第五章 一张大饼
这名中年吏员姓名章廷彦,乃是吴县县衙的一名粮书,也是安乐堂这个社团的直接上家,给社团饭吃的那个人。
如果以现代人的感觉,粮书这个词听起来似乎很土鳖。
但在大明,粮书里的“粮”字不只是粮食,指的是钱粮,也就是税收的代称。
所以粮书的意思,就是负责税务征收的书吏,还有划分田地税收等级的权力。
地方衙门事务,钱粮为首要。尤其是朝廷最大财源江南地区,钱粮更是所有工作中的重中之重,直接关系到朝廷和皇宫吃喝拉撒的。
重要到可以从县衙六房里的户房,又单独分出一个粮科,专门负责钱粮征收。
粮科吏员便称为粮书,在县里绝对称得上实权人物,在县衙吏员这个阶层中,算是最顶级的一档。
安乐堂的地盘,就在章粮书所管的片区内。
章粮书的待遇果然不同,在主席上坐好了后,便直接有两个粉头左右侍奉,还端来铜盆,伺候章粮书洗脸洗手。
安乐堂堂主陆义斌陪着笑说,“章先生你看,那和义堂完全不把先生你放在眼里,今天竟敢迟到!”
章粮书放下手巾,冷声道:“先不要说那和义堂,先说你们安乐堂的问题!
去年你们拖欠的一百零五两金花银,八百八十石漕粮、七百二十两折色银、八十四石白粮,什么时候缴上来?”
正在准备与五钱档次粉头小妹学习知识的林泰来,也稍稍分神惊讶了一下。
这章粮书的记性很可以啊,如此多科目也能一条一条的随口罗列,能在县衙占住粮书位置,果真有几把刷子。
陆堂主脸色顿时苦了下来,“去年不是报了水灾,所以多欠了两三成......
章先生你也知道,反正年年都在欠税,欠的都疲了,想从民户手里收缴往年欠税难如登天啊。”
章粮书拍案喝道:“往年的欠税我不管,县尊也不管!县尊只要将去年的欠税补上!”
如果不是林泰来继承了原身记忆,对当今税收知识有一点了解,只怕连这几句对话都听不懂。
“年年都欠税”的内涵是,苏州府虽然税收负担天下第一重,但也相应的形成了“欠税文化”进行调剂,罕有真正收齐的年度。
平均下来,基本上苏州府每年都会拖欠朝廷四分之一左右的钱粮。
经年累月越欠越多,就成了债多不愁虱子多不痒的心态了,所以陆堂主才会说“收缴往年欠税难如登天。”
但在苏州乃至于江南官场有个潜规则,钱粮能征缴到规定额度的七成,地方官就可以不受惩戒了。
能有八成,地方官考绩就是合格了;能到九成乃至于完全足额征缴,那就是卓越了!
苏州府府城分为了两个县,靠西南的吴县和靠东北的长洲县。
而去年因为报了水灾,吴县钱粮实际只征收了六成,破了七成这个安全线。
而且这个拖欠是发生在现任知县任期内的,严重影响到了知县的考绩。
所以章粮书又会说:县尊不管往年的欠税,只要补缴去年的!
任务难度太大,陆堂主不接话了,只是自顾自的唉声叹气。
章粮书指着陆堂主,呵斥道:“这是县尊压下来的任务,就问你能不能做?不能做就换人!”
二头领宋全连忙回应说:“能做!能做!安乐堂一定尽力!”
章粮书脸色稍稍缓和了几分,“别说我不给机会,如果你们有能力做事,我考虑将你们旁边的一都也交给安乐堂打理!”
林泰来听到这里,感觉这章粮书的言行其实更接近于自己认知里的社团大佬形象。
这时代乡村地区习惯于用“都”和“图”来划分地界,类似于乡和村的概念。
可以理解成,都就是乡,图就是村。还有更小的单位叫圩,类似生产小组。
吴县共有三十六个都,章粮书分管的片区就是一都、十一都、十三都等几个都,是份量最重的粮书。
又比如林泰来的户口本地址就是:南直隶,苏州府,吴县,十三都(乡),五图(村),露字圩。
安乐堂主要地盘就是十三都,用专业术语来讲,就是十三都“清一色”。
而章粮书说到的一都,听序号就知道地位有多重要!
这吴县一都在十三都的东边,隔着大运河相邻,范围大致是大运河以东,城墙(南濠)以西,枫塘以南!
也就是说一都在地理上挨着苏州城,枫塘和南濠两条最繁华的商业区也在一都的地理范围内,当然商业区是不交农业税的。
这就是一都和十三都虽然只隔着一条大运河,但一个是“一”,一个只能是“十三”的原因。
如果说府县同城的吴县是苏州府首县,那么吴县一都就是全苏州府的首“都”,第一乡!
其实自信点说,这是天下第一乡也说得过去,没有哪个乡能比吴县一都的经济基础更优越了。
林泰来根据自己的阅片经验理解,占有一都的性质,差不多相当于港片宇宙的一统“油尖旺”。
很明显,章粮书画了一张大饼出来。
面对大饼,沧桑过的中年人会感到不安。
陆堂主和宋主计对视一眼,都隐隐有所忧虑,章粮书会有那么好心?
而青少年人面对大饼时,却往往会热血沸腾的思绪纷飞。
大饼闻起来太香了,林泰来再次分神,停止了向五钱小妹学习知识,情不自禁的陷入了幻想。
如果拿下一都当地盘,然后进一步垄断枫塘、南濠两条天下数一数二的商业贸易中心,成为金山银海的大明首富也不难啊。
到了那时,以当今礼崩乐坏的社会风气,一切用金银开道,成千上万的银子砸下去,还有什么搞不定的?功名利禄如探囊取物尔!
若能拿出十万两,只怕连以爱财闻名的万历皇帝都能买通!就算十万两不行,几十万两也必定可以!
比如给朱翊钧这么多银子,买个状元,看姓朱的干不干?
等幻想到极致时,林博士又仿佛进入了贤者时间,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
因为一步一步的做实事实在太累了,还是务虚比较轻松。
想办法炒作扬名,然后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士路线不轻松吗?
还是从学习知识开始吧!
林泰来收起了其他心思,不再理会章粮书、陆堂主、宋叔谈论的杂务。
然后伸出强壮到能跑马的胳膊,温柔的揽住了五钱小妹,温文尔雅的问道:“你,懂诗词吗?”
很多穿越前辈的诗人之路,都是在这样场合开始的。
五钱小妹故作娇羞的低头,然后偷偷翻了个白眼,答话说:“这位......好汉如果想谈论诗词,请去八大院啊,拿奴家取笑做甚?”
八大院?林泰来眼睛一亮,这就是他想要学习的行业知识!
他正要继续深入学习时,忽然又有三个人进来了,领头的人扯着嘶哑的嗓门叫道:“啊嘿!我来迟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和义堂那边的人到了。
那领头之人大概就是和义堂的堂主武一魁,四十来岁年纪,脸瘦长如刀削,两撇鼠须,走路鹰视狼顾。
武一魁扫视了几眼状况后,突然伸手拧了一把林泰来身边五钱小妹的脸。
然后又对陆堂主讥笑说:“瞧你们几位的女人,安乐堂已经没大小了吗?
难怪你这堂主越混越差,连一个小喽啰的档次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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