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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〇章 少年初见江湖路


夜空上是流淌的银河。

        夜色下,偏僻贫瘠的小山和村庄,村庄老旧,房舍院落虽不多,但处处可见人活动留下的痕迹,显然村人已在此生活许久。山坡上一间寺庙则显然是新砌起来的事物,红瓦黄墙,在这荒僻的山村间,是不容易见到的颜色。

        子夜时分,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山林里出来了,一路朝那寺庙的方向过去。他的步伐虚弱无力,行走之中,还在山坡上的茅草里摔了一跤,随即又爬起来,悄然前行。

        这是一名半身染血、衣衫褴褛的少年人,脚下的草鞋破旧,鲜血结痂后的头发也乱如蒿草,一双眼睛里没有太多的神采,看来与这乡野山间随处可见的村人也并无多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腰间悬着一把破刀,刀虽破旧,却显然是用于劈砍杀人的武者之刀。

        少年人悄然接近了寺庙,脚步和身形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在院墙外摸索了片刻,然后悄然翻了进去。

        世道已乱,庙宇之中也并非全无警戒,只是与好应付的乡人打惯了交道,守夜的僧人早在屋檐下打起盹来,少年摸索着过去,犹豫了片刻,然后直扑而上!

        破旧的刀子朝着僧人的脖子割下去,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和尚的嘴按住,将他压在台阶上。片刻之后,和尚不动了,血腥的气息弥漫开来。

        少年便朝着院子里的第一间房子摸过去,他挑开了门闩,潜行而入。房间里两张床,睡着的和尚打着呼噜,少年人籍着微光看见那和尚的脖子,一手持刀柄一手按刀背,切将下去,再用整个身体压上,夜里传来些许挣扎,不久之后,少年往另外一张床边摸去……

        天空上星河流淌,星空下的寺庙之中,少年脚步踉跄的连杀了几个房间的和尚。到得后头几个房间时,才终于闹出了动静,打斗声在房间里响起来,一名胖和尚衣衫不整撞门而出,他手中****一根棒子,叫了几声,但小小院落里守夜和尚的鲜血早已溢出一大滩。

        后方少年冲出,手中还是那把破刀,目光凶戾形如疯虎,扑将上来。胖和尚持棒迎上,他的武艺力道均比那少年为高,然而这样单对单的生死搏杀,却往往并不由此定输赢,双方才交手两招,少年被一棒打在头上,那胖和尚还不及高兴,踉跄几步,低头时却已发现胸腹间被劈了一刀。

        胖和尚平日练武,也不是未有杀过人,然而群殴与放对终究不同,他原本自持武艺必能杀了对方,精神紧张间却连胸口中刀都未觉得疼痛,此时一看,顿时愣在了那里。少年已再度冲上来,照着他头脸劈了一道才又迅速跑开,绕到和尚身后又是一刀,胖和尚倒在地上,片刻间便没了呼吸。

        那胖和尚的房间里这时候又有人出来,却是个披了衣裳睡眼朦胧的女人。这年月的人多有夜盲症,揉了眼睛,才籍着光芒将外间的情形看清楚,她一声尖叫,少年冲将过来,便将她劈倒了。

        另一个房间里又传出响动。少年神色焦躁起来,冲过去踢开门,看了一眼,房间里有女人的声音响起,有女人叫了一声:“狗子!”这名叫狗子的少年人却知道寺中若再有和尚他便必死无疑,他去开了寺庙里剩下的一扇门,待看见那房间里没人时,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原来方才那胖和尚,就是这庙里最后一个男人了。

        先前的房间里有两个女人冲出来,看见了他,尖叫着便要跑。少年回过头来,他先前头脸间便多是血迹,方才又被打了一棒,此时血流满面,犹如恶鬼罗刹,两个女人尖叫,少年便追上去,在庙门处杀了身形稍高一人。另一人身形矮小,却是名十四五岁的少女,跑得很快,少年从后方将刀子掷出,打中那女子的腿,才将对方打得翻跌在草丛。

        这少女在草丛里爬,看见那恶鬼般的少年跑近了,哭着喊:“狗子,你莫杀我、你莫杀我,我们一起长大,我给你当婆娘、我给你当婆娘……”那少年走过来,张开嘴低吼了几声,似在犹豫,但终于还是一刀劈在了少女的头上,将她劈死在草丛里了。

        将这最后一人劈死后,少年瘫坐在草丛里,怔怔地坐了一阵后,又摇摇晃晃地起来,往那寺庙回去。这小小寺庙正殿里还燃着香烛,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在这修罗场中静静地坐着。少年在各个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些米粮来,然后巴拉出柴火铁锅,煮了一锅米饭。煮饭的时间里,他又将寺庙各处搜罗了一番,找出金银、吃食、伤药来,在院落里擦洗了伤口,将伤药倒在伤口上,一个人为自己包扎。

        药触到伤口上时,少年在院子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声。

        过得一阵,饭也好了,他将烧得有些焦的饭食拿到院子里吃,一面吃,一面抑制不住地哭出来,眼泪一粒粒地掉在米饭上,然后又被他用手抓着吃进腹中。夜晚漫长,村子里的人们还不知道山上的庙宇中发生了此等惨案,少年在寺庙中寻到了不多的金银,一袋小米,又寻到一把新的尖刀,与那旧刀一同挂了,才离开这里,朝山的另一边走去。

        夜色渐开,少年翻山越岭,走出了十余里,太阳便渐渐的炽烈起来。他疲累与伤痛加身,在山间找了处阴凉地睡下,到得下午时分,便听得外间传来声音,少年爬起身来,到山林边缘看了一眼,不远处有看似搜寻的乡人往这边来,少年便连忙启程,往林野难行处逃。这一路再走了十余里,估摸着自己离开了搜寻的范围,眼前已经是崎岖而荒凉的陌生林野。

        这位杀人的少年小名狗子,大名游鸿卓。他自小在那山村中长大,随着父亲练刀不缀,俗话说穷文富武,游家刀法虽然名声不障,但由于祖辈余荫,家中在当地还算得上富户。尽管游鸿卓七岁时,女真人便已南下肆虐中原,由于那山村偏僻,游家的日子,总还算过得下去。

        曾经太平的中原换了天地,小小山村也难免受到影响,抓丁的军队过来,被游家用钱财应付过去,饥荒渐临,游家有些底蕴,总还能支撑,只是大光明教过来传教时,游鸿卓的父亲却是深信了庙中和尚们的话语,不能自拔。

        此时中原大地的太平年景早已远去,只能从记忆中苦苦寻觅了。大光明教趁势而起,道这些灾难便是因为人间穷奢极欲、不知敬畏,佛祖以厄难大王下界,使女真崛起,再在人间降下三十三场大难,以涤清世间无知无信之人,这些年来,那饥荒遍地、蝗灾兴起、黑旗肆虐、战乱连连便是例证。游鸿卓的父亲信了这大光明教,便依着那教义捐出大量家财,****念经,以涤除家人罪孽。

        到得这一年,村中大光明教已收了不少人,游家虽还能支撑,但家中财物也七七八八的进了那庙宇中了。庙中和尚犹不满足,觊觎游家余财,这一日以祈雨为名,降下“神迹”,竟选中游鸿卓的母亲,要将其作为祭品沉入河中,献给龙王。游鸿卓父亲苦苦哀求,道愿以家财平息龙王愤怒,事情还未谈妥,觊觎游母美色的和尚却将游鸿卓的母亲骗入庙中****了。

        这时山中偏僻,普通乡农女子每日里劳作不息,原本难有太多美色。游家素有底蕴,游母原本还算是半个书香女子,自嫁入游家后,游鸿卓的父亲也待其甚好,偶有些胭脂水粉买回来,比起一般村姑美丽得太多,庙中和尚原本也就是脑子稍微灵活的村人、流氓组成,觊觎已久。****之后,游母被逼疯了赤身跑出来,和尚们追杀过来将游母顺手杀了,便说她突发疯症,恐已触怒龙王,实乃大罪,反而斥责游家。

        见妻子死去,游鸿卓的父亲这才醒悟,与儿子****尖刀便往庙中杀去,然而这些年来游氏父子不过是在家中练刀的傻把式,在邻人的告密下,一群和尚设下埋伏,将游氏二人当场打倒,游父曾被传说颇有武艺,便被和尚关照得最多,当场就打死了,游鸿卓被打得头破血流,晕厥过去,却是侥幸未死,夜里便又爬回来。

        这游家刀法游父也只是练好了架子,未有实战的经验,到得游鸿卓手上,十余岁的年纪,每日里练着套路,原也不会如何去用。只是这世上多有性情奇特之人,他因母亲之死心中激愤,与父亲杀去庙中,远本想的也只是单对单的搏杀,对方出什么招数,自己顺势格挡、还招,然而被和尚伏击当场,他一招未出便险些被打死,心中反倒因此而豁然贯通——原来武艺竟是这样用的。

        这一下的开窍,他回到庙宇之中,便连杀了十余人,连那三名女子,原本也是村中的邻人,最小的那少女与他一道长大,本是订下娃娃亲的未婚妻,这一年游家家底已去,对那边未能有接济,少女便被送入庙宇给了和尚****。当时游鸿卓心中稍有犹豫,却未想清楚,手中的刀已顺势劈了下去。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尽管有着太过血腥的开头,少年的这一走,便在之后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来。

        这一年,是武建朔八年,大齐朝建立的第六个年头,距离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时光。这漫长的十年碾碎了中原延续两百余载的繁华与升平,就连曾经存在于记忆中的富庶,也早变得犹如幻象一般。类似游鸿卓这种少年人已不复当初中原的印象,他这一路间山中出来,见到的便多是干涸的土地、恹恹的稻麦与逃难的行人,虽是初夏时分,蝗灾却已然开始肆虐。

        天地悠悠,游鸿卓四顾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便只是下意识的往南而行。他虽然未有太多远行经验,但毕竟是少年人,听听看看之间也就弄懂不少事情。此时的黄河以北,虽才进入夏天不久,但许多地方已然有了干旱的痕迹,早先两年的饥荒、蝗灾肆虐之后,不少人自知难以支撑,也已经开始弃家离乡,往南面去求一条生路。

        中原混乱的几年以来,这样的事情,年年都在持续。此时,中原数处地方便都有流民形成了规模,肆虐不息……游鸿卓对这些事情尚未有太大的概念,他身处的还算是中原腹地相对太平的地方,至少金银还能买到东西,不久之后,他囊中渐空,胸中犹充满仇恨之意,便开始以各处光明教的小庙、据点、信众为目标,练刀、夺物为生。

        此后的一个月里,游鸿卓流窜各处,又连杀了七八人,捣了一处光明教的小据点。他少年无知,自以为无事,但不久之后,便被人找上,也是他命不该绝,此时找上他的,是绿林间一伙同样以黑吃黑为业的“义士”,相逢之后稍稍交手,见他刀法凌厉凶狠,便邀他入伙。

        十余岁的游鸿卓初尝江湖滋味,对方一行六人与他结拜,自此便有了第一帮犹如家人般的兄弟。经那几人一说,游鸿卓背后才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他自以为毫无来历,随意杀人后远飚,光明教便找不到他,实际上对方已然盯住了他的行踪,若非这六位兄弟早到一步,他不久之后便要陷入杀局围困。

        这六位兄姐有男有女,对游鸿卓这位初入江湖又有不错功夫的小兄弟颇为亲切。

        其中大哥名叫栾飞,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有刀疤不苟言笑,却颇为稳重。二哥卢广直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横练功夫最是令人钦佩。三姐秦湘面有胎记,长得不美但性情极为温柔,对他也很是照顾。老四名叫况文柏,擅使单鞭。五哥乐正一手妙手空空的绝技,性情最是开朗。老六钱横比他大两岁,却也是同样的少年人,没了父母,市井出身,是极重义气的兄长。

        此后月余时间,一行七人辗转数百里,精心踩点后挑了两处光明教的据点。每日里无事时,七人聚在一起说些江湖、天下之事,老五乐正对这些最是了解也最爱说起,对方的滔滔不绝之中,游鸿卓才渐渐了解到众多的天下局势、绿林传说。

        有时候,乐正会说起大光明教的由来,当初搅动天南的那次起义。那绿林英雄辈出的上一代传说,圣公方腊,魔教圣女司空南、方百花这些人的恩怨情仇,到最后遗下了几个幸存的,收拾起破烂,才有今日的大光明教。

        有时候,他会说起曾经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铁臂膀”周侗纵横不败的传说,到女真南下时,他率领群豪北上搏杀,一杆钢枪“苍龙伏”,几乎诛灭粘罕于枪下。当说到最终老英雄身死于军阵中时,游鸿卓也会免不了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有时候,众人会说起金人肆虐时,众多义军的传说,说起黄天荡那令人唏嘘的一战。也有的时候,他们说起那最为复杂神秘的大宗师“心魔”宁毅,他弑君而反的暴烈,几年前黑旗于西北纵横,力压女真的豪情,他留下的烂摊子将大齐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快人心。最近两年来,虽然偶尔便有心魔未死的传闻出现,但大部分人还是倾向于心魔已死。

        说到那场大战之后,女真人几乎将西北屠杀成一片白地的残暴行径,游鸿卓也会忍不住跟着几人一起破口大骂金狗不仁,恨不能持刀手刃金人。

        而到得此时,许多的英雄已去,如今盘踞黄河以北的最大势力,恐怕要数割据一方的虎王田虎,镇守河北、山东一带的平东将军李细枝,义师王巨云的百万之众,以及在民间趁机蔓延、信众无数由天下第一高手林宗吾坐镇的大光明教。至于流民结群南下的由王狮童率领的数十万“饿鬼”,八臂龙王等义军势力,则都因为根基不算牢固,难与这些人相比拟。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将游鸿卓的眼界开拓到了他往日想都未曾想过的地方。他心中幻想着与这些人一道驰骋江湖,将来有一天打出难以想象的大大的名声,然而江湖的复杂在不久之后,也迅速地逼到眼前来。

        结拜月余后的一天,他们一行七人在山中休息,游鸿卓练功之时,便听得四哥况文柏与大哥在不远处吵了起来,不多时,秦湘加入其中劝说,卢广直也过去了,几人说话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烈,游鸿卓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从树林远处包抄过来了。

        他只听得大哥栾飞怒吼了一句:“你吃里扒外——”随后便是一片混乱的厮杀,大光明教的分舵高手杀将过来,游鸿卓只来得及看到大哥栾飞与四哥况文柏杀在一起,之后眼前便只有血腥了。

        大光明教的舵主,外号“河朔天刀”的谭正亲自带队而来,根本不是几个在江湖上随意结拜的绿林人可以抵御的,游鸿卓眼看着三姐秦湘被对方一刀斩去手臂,又一刀斩下了头颅,他奋力厮杀,到最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浴血逃出的,待到暂时脱离了追杀,他便又是茕茕孑然的孤身一人了。

        许多年后想起来,那事情或许是因为大哥与四哥的分赃不均而引起,又或者是因为大光明教的高手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几位兄姐身上,才令他侥幸的逃出了包围。但江湖的复杂,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难以想象和估测,他为自己包扎了伤口,惘然奔逃。

        此时他身上的金银和米粮终于没有了,吃掉了最后的些许干粮,周围皆是贫瘠难言的地方,田中稻麦为数,早已被飞蝗啃光,山中的果子也难以寻觅。他偶尔以蝗虫为食,由于五哥乐正与他说的不少英雄故事,他虽然带了有刀,附近也偶有人烟,但他终于没有持刀去抢。

        大光明教信众处处,他暗中躲藏,不敢过分暴露,这一日,已连续饿了四五天,他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饿得瘫倒下去,心中自知必死,然而弥留之中,却有人自房间里出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了一碗米汤。

        他因此侥幸未死,醒转之后,想要道谢,那户人家却只是在家中紧锁门窗,不肯出来,也并不说话。游鸿卓摇摇晃晃地远走,在不远处的山中,终于又侥幸挖得几块根茎、野菜充饥。

        如此又逃了两日,这日傍晚,他在山中一处破庙间偶遇几名旅人——此时流民四走,偶尔遇上这样的人倒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那山中庙宇犹有瓦片遮顶,聚集的大概是两户人家,其中一户约有七人,乃是大人带了家人、孩子南下逃难的队伍,有包袱也还有些米粮,便在庙宇中升起柴禾煮饭。另一边则是远行的一男一女,料是夫妻,妻子的脸上戴了面纱,占了一个角落吃些干粮,他们竟还带了一只青骡子。

        游鸿卓看着那七人组成的一家子,想起自己原本也是兄弟姐妹七人,不由得悲从中来,在角落里红了眼眶,那一家人间他背负双刀,却是颇为警惕,身材敦厚的男主人握了一根棒子,时刻戒备着这边。游鸿卓看见他们喝粥吃饭,却也不去打扰他们,只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那苦涩的野菜根茎聊以充饥。

        这天夜里有雨下起来,偶遇的三方在破庙里一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一行七人起了床,收拾着要上路,那对夫妻中的丈夫则以昨晚收在庙宇中的柴枝生起火来,拿出一只铁锅煮了一小锅粥饭。米香传来,游鸿卓腹中空空,躲在角落里假装睡觉,却忍不住从怀中掏出存着的最后些许块根吃进腹中。

        还在偷偷地吃东西,那男人拿着一碗粥过来,放在他身边,道:“萍水相逢,便是缘分,吃一碗吧。”

        他端着其余两碗粥,到那边去与妻子分食。

        游鸿卓下意识地坐起来,第一念头原本是要干脆地拒绝,然而腹中饥饿难耐,拒绝的话终于没能说出口来。他端着那粥晚,板着脸尽量缓慢地喝了,将粥碗放回给那对夫妻时,也只是板着脸微微躬身点头。若他江湖再老一些此时或许会说些谢谢的话,但此时竟连话语也没法说出来。

        不久前他快要饿死时在那屋檐下得了一碗米汤,此时又有一碗粥,似乎在告诉他,这世道还未坏得令人绝望。

        但片刻之后,绝望便来了。有八名男子自远处而来,两人骑马,六人走路,到得破庙这边,与游鸿卓打了个照面,其中马上的一人便将他认了出来——这八人皆是大光明教教众,且是先前跟随在那河朔天刀谭正身边的高手。此时为首的男子四十余岁,同样背负长刀,微微挥手,将破庙围住了。

        “大光明教缉拿凶徒,此人杀我教众,乃穷凶极恶之辈,尔等何人,为何与他一道?若无牵连,给我速速去了!”

        先前一家七口吃了些东西,此时收拾完毕,眼见着各持刀兵的八人守在了前方,连忙便走。一旁的那对夫妻也收拾起了铁锅、要将锅子放进布袋,背在青骡背上。此时先走的一家人到得庙中,八人中的一名喽啰便将他们拦住,喝问几句:“可有官文?”“与那匪人是什么关系?”“可有帮他带走东西?”七人连忙分辨,但免不了便被搜查一番。

        游鸿卓身上伤势未愈,自知无幸,他方才喝完热粥,此时胸腹发烫,却已不愿再连累谁。拔刀而立,道:“什么大光明教,土匪一般。你们要杀的是我,与这等贫弱何干,有种便与小爷放对!”

        为首那大光明教的刀客目光冷冽:“你这无知的小娃娃,谭某兄弟成名之时,你还在吃奶。连刀都拿不稳,死到临头,还敢逞英雄……”他顿了顿,却是举步向前,“也好,你有胆出刀,谭某便先斩你左手!”

        这谭姓刀客说话之际,游鸿卓已手持双刀猛地冲上。他自生死之间领悟打斗便要无所不用极其后,便将所学刀法招式已自然而然的简化,此时双刀一走,刀势凶狠凌厉,直扑过去,对方的话语却已顺势说出“斩你左手”几个字,空中刀光一闪,游鸿卓左手猛地闪避在,只见血光飞起,他左臂已被狠狠劈了一刀,随身带着的那把破旧长刀也飞了出去。

        那谭姓刀客顺势道:“再踢你脸。”游鸿卓面上顿时犹如响雷炸开,整个人已被踢飞出去,他脑袋嗡嗡地响,口中被踢得满是鲜血,背后撞上墙壁才停下来。这刀客乃是“河朔天刀”谭正的亲弟弟,虽不如“河朔天刀”那边声名远播,但与游鸿卓比起来,却也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一步步朝游鸿卓过去,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来:“这刀法还可以。”谭姓刀客则说道:“你刀法实在太差,就去死吧!”

        两个声音汇在一起,显出些许的不协调来。游鸿卓用力一跃,口中吐血往地上滚去,谭姓刀客一刀挥在了破庙的土墙的,拉出重重的刀痕来。这个时候,先前那一家七口正在门边被大光明教的教众检查,当中的妇人身上被搜了几下,也是敢怒不敢言。另一对夫妻也牵着青骡子走了过去,他们的目光朝打斗的方向望来,方才开口的,似乎便是蒙了面纱的妻子,谭姓刀客回头看了一眼,一名教众已经过来,听到“这刀法还可以”的话,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便要朝女子伸手。

        那一刻,游鸿卓只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脑袋嗡嗡响,前方的情景,并未见得太详细,事实上,若是看得清清楚楚,恐怕也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微妙情景。

        教众伸手时,那女子便也伸出了手,她抓住了对方腰间的刀柄。

        这件事情,随意而又诡异,因为那一瞬间,那大光明教的教众也已经在伸手拔刀,他握向刀柄的动作慢了一瞬间,女子的手随意地将那刀拔了出来,刀光一折,往上,掠过了这人的脸颊,然后是往左边人脸的一劈,刀光劈下的同时,女子跨了一步,伸手扯过了另一名教众手中的剑,刷的转了一圈,又顺手扎进了一个人的脖子,她身形趋进,手中奇异的又夺了两柄刀,一前一后的一插,又刷的一下,前转后后转前,一柄刀刺进人的喉咙,一柄刀放进人的胸口里。

        游鸿卓只将这场面看到了些许,他以往挥刀、斩人,总有破风呼啸之声,越是猛烈迅速的出刀,越是有刀光肆虐,然而女子这片刻间的简单动作,刀光和呼啸全都没有,她以长刀前切后斩,甚至刺进人的胸膛,都像是没有任何的声响,那长刀就如同无声的归鞘一般,等到停止下来,已经深深地嵌进胸口里了。

        一柄长刀飞向谭姓刀客,那刀客几乎是下意识的躲避,又下意识的开口:“我乃河朔刀王谭严家兄河朔天刀谭正何方神圣敢与大光明教为敌——”他这番话说得既急且切,游鸿卓的眼中只看见女子的身形如影子般跟上,双方几下腾挪,已到了数丈之外,谭严手中刀风飞舞,然而空中没有铁器击打之声。那话语说完,谭严在几丈外定下来,女子将一把小刀从对方的喉间拔出来。

        人的喉咙里自然不可能凭空拔出一把刀,然而这片刻间,女子竟像是没有挥刀的过程,只是凭空地拔了一刀,游鸿卓听她喃喃说道:“林恶禅都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另一边,七口之家怔怔地定在那里。这对夫妻中的丈夫还牵着青骡子站在那里,周围的七名大光明教成员都已死了,或喉间、或面门、或胸口中刀,就此倒下,鲜血喷了周围一地,山里的风吹过来,形成一幅血腥而诡异的画面。

        那蒙着面纱的女子走了过来,朝游鸿卓道:“你刀法还有点意思,跟谁学的?”

        人在江湖,会遇上很多很多的人,但即便在许多年后,当游鸿卓已经是名震天下的刀道宗师时,他也会始终记得这一天的这一幕。这便是他与这对夫妻的初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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