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3章 失来路故土难离 寻归途好梦易醒
许多年后,周归一才明白,当时的这一切是多么的没有意义。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不必分清什么有意义、什么没有意义。如果一定要分清,那也就更无意义了。
青春年少的人啊,有资本、有资格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至少,对于成长必不可少。
没有人指引,也没有人鼓励。既然心不在焉,那就不必无限热爱。
文学家福楼拜说,承受痛苦的唯一方式是沉溺于爱好,如同无休止的纵欲。
周归一就索性什么不在九九和秦雨莲之间作选择,专心研习周易古经,像一只老实的老鼠,寂寞地啃噬着心仪的物品。
但是,九九和秦雨莲仿佛太阳与月光,高高地悬在周归一的心灵天空之上。
九九的智慧、九九的微笑、九九带着小酒窝的脸和九九的举手投足,一点一点征服了周归一。而秦雨莲的温柔、秦雨莲的沉稳和秦雨莲的默默守候,也彻底占据了周归一的心。
记得离开老家时,九九、秦雨莲、方小鱼都从蜀州赶来蒙镇送行。凤妹没有来,留在霜满天帮忙。
离开老家的那天,正是清晨时分。
太阳已挂在远处的树梢上,近处的树影模糊不清。麻雀在屋脊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青灰色的炊烟正在村庄四周升起。门前的槐树荡然无存,显得空空荡荡。
马大爷正在和方小鱼往马车上搬运一些物件,除了周归一的行李,其余一些有用的物件,准备运到蒙镇,存放在马大爷那里。
周家的老房子已经卖给了别人,从此,周归一将如浮萍一样,没有了人生的来路,真正漂泊于江湖,寻找新的扎根之地和命定的家园。
九九倒也坦然了,洁白的牙齿有着糯米一样的光泽,说:“多好的早晨啊,新的一天,新的希望正在升起。”
秦雨莲腰扎围裙,帮忙清理着一些东西,俨然家庭主妇,说:说:“不错。天气真好,好兆头呢!”
方小鱼进进出出,搬运物件,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个……这个也不要了吧。”
周归一笑了笑,说:“马爷要的,都要;马爷不要的,都不要。我以后也许用不着了。”
九九也跟着说:“以后,差什么买什么吧。”
周归一见秦雨莲依然舍不得一些物件,就走过去,挨在她身边,说:“这些东西不值钱,时间也长了,就留给新主人吧。”
秦雨莲不作声,眼泪却出来了。
周归一心头一酸,不假思索,就准备用手去擦拭眼泪;秦雨莲偏了偏头,低声地说:“故土难离啊!”
九九也准备帮忙搬些东西,正好看出了周归一的异样,便故作大度地说:“小周同学,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惹雨莲姐生气了?”
像小偷被失主当场指认一般,周归一不由得脸红得厉害,心跳得厉害;后背一阵发热,一粒粒的汗水,从额头上、后脑勺、背心沟沁了出来。
周归一慌忙地说:“我……我……没有啊!”
“还没有!”九九一把搂着秦雨莲的肩膀,说:“他们有的是力气,让他们搬,累不着的。”
在九九的面前,周归一就像一个透明的孩子,什么都隐瞒不住。周归一既喜欢九九,又胆怯九九。九九仿佛美丽高贵的女王,驾驭着手下的臣子。
而秦雨莲呢,仿佛一位谦和慈爱的母亲,怜爱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周归一觉得幸福、从容而安稳。
天气渐渐暖和,太阳出来了,教室里也明亮起来;
从窗棂漏下来的光芒,条条缕缕,光芒中有细细的尘埃在沉沉浮浮。
周归一三下五除二将作业做完,心思便飞到教室外面去了。
空地上,有几株广玉兰正大朵大朵地开着花,朵朵雪白,令人心花怒发。院墙外,隐约地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两片光滑锃亮的生铁片在相互碰撞,是一个卖麻糖的矮老头在招揽生意。
秋声正好,深邃而高远。树影斑驳。青蛙在咕咕叫,偶尔有三两声鸟鸣声传来。有人在校园角落的井台上打水,轱辘轱辘的响。
蜀州农学院深深地陷在的山坳里。
站在城区的街道上,只能看见农学院背后的鸿雁山。那山,极像一艘倒扣的船,因此,鸿雁山又名覆船山。
一条不曾修整好的黄泥巴路,农学院人称为“巴黎大道”,坑坑坎坎的;扬起的灰尘,落在路边的杂树和野草上。荆棘蓬头垢面,零星的小花艰难地开放着。
有一段路的两边,栽种着蔬菜。菜畦侍弄得整整齐齐,黑色的泥土,细腻得像磨过的面粉。抓一把在手里,揉捏几下,便成了湿漉漉的圆球。
登上一个高坡,农学院便尽收眼底了。
教学楼一栋四层、宿舍楼两栋三层;小礼堂一座、小树林一处、操场一块、小水池一座……随坡就势的围墙,碎石垒就,灰不溜秋的,仿佛农家菜地的篱笆。
这天,周归一从城里返回学校,快到校门时,周归一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响动,似乎有谁在拉扯着他的衣服;猛一转身,发现一条灰色小狗,耷拉着大耳朵,扒在周归一的后背上。舌头伸得老长,呼呼地喘气,仿佛一名终于跑过终点的长跑运动员。
周归一本能地往左边一歪,如同卸下了一个可怕的包袱似的,抱头鼠窜,冲进了校门。
“吓死我了,狗日的。”周归一心里骂道。
再回头,周归一看见那狗直立着后腿,前爪乱抓,头向后仰;一根绳索套在狗颈上,紧绷绷的,一头是穿着高领风衣的林教授。
“费罗舍费,费罗舍费。”林教授叫喊道:“听话。”
“林教授好。”隔着校门,周归一惊魂未定地向林教授问好。
“同学好。”林教授回答道,便松了松绳索;“费罗舍费”放下前爪,像汽车放稳了车轮,直溜溜地向前跑动。“费罗舍费”的肩胛骨一耸一耸的,肚皮像弹跳的皮球。
林则易和他的“费罗舍费”走过周归一的面前时,林教授昂着头,像课堂讲课时望着教室的学生一样,目不斜视;“费罗舍费”低着头,嘴巴几乎紧贴在地面上,探探索索向前走,仿佛扫雷一样,不再看周归一。
周归一拍拍了屁股和手臂上的灰尘,又抹了抹脸颊,斜靠在树下的长椅上;揉搓了太阳穴,闭上了眼。
“嗨,又在做白日梦吧?”周归一感到有人拍了拍周归一的肩膀,一下子跳了起来,以为那个“费罗舍费”又转了回来。
原来是叶如茵。
“我以为是费罗舍费呢?”周归一说。
“你才是狗呢。”叶如茵说:“怎么啦?想什么心事?”
“没什么。”周归一故作轻松地说:“挺好的。”
从校门往外看,“巴黎大道”伸向县城,像一条灰色的带子。云朵浮在远处,天空是淡蓝色的。高坡上,有原蒿、野塘蒿、朴骨萧等野草,有的高与人齐,呈现着绿色、灰白的混合色。有一只燕子呢喃着,划过校门。
“学校要竞选学生会干部,我想试试。”叶如茵说。
“我支持你!”周归一不假思索地说。
“谢谢。不过,你得帮帮修改修改演讲稿。”叶如茵说。
“我……我都不知道什么是演讲,怎么改?”周归一说。
“我不管。”叶如茵将稿纸往周归一一丢,说:“这是草稿。”
“见鬼。”周归一说,“又一条狗,癞皮狗。”
叶如茵一笑,便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才是……费罗舍费。”
周归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想到还要整理听课笔记,便快步往教室里去了。
教室里正热闹着。
大家围着讲台,七手八脚地翻找信件,仿佛一群强盗在翻抢赃物。
周归一拾起落在地上的几封信,信封盖有邮局的的邮戳,也盖着残缺的脚印。
周归一叹了一口气,发现其中正好有两封寄给自己的信。
周归一顾不上整理听课笔记,一阵风似地回到寝室。
正好,开水瓶满满当当的。周归一将瓶塞拔了出来,瓶口处直往外冒着热气。周归一又将信的封口对着瓶口来回地移动,一会儿,紧闭的封口便慢慢地松开了;然后,周归一再将邮票对着瓶口,也很快就揭下了两枚邮票。周归一把邮票夹到一个硬面笔记本里,擦了擦手,抽出信纸,揣进了怀里。
做好这一切,周归一独自来到校园的小树林。
这一片桦树林,面积不大,却因了偏僻而特别的宁静。周归一背靠着桦树的银灰色树干,小心翼翼地展开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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