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故土难离
朱允熥没想到自己为了图省事,省去了搜身的环节,竟省出来个“女驸马”。
这年头女孩子读书的可不多,能够读书,并且有胆子来参加考试的更是绝无仅有。
因此,朱允熥对这个鱼目混珠的小丫头未免多关注几分,趁着监考之便更是偷看了她的名字。
陆宗拂?
这是甚么鬼名字?
因为此次考试准备时间非常短,因此所有考生的履历名字,都是自己随便填的,没有取得学政及官府的证明。
这就给了很多人可乘之机,比如说女扮男装的陆红拂。
陆红拂觉得自己的名字太女气了,就仿照陆家族兄们的名字,给自己编了个名字写上去。
不过一般情况下,也没人会乱改自己的名字。
这年头很多人还是非常相信考试,觉得考试可以决定人的命运的。
考试的时间为一上午,午时一到就收卷。
但有很多才思敏捷之人,巳时一过就交卷了。
比如说陆士原和陆红拂父女俩。
陆红拂在进考场之时避开了父亲,可交卷之时好巧不巧,两人正好一前一后。
陆士原见到女儿也混了进来,当场就要对女儿发飙。
陆红拂看到父亲阴沉着脸,也尴尬地吐了吐小舌头,然后用卷子遮住脸,从父亲的旁边侧身溜过去。
陆士原见到女儿跑开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然后也混在人群里去交卷了。
不过,两人一回到寄宿的客栈,陆士原就把女儿关在屋里,罚她跪着抄女则、女训之类的。
本来陆士原对此次考试挺激动的,可在出了女儿这档子事后,他心里的激动霎时化为忐忑。
一边希望女儿能高中,让世人知晓自家女儿的才华。一边希望女儿不中,彻底将此事掩盖。
至于他自己的成绩,他已经没什么期待了。
他本来就是想体验一下考试的氛围,并不是真的想出仕。
朝廷每年给的那点俸禄,还不够他女儿三天花用呢。
在陆红拂苦着脸抄女则的时候,朱允熥也苦着脸阅卷。
三千多份试卷得多久能批完?
再加上朱允熥这次来的急,是偷偷跑出京的,根本就没带多少人过来。
因此,他只能亲自担任主考官,并让周志清和二虎担任副主考。
可就算是三个人也不够啊,何况二虎只能算半个人。
没办法,他又从锦衣卫里挑了几十个识字的人帮着阅卷。
初筛:凡是没有涂涂抹抹的就算。
二筛:不认识的字越多名次越高。
三筛:就是他和两位副主考了。
因为此次考试限制条件太少,很多粗识得几个字的闲汉都跑来凑数。
因此,卷子的质量非常差,能把一篇文章写通顺的极少,就是错别字和涂抹痕迹在三个字以下的都只有不到三百篇。
剩下的要么字迹潦草难以辨认,要么就是涂涂改改,错字连篇。
然而,即使从三千里挑出三百份,这对于朱允熥来说,工作量依然太大了。
没办法,还得让二虎再过一遍。
凡是二虎看不懂的文章,就被二虎扔给周志清过目。
至于二虎都能看懂的文章,那一看就没啥水平,朱允熥则直接黜落了。
一开始朱允熥让二虎担任阅卷的考官,二虎还挺高兴,可当二虎看到自己挑出来的试卷都被黜落了,当场表示了抗议。
“皇太孙殿下,您也太看不起人了吧,卑职挑选的试卷咋就不行了?”
“您看看这篇,卑职觉得写得就挺好!”
“真的?”
“真的!”
“卑职念给您听!”
“商之道在于奸,正所谓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也。”
“缺斤短两本为常态,以次充好亦不亏心。低买高卖是为商之大道也……”
二虎刚念了几句,朱允熥和周志清就笑得不行了。
这就是二虎的眼光,离奇,诡异。
“别念了!”
“今天就给你个面子,把这个录了吧,哈哈哈……”
周志清跟着笑了一会儿,捂着肚子说道。
“这人说得倒也是实情,正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商人要是不奸还怎么赚钱?”
二虎见自己的推荐有用,再接再厉又给朱允熥推荐了几个。
朱允熥也照单全收,没有冷了二虎的一片热忱。
毕竟这东西只是参加复试的资格,距离最终录用还差着两次考试呢。
周志清会将自己觉得好的试卷递给朱允熥,让朱允熥亲自过目。
不过,能让周志清说个“好”字太难了,他毕竟是朝廷正经的进士,岂能看得上这些人写的文章?
正在周志清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之时,突然眼前一亮,惊“咦”了一声。
“咦!”
“这篇文章的字迹挺娟秀呀,看上去倒像是闺阁之体!”
朱允熥听到这话,赶忙将试卷拿过去,一看名字一栏果然写着“陆宗拂”三个字。
“这个试卷孤要亲自点评!”
周志清见朱允熥这般态度,嘴角翘起一丝暧昧的弧度,随即再次埋首于二虎挑出来的试卷之中。
“商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有点意思,这是把商道往天道上靠啊!”
“夫江南盛产丝绸,江南之地能用几何?若无商贾行诸各地,则江南之丝绸纵使缠树铺路,亦不能用尽也。”
“然则,百姓养蚕缫丝,纺纱织布,历时数月乃至经年,只为使丝绸铺路也乎?”
朱允熥看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上了严肃认真之色。
这是个懂商贾之道的人!
所谓商贾之道,不就是货通南北,使得百姓辛勤劳动创造的财富,获得更大的价值吗?
更难得的是此女思路清晰,论证的角度新奇,还知道引经据典,借隋炀帝之事来做比,看得出也是读过一些书的人。
只是这名考生的性别有点问题,如果自己录了个女生,会不会引得天下人震动?
朱允熥略微犹豫了下,就在卷子上划了个圈,意为取中之意。
朱允熥这边刚将试卷放下,周志清又递过来一张试卷。
“太孙殿下,今科的状元出来了!”
“哦?”
“能让周知府这般看重,此人文采定然不俗喽?”
“此人的文采,就是参加朝廷科举,也是三鼎甲之才!”
“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去参加朝廷的抡才大典,反而跑到咱们这儿……”
周志清说到这儿,见皇太孙脸色不高兴,登时识趣地闭上嘴巴。
“州知府,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这儿咋了,咱们也是正经的科举!”
“是是是,下官一时说错了,还请皇太孙殿下恕罪。”
朱允熥冷哼一声,随即接过试卷批阅起来。
还别说,周志清递过来的卷子质量确实不错,单说这一手好字就值得给个高名次。
“无所谓商之道,商道即人道、即天道也……”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商人亦然。穷者越穷,富者恒富。越是豪商巨贾,越是累世富贵。”
“然商贾逐利之余,又行货通天下之时,此即为天之道也。”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因此,若论商之道,须知人道和天道也。”
朱允熥将这篇文章认真看了三遍,每看一遍都觉得深受启发。
他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大明重农抑商是不对的,甚至隐隐对皇爷爷有点埋怨,觉得皇爷爷目光短浅。
然而,看了这篇文章的分析才明白,商贾之道并不是灵丹妙药,依然需要引导和制衡。
“此人是谁,孤要马上接见他!”
周志清闻言摇摇头道。
“没听说过此人,此人应该也没参加过朝廷的科举,否则以此人之才,断然不会籍籍无名。”
“皇太孙殿下不妨再等几日,等放榜之后,此人看到名次,自然就来参加第二次考试了。”
“此时贸然相见,反而会让其他人误会,觉得此次考试有不公正之举!”
朱允熥听了周志清的话觉得有些道理,也就在卷子上画了两个圈,算是高高地取中了。
他已经有意点这篇为第一,只是剩下的卷子还没看完,不好贸然排定名次。
三日后,市舶司正式放榜。
跟考试那天一样,这天市舶司外也挤满了人,甚至比考试当天还要多一些。
市舶司此次取中的人很多,总共有二百九十七人。
每一个被取中之人,都会在榜单前手舞足蹈,欢天喜地地回家报喜。
虽说后续还有复试、面试等环节。
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大差不差,基本上都会通过。
因为皇太孙此次要招聘的总人数在三百人之上,可取中之人还不到三百。
本就没招满,若是在大行黜落,那将更加无人可用。
陆家父女俩也在榜单下看榜,当陆红拂看到父亲的名字高居榜首,开心地抱着父亲的胳膊蹦蹦跳跳。
“父亲,您中了!”
“您中了第一!”
陆士原从没担心自己中不中的问题,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夺得第一名!
这让他非常振奋,整个人激动得都有点颤抖。
能在考试中夺得第一名,可比他赚了几百万两银子还要让他高兴!
正在陆士原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时,陆红拂再次抓住他的袖子,蹦蹦跳跳地说道。
“爹爹,我也中了!”
“第十二名!”
陆士原听到这话,开心地将目光落到第十二名的位置上,果然看到了一个名字。
“陆宗拂……”
“你给自己取的名字?”
“嗯嗯!”
“我的名字太那个……”
陆士原搂着女儿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好!”
“不愧是我陆士原的女儿,就是给咱陆家长脸!”
“不过,三日后可不许你胡闹了!”
“复试的时候肯定很严,你这个冒牌货一定会被人揭穿的!”
陆红拂闻言脸上现出浓重的失望之色,但也不得不承认父亲说得有理。
自己能侥幸一次,可不见得能侥幸两次。
若是复试的时候搜身检查,那自己可就露馅了。
“女儿知道了,女儿下次一定乖乖在家等爹爹……”
“等我?”
“我可没说要参加复试哟!”
陆红拂嘿嘿一笑道。
“爹爹能舍得这样的好机会?”
“对面咋说也是皇太孙呢,若是能博得皇太孙的青睐,将来肯定能青云直上,位列宰辅高位,岂不是正遂了父亲兼济天下的心愿?”
陆士原听到女儿的话,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失落。
他确实有这个心愿,但也要为陆家的几千口人负责,不能为了一己之私,使陆家暴露在朝廷之下。
“三天后再说吧!”
“噢噢……”
在榜单公布之后,松江府再次迎来一次震动。
所有乡绅、世家之流,在得知皇太孙录取了将近三百人,都为皇太孙的大手笔所震惊。
再结合此次的考题,让他们对皇太孙生出无数猜测。
难道皇太孙想要改变老皇帝的法度,给予商人一个出仕当官的机会?
还是说,皇太孙想借此提高商贾的地位,使之不再是四民之末?
九大海商家族,更是连夜在松江府的酒楼召开了碰头会,一起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只是碰头会刚一开始,气氛就有点不对。
“恭喜陆兄,高中市舶司招聘第一名!”
“陆世叔大才,小侄儿不胜钦佩!”
虽说其他家族也参与了此次招聘考试,但他们跟陆士原不同,并没有亲自下场,只是派遣族中旁系子弟参与。
陆士原听着众人的吹捧,心里有点后悔用了真名了。
但现在就算后悔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敷衍道。
“诸位就不要取笑老夫了,老夫此举确实有些不妥,现在正暗暗后悔呢。”
陆士原打断众人的吹捧,随即正色说道。
“诸位觉得,皇太孙此举是何目的?”
“咱们下一步又该如何,要不要卖皇太孙个面子,在市舶司内登记几船货物,给朝廷上缴个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关税?”
陆士原这话一出,场中顿时陷入沉默。
实话说,百八十万两银子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能算钱。
如果平摊到每一家身上,每家不过负担十万两,还不够他们一船的利润呢。
但他们依然不愿意掏这个钱,只怕这钱掏了后,朝廷尝到了甜头会变本加厉地收税。
到时候,他们可就没有眼下的好日子喽。
“我觉得不妥!”
“虽说这百十万两银子对咱们来说不算啥,但就算用来收买朝廷官员,也不能拿去给朝廷交税!”
“咱们好不容易哄得皇帝关了市舶司,可以肆无忌惮地走私货运,为啥要打破这个平衡呢?”
张天佑说到这儿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士原。
“就算皇太孙有意抬举商贾,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个皇太孙,还不能当大明的家,咱们现在过去投靠是不是早了点?”
这话明显是冲着陆士原说的,陆士原听到这话赶忙否认道。
“老夫并未有投靠皇太孙之心!”
“老夫不过是随口一提,诸位若是不同意也就罢了。”
其他人见陆士原这样说,神色间顿时放松了许多。
他们还真怕陆士原反水,一心一意地去给皇太孙卖命。
“既然陆兄这样说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我觉得吧,皇太孙确实有意抬举咱们商贾,但他实在是太年轻,心性还没定呢。”
“一旦他当了皇帝,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洪武帝,对咱们商贾百般打压。”
“因此,咱们还是多留一点底牌为好。”
“张家贤侄做得就不错,将部分族人外迁到越南。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就算咱们在大明混不下去,也能去越南当个一方诸侯!”
说话的是顾家家主,在顾家家主说完这番话后,所有人都看向张天佑。
张天佑腼腆的笑笑道。
“诸位叔伯长辈知道,我张家在大明生存不易,早就思谋此事了。”
“若诸位有意,咱们可以共同成就一番大业!”
顾家家主本就是张天佑找来的托,他一门心思图谋海外建国,重建他们张家的王朝。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在他说出这番话后,除了顾家家主外,其他人都兴致缺缺,没有一丝一毫搭话的意思。
哪怕是被朱明王朝坑苦了的沈家家主沈从兴,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喝着茶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正所谓故土难离,对于江南九大家来说也是如此。
除了张家这个天然的反贼,其他几大家族都生于斯、长于斯、岂能轻易舍弃大明的家业?
再者说,现在放眼整个世界,大明之外皆蛮夷也,他们又怎么舍得大明的繁华,去与蛮夷之地的野人为伍?
因此,他们不满朝廷是真,甚至怨恨朝廷者也有之。但唯独没有想过反叛大明,更没想过离开大明去海外建国。
他们这些年也去过不少国家,不论是日本还是暹罗,亦或者是经常朝贡的越南、爪哇等地。
然而,不论是日本还是越南,都远远比不上大明繁荣兴盛。
除非他们脑子进水,否则才不干那背井离乡的事呢。
陆士原见气氛有点冷场,赶忙出来打圆场道。
“此事暂且搁置,咱们还是定一下今年的交易日期,以及交易地点吧。”
“松江府是肯定不行了,这里已经被皇太孙给占了。”
“可若是不在松江府,那咱们该定在哪儿呢?”
“台州还是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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