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云霁（上）

皎洁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朦胧而低沉的夜色仿若潺缓的河流。飞檐的屋角，连绵如山的殿脊掩盖住了往日的沉重，更增添了些许宁静安然。

        楚照君身着莲青色长裙，阔袖下露出她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指，衬映在深碧色的花叶之下，愈发显得一双手宛若柔荑，雪白娇媚。

        因着身处夜晚，房中点了好几盏烛火，那样柔和明亮的颜色，令一贯清冷的屋中生出了些许暖意。楚照君素白面上仍是往日常见的平静神色，双颊上蕴着点点绯红，无端的增添了一抹清丽，连眼中的璀璨也成了晶润旖旎的星光。

        安静间，猛然听得门外一声响动，随着木门被推开，一个窈窕身影顿时显现在屋中。楚照君并未在意，轻声道：“来了？”

        沈见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显然并未在意。她谨慎地关好门窗，又四下张望几下，见无人后，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楚照君一面侍弄着手中花草，一面问道：“又逃课了？”

        “对呀！”沈见月重重点头，面上却是说不出的轻松愉悦。

        楚照君无奈摆首，“真拿你没办法！”

        沈见月随意搬来一个小杌子坐下，又取过一个水灵灵的红果，咬了一口后才道：“哎呀，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课了！反正重要的课我听一听也能会，就算不听，看书也行！”她不好意思的笑笑，随即道：“而且今天上的是女修课！要讲什么……礼、乐、舞、术、言、行……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烦死人了！”她眼中尽是遮掩不住的烦躁，稚嫩的面庞上透出天真烂漫的意味，显得格外可爱。

        楚照君的目光中皆是爱怜，嗔怒道：“你也是的！这女修课是专门为了培养将来继承女君的人才，多少人巴不得上？！你倒好，逃课了不说，还有理了！”虽然她的语气中带着责怪，却可以清晰地听出那份难得的温柔。

        “哎呀……”沈见月急忙跑过来搂着楚照君的胳膊，甜甜道：“楚姐姐不要生气啦！阿月给你赔不是！”

        楚照君未曾理会她，直到修剪完多余的枝叶，又在清水中浣过手后，才用手指在她粉嫩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她的手指同样柔嫩，触碰在肌肤上还带着蒙蒙的水汽，有一种独有的舒适之意。

        她淡淡道：“知道了还敢再犯。”

        沈见月略有歉疚的笑笑，大概是觉得有些无聊，立即四下扫视起来。她指着紫檀琴架上的一把凤颈琵琶，欢喜道：“楚姐姐你瞧！这琵琶，我一直照顾得好好的！”

        楚照君微微颔首，执过少女的一双纤手，侧身望向窗外月色。

        沈见月仰头打量着她与往日丝毫无差的恬淡神色，好奇道：“楚姐姐，你为何不用名贵些的琵琶？”她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离奇了些，又自顾自补了一句：“沧淼多的是！这凤颈琵琶……虽是寻常人家难以见到的，却太过于普通了，用着也寒碜嘛。”

        楚照君并未与她置气，轻轻抚摸着琵琶制作精良，保存良好，却隐约已有破损的琴身，目光与声音中都是说不出的爱惜，“这把琴跟着我久了，自然也就用习惯了。在叶家那些孤苦的日子，都是这把琵琶跟着我度过的，无友无亲，愁苦时只有它可和我相伴，自然也有了感情。”

        时隔多日，再提起自己在叶家那段屈辱而痛苦的往事之时，她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畏惧或是怨恨，如今提起，也不过是一笑置之罢了。其实她一直坚信，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疤，只可惜无人给过她这个机会罢了。

        楚照君不管身后的沈见月是什么样的神情，或惊讶、或不解、或惘然，只继续道：“阿月，你知道吗？一个人，一旦对一个事物或是一个人有了感情，一切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许会像我与柳绵一样，渐渐的生出无法割舍的情感。”

        沈见月还是有些疑惑，“难道用名贵的琵琶就不好吗？”

        楚照君含了一抹沉静的笑容，“不是不好。是因为，一个人一生只能用一把琴，这个琴与人有缘，如此才能弹出琴韵。若是无韵，即便使用最好的烧槽琵琶，也是暴殄天物了。”

        沈见月似非似懂地点点头，楚照君转过身，定定瞧着她，眸中神色温婉如水，“你看，这还不是不懂吗？”

        她讪讪地垂着头，“我承认自己有不对的地方，但那女修课实在太无聊了！”

        楚照君并未斥责，清冽的目光微有痴怔，宁静的夜中，有乐舞生隐隐传来，在暗夜中显得格外动听，她一时有些动了心神，痴惘道：“我幼时也有女修课，那时还不懂，只一心想看看，直到后来明白了些许，更是一心一意念着。不过叶家的人如何势利？每次上课时，都用一面屏风遮住，授课的师长也不会手把手地教我。但我想学，想得茶不思饭不想。那时师长说，若要练成舞蹈，必须每日踢腿一千次，这还仅是九牛一毛而已。叶绮姗她们嫌累，也是有一日没一日地练着，可我偏要练，因为我知晓，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与希望。”

        她的声音中藏了一丝清婉，低声道：“练琵琶的时候最苦，因为他们不给我拨子，所以只好用手弹，为了达到一样的效果，我每晚练得手指鲜血淋漓。每当我练习之时，便被她们嘲笑，说丑八怪也想变凤凰，真是好笑！我必须强忍着所有的痛楚，不让她们得意。以后我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忍耐。”

        恍若一滴清澈透亮的水滴，无意激起心中颤动依旧的涟漪。沈见月拉过楚照君的手，可她却第一次觉得，楚照君的手掌是那样冰冷，带着从玄寒中而来的可怖，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楚照君那样温和的人也会有望眼欲穿的神情，她眼中的痴惘，让人隐隐畏惧。她加重了握紧沈见月手腕的力度，表情中带着羡慕与哀愁交织的复杂情绪，“阿月呀，我真是羡慕你！这么好的家世，这么好的容貌，万人敬仰，还有夫子手把手的教授与你。我真是羡慕啊！”

        沈见月渐渐觉得她的声音变得陌生，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她隐约察觉到了楚照君眼中氤氲，问道：“楚姐姐，你……很伤心吗？”

        楚照君的眼中还是一片凄然的神情，却有抑制不住的泪水缓缓涌了上来。她骤然松开沈见月的手，行为举止又回到了往日，低低行了一礼，“抱歉，方才是我失礼了。”

        沈见月咬了咬淡粉色的樱唇，半倚在楚照君肩上，小声道：“楚姐姐不要生气啦。”

        楚照君抚摸着她柔嫩的，还存在着一丝稚气的脸颊，泛起了一抹微笑。

        见她消散了先前的阴郁之色，沈见月也陪着她笑着，只是少女欢悦轻灵的笑容，却与楚照君怎样欢喜都带着淡淡阴翳的笑截然不同。她纯挚的笑在明亮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温柔而单纯，有一种年少无知的澄净。这样清澈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让楚照君的心中生出一种薄薄的感伤。

        渐渐有温热之气涌上眼眸，她极力将那抹忧伤隐了下去，以明媚的神色相对。

        身后有足音响起，只见风洛晨正立在窗前，修长手指中握着一朵淡紫色的野花，虽然花朵并不明艳，却有一股清雅的芳香萦绕在了房间之中，吹散了沉积依旧的温默。

        楚照君作势起身，清秀的面庞上丝毫不见先前的愁伤，依旧是属于她的那抹温和之意。

        “啊，风哥哥来啦。”沈见月清脆的声音传来，她藏在楚照君身后，狡黠地望着风洛晨俊朗的面容。

        楚照君垂眸，轻声道：“哥，有什么事吗？”

        “瞧瞧你这话说的……”他大咧咧地往墙上一靠，语气中依旧是遮掩不住的爽朗，“我是你哥，当然想来就来。”

        沈见月笑靨如花，娇俏地向楚照君眨了眨眼，“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楚照君叫住她，眼中划过星灿般的光芒，“你爱吃那红果，带上吧。”她在

        沈见月耳畔柔声道：“下次，可别逃课了。”

        沈见月低头一笑，露出细糯的素白牙齿，双颊上的点点红晕衬得她格外柔美。那样纯真的笑在一团月影下如瑶台仙子一般，不知人间世俗为何物。

        楚照君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很好。只有从手中紧紧攥着的裙摆才能一点一点提示着一切的美好才刚刚开始。

        没有人听到她在月夜中一声轻轻的仿佛一触碰就可散去的叹息。她在心中默默的祈求着：只要，别做人下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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