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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九章 大地惊雷(一)


  在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极大。

  山河沦陷、改朝换代,在某一个节点上,这些巨大的历史事件彻底地改变人们的一辈子,决定一整个国家未来的走向,在历史的书卷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在极小的地方,它却无法真正地打断人们经历的每一天,再巨大的悲伤也无法改变人的生理需求,再巨大的屈辱也无法令人忘记吃喝。

  正月里,临安,脆弱的平衡已经在这座经历了战火摧残的城市里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起来。

  女真人的入城,是在上一年的五月间。入城之后,有过持续的厮杀与镇压,也有过十数万人的突围与奔逃。大量的匠人被女真士兵抓捕出来,押送北上,也发生了无数次对妇女的奸淫;城内一次次的反抗,遭到了屠杀。

  经过几个月的混乱后,原本百余万人聚居的大城,剩下了七十余万的居民。集市仍旧要开放,物资依然要流通,官衙已然运作起来,衙役捕快们追查一些鸡鸣狗盗的小事,间或搜捕一些破坏社会秩序的不法分子,青楼楚馆又开放了几间。

  集市间的行会也陆续组织起来,往日里收保护费的本地帮派覆灭后,也会有膀大腰圆的汉子来填补空白,偶尔也能听见谁谁谁与女真人有了关系、有了后台之类的说法。

  周雍去后,接手于临安的小朝廷一直在延续着“武朝”的存在,它们存在的基础源于周雍离开时留下的几位摄政大臣——周雍逃跑时带走了秦桧之类的心腹,寄托几位大臣留在临安与女真人进行持续的谈判。臣子中当然也有面对宗辅宗弼威武不屈的死硬派,但没有三个月,当然也就死得干干净净了。

  此后的“武朝”朝廷渐渐以铁彦、吴启梅等一帮人物为核心,聚起了班子。

  这一武朝朝廷曾数度以周雍的名义发出劝降书,要求周君武放弃抵抗,为天下计,与女真人进行谈判。待到周雍于海上驾崩,君武江宁称帝之后,朝廷又拿出了周雍的“血诏”来,控诉周佩为夺权而残杀大臣,于海上弑君,又控诉太子不听君命,褫夺了君武继承的权力。

  于是,当君武在江宁称帝,改年号“振兴”时,临安的小朝廷找出了一位据传有周氏血缘的遗落皇族,以周雍的血书为凭,拥立为帝,立年号为“嘉泰”。

  相对于穷兵黩武、于江宁称帝又弃江宁而去的“前太子”,嘉泰帝性情慈厚温和,以天下、以百姓为念,继位之后一方面开始反省武朝过往的错失,另一方面开始积极地与金国展开谈判,希望能够找到妥善的方法,弭平战乱,救黎民于水火。

  此时的江南已然处于民不聊生的水深火热之中,虽然在大的方向上,天下百姓对于金国毫无好感,但临安小朝廷选择的是另一个方向上的宣传。

  一方面对外宣称积极与金国展开和谈,另一方面,临安的小朝廷扔出了过往数十年里大量被压下来的舆论黑料,包括武朝朝廷的贪腐无能、蔡京的只手遮天、童贯的赎买燕云十六州、兵事上的无能、武将的贪生怕死、甚至于景翰帝周喆以及众多帝王的龌龊辛秘、身为帝王在朝堂大事上的肆意妄为……等等等等。

  自靖平之耻,女真将周骥抓回北地后,这些黑料其实每一年都在往南面传,但武朝正统仍在时,朝廷对于这些言论还能够完完全全的压下来,就算偶有漏网,至少长公主府人还在,朝廷也还有向心力,会有人出面反驳。

  但在周雍离开后的空白期里,所有的舆论,就真正把控在临安朝堂的手上了。

  “说起这些事,女真人虽凶残,但武朝到如今这等地步,也真是……咎由自取……”

  “文臣结党、帝王无道、武将贪财怕死啊……”

  到得这一年新旧交替之际,从临安城内幸存的文士口中,便多能听到这样的叹息。

  至于地位更加高一些的,消息更为灵通一些的人们,当然知道更多的事情。为了维护“嘉泰”帝的正统资格,朝堂的黑料并未涉及周雍,但对于女真兵临城下,周雍弃城而逃的丑态,各个大家大族内心之中都是清楚的。

  当这些大族中的长辈不再压制舆论,人们说起周雍弃城而走的闹剧,说起这些年桩桩件件的蠢事,甚至说起那在江宁继位随后又启程而逃的“前太子”,都不免摇头。说来也怪,往日里人们身处其中并不察觉,到得能够肆意谈论这些时,大部分人也不免觉得,这样的国家倘不灭亡,那也实在是一件怪事。

  武朝沦陷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其中抗争者受到的屠杀、摇摆者内心的挣扎,投降者与反抗者之间的冲突与斗争,流在法场上、城池内的鲜血,桩桩件件难以细述。这一年的年关,激烈的反抗者们大多已被清除后,以吴启梅等人为首的朝堂暂时稳固了下来。

  大年初五,吏部侍郎李善坐着马车,穿过了临安街头,准备去往吴启梅家中聚会。

  掀开马车的车帘,外头的街道仍旧显得冷清,店铺开门者不多,道旁积雪堆积,笼着袖子的路人们似乎都带着阴郁与仇视的目光,望向街市间的一切,尤其是“权贵”们的身影。李善总能从中察觉出敢怒不敢言的味道来。

  生于大变乱的时代,是世人的不幸。然而活下来了,便知足吧。

  他的心中这样想着,放下了车帘。

  没有人是天生的恶人,当然,也没有几个人天生的视死如归。有些时候要虚与委蛇,有些时候要迂回前进,也有些时候……譬如武朝腐朽已极,便只能就此放开手。这是李善如今的看法。

  李善的恩师,是如今的右相吴启梅。吴家早先便是江南大族,景翰年间,武朝的政治核心还在中原,江南的势力处于边缘位置,吴启梅虽在年轻之时便有学名,但早年便厌烦了官场的倾轧,在几场政治斗争中失利后回归江南,隐居养望,其才名与当初杭州的钱希文等人相仿,覆盖一地,难入中枢。

  中原沦陷后,南迁的朝廷要倚重江南大族的势力,吴家因而成为江南举足轻重的大家族。吴启梅有心相位——他在失意之时常常以经历了黑水之盟的秦嗣源秦公自比,其时秦嗣源尚未被平反,但作为大族领袖,内中情由许多都是能看得清楚的,当年秦嗣源复起后的诸多动作,包括赈灾、北伐,太原与汴梁的坚守,秦嗣源苦心孤诣付出太多,最后却倒在了官场平衡上,这些事情令吴启梅心有戚戚。

  不过,纵然身负经世之才,朝堂南迁之后也给了南面大族以地位权力,但涉足中枢的几个位置,却仍旧把持在几名朝堂元老的手中——周雍自知能力有限,对于官员的任用只求稳妥,于新人的提拔、新势力的扶持,力度反而不大。

  吴启梅因此无法直达官场顶峰,但他名望已高,家族势力也大,若不能为相,其余的小官就没什么意思了。因为这样的原因,建朔朝堂定居临安后,吴启梅建立“钧社”,取的是“理重万钧”的意思,暗地里扶持了不少人,在官场上建起一个小圈子。这也算是政治上的迂回,若然无法为相,他干脆让自己的地位变得更加超然,变作武朝朝堂的幕后之人,也是不错。

  事实上,吴启梅建立的“钧社”,一度是希望变成“君社”的,这一点与秦桧的想法相似。周雍在执政上只能说是个象征,许多人一开始都想要往君武身上放下筹码,吴启梅本身关系庞大、实力雄厚、能力出众的可用弟子也多——不管怎么看,自己都像是第二个秦嗣源,但直到最后,名叫周君武的愣头小子也没有认可他,这令吴启梅同样感到了愤懑与耻辱。

  果然,这天下不缺秦嗣源这样的能臣,是这天下早已腐朽,容不下一个两个的秦嗣源罢了。

  ——对于这段情由,李善心中并不是非常的清楚。他原本在吴启梅家中读书,建朔三年便被吴启梅扶上了进士之位,此后仕途一路顺畅。女真人来时,李善一度也呼吁着抵抗,甚至也想着轰轰烈烈与女真人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些想法未到眼前时可以热血慷慨,事到临头,所有人都还是有些犹豫的。

  其后随着周雍的逃跑,恩师痛心疾首,哭喊武朝要亡了,但苍生何辜?到得女真人入城,局势急转直下,有些人选择慷慨的反抗,而后遭到屠杀。铁彦、吴启梅等人站了出来,试图救下无辜的黎民百姓,小朝廷因此建立。

  这些事情固然屈辱,往后的历史上说不定也要留下骂名。但如果没有人这样去做,天下人只会死得更多。

  蝼蚁一般的人们,又能懂得什么呢?

  马车一路前行,来到吴启梅的右相宅邸之后,不少人都已经到了。这些人或是李善的师兄弟,或是吴系于朝堂之上的朋党好友,不少人碰面之后互道了新年好。李善与几位相熟的师兄弟见面,听得他们说起的,多还是有关于吴系的得力干将陈炜、窦青锋等人扩充与训练新军的事情。

  临安沦陷至今,放眼外界,如今有三场打仗一直在打:一是仍旧被宗弼带了兵追得到处跑的前太子,二是银术可于潭州附近的血战,三是西南乱匪与宗翰希尹之间的较量竟还未结束。

  但对于临安朝堂上的众人来说,除了周君武的存在算得上是眼前的威胁,之于黑旗——对方毕竟已有十余年未近江南了,说起来十余年前弑君穷凶极恶,但十余年的光阴不曾见到的东西,实感终究是不够的。

  军队,才是今日临安小朝廷上各个派系关心的东西。

  关于为什么要投降,武朝为何灭亡,道理可以掰出一朵花来。但投降派并不天真——或者可以说,只有投降派,才格外的明白现实。千万的道理保不住自己的一条命,一旦女真人撤走,唯一能够依靠的,唯有军队。

  好在武朝的统治已然崩解,组成小朝廷的各个势力、族群在许多地方往往都有着自己的“根据地”,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投降之后,以铁彦、吴启梅为首的大族第一时间推动的就是征兵——之于这样的行为,宗辅宗弼并不反感,或者说,就是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各地的势力才有了这样的动作。

  对鞭长莫及的女真人而言,一个混乱分裂但大致上倾向于金国的江南“武朝”,最符合大金的利益。而对于为了保命已经选择了投降的各方势力来说,以最快的速度灭亡武朝的道统,使其无法依靠“大义”翻身,才最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由于这样的默契,过去的几个月时间,宗辅宗弼在追杀君武以及搜刮战利品,临安朝堂的众人则一面抹黑武朝一面进行着忙碌的圈地运动。吴启梅坐镇中枢,麾下几员大将在各地拥兵已有三十余万,李善等文臣则努力将临安朝堂仍旧保有的部分资源努力输送给这些军队,以期待他们能够迅速地蜕变为精锐,到将来成为新武朝的基础力量。

  由于吴启梅以秦嗣源自比,吴系与当年的秦系,眼下倒也有不少相似之处。例如吴启梅为相之后,便迅速建立起新的武朝密侦司,由他最为信任的弟子甘凤霖主持,搜罗各种江湖人士为其办事。弟子之中又有重商事者,便颇得吴启梅器重。

  众人聚首之时,偶尔便也说起秦系当年的事情。提起觉明和尚,道他毕竟有皇族血统,不过因关系而成事,名声虽盛,其实难副;说起纪坤,道他仆人出身,处理细务尚可,大气不足;再说成舟海,他辅佐周佩,竟不能提前预防皇室的倾轧,以至于周雍逃亡、长公主府的势力迅速崩塌,也是难堪大用;至于闻人不二,普普通通中人之姿,不足道哉。

  还有宁立恒,弑君之举太过鲁莽,若徐徐图之,这天下又何至于到今天这等地步……众人议论起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评价之中,自然又暗藏对比。如今周佩去了海上,周君武东奔西逃,西南天边的战事更是遥远,吴启梅、甘凤霖等人偶尔谈及,对于宗翰希尹的实力,是没有多少人敢质疑的,并且黑旗军倒行逆施,不得民心,女真人杀向西南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不光剑阁方面倒向了金国,西南之地,更有大小规模的各种叛乱,层出不穷。

  根据西南传来的消息,只是到十二月中旬,黑旗军与金人对抗的过程里,所掌控的地区便有三十余次的叛乱兴起。这些叛乱或是数十人或是数百人,趁着女真人杀来,黑旗头尾难顾的时机,在黑旗军后方破坏道路、率队进山。

  如今摆在李善等人面前最紧迫的并非黑旗军,吴启梅等人偶尔说起,也颇有旁观者的清醒:西南的内乱,乃是宁毅用老兵下乡,与乡贤争权所导致的后果。

  ——宁毅用老兵、巡查队、说书队、军医队下到偏远乡村,这些乡村里的书生们便在暗地里说黑旗军乃是不顾天理的大灾难、是无君无父的魔头。

  “坏了规矩的人,规矩就要转过头来吃了他。”

  远在天边的西南战事在临安人眼中早已有了方向,偶尔说起,更引人的反倒是当年的一些轶闻趣事:十余年前方腊起事,占了杭州,那心魔宁毅便曾身陷此地,他当年身处的霸刀营驻地,如今便在与相府相隔两条街的地方,但曾经的景物,早已物是人非了,至于如今的这所右相宅邸,当年却是更为著名的一处所在,这里原本是大儒钱希文的家族旧宅,方腊破城时,钱希文率家人抵抗,后来宅子被付之一炬,方腊覆灭后有人将此地买下,十余年间数度翻新,最终成了右相的居所。

  聚会之中,这些横跨十余年的轶闻被众人之间原本稳重的“大师兄”甘凤霖娓娓道来,李善朝外头望去,只见庭院当中积雪腊梅相映成趣,一位位宾朋往往来来。思及这十余年的光阴,只觉得眼下的临安虽然还在女真人手中,但将来未尝不能吐气扬眉,胸口有豪气蕴生。

  逸闻趣事闲聊完毕之后,不一会儿,他们的话题便又往最为迫切的征兵练兵上转过去了。

  此时是武朝振兴元年——又或者说是嘉泰元年——的正月初五。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接下来会是多么风起云涌、应接不暇的一个年头。但就在这个下午,西南的战报传到了临安,猛烈地震撼着此时身在临安的所有人。

  那是十二月十九华夏军攻破雨水溪、阵斩讹里里的消息。这消息犹如一道炸雷,一时间甚至让李善等人为之骇然。他能够清楚地记得这一天里吴启梅、甘凤霖等人的脸色,到得这天夜里私下聚会时,他才听得吴启梅斟酌许久,脸色阴沉地说了一句:“抓在手上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从今往后,新军,是第一要务。”

  吴启梅没有强调太多,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其实无论是周君武卷土重来,还是西南真的抗住了宗翰大军的进攻,真正能够救他们的,都只会是握在手上的军队。西南的战报,只是给他们更重地敲响了警钟而已。

  这样的阴沉持续了七天,正月十二傍晚,李善被迅速地召往右相府,这一次见面,吴启梅平静中带着喜色:“我早说过,坏了规矩的人,没有好下场。”

  西南的第二份战报,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临安。

  这些日子以来,西南的战局瞬息万变。

  十二月十九的雨水溪之战,并不只是给华夏军带来了巨大的信心与好处,它同时引爆了华夏军后方还在观望的一些地方势力的决心。从二十四这天开始,西南各地相继爆发了数次由乡贤、地主组织的动乱,这些动乱虽未直接影响大局,却间接地分走了华夏军本就紧张的兵力布置。大年三十这天夜晚,在黄明县,拔离速再度对华夏军展开潮水般的进攻。

  看着像是受到雨水溪之败的刺激,黄明县的进攻猛烈异常,此后连续三天的时间,拔离速亲自压阵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击。华夏军在黄明防线上的抵抗也极为顽强,但仍旧承受了巨大的伤亡。

  在这次进攻期间,拔离速集合了本就囤积在前线的大量汉军,甚至驱赶着一部分的汉军伤员,命令他们对城墙的一部分展开疯狂进攻。黄明县经历了两个月的顽强防守,伤亡不小,参谋部准备利用前方汉军并不坚强的现实,打出一波反击来。

  黄明县的攻守状况,其实并没有给予庞六安的第二师多少选择的余地。相对于雨水溪错综的地形,黄明县一方只是一堵城墙,城墙前方是战场,再过去是女真的营地与狭窄的山道,女真人一旦指挥军队展开进攻,即便是懦弱的汉军,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假如黑旗军不予纳降,军队就只能不断地往城头展开进攻,又或者是在战场上懦弱地等死。

  第二师的防御极为顽强,火炮的数量也是黑旗军之最,两个多月的时间以来,黄明县打出的战场交换比相对雨水溪而言更为亮眼,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损失也是惨重的——尽管这已经是防御战中最优秀的成绩了。

  年关的动乱绷紧了华夏军的兵线,尽管黄明县仍旧能够守住,但不断增加的伤亡始终令人心焦。考虑到雨水溪的战败不过十天,女真人在事实层面还没有调整好对汉军的态度,黄明县的阵地上对部分汉军展开了招降。

  反攻爆发在正月初三的傍晚,听说华夏军打开了招降的口子后,战场上的汉军动乱开始了。庞六安集合了一个精锐团的力量从后方驱赶,一支决定投降的汉军部队从战场的中路切入女真人的阵地,顷刻间变乱延绵。

  整个乱局在战场上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混乱持续扩大,一支奚人精锐被切断在战场前方,几近全军覆没,女真主将拔离速一度冲向前方压阵,抵住趁混乱前冲的黑旗精锐突击团,女真侧后方军营又有汉将趁机起事,引爆了小半个军火库,火焰烧荡天际。

  局势逼真而微妙庞六安与参谋长郭琛终于做出决定,再投入两个团的兵力,以最大力量出击,底定黄明县战局。

  当三千人投入战局之中,不断前推之时,一支汉军部队带着奚人将领的头颅,被女真人追赶着朝城头奔来,另一侧,又是一支汉军精锐,对着冲出城墙的黑旗队伍,发动了进攻。

  在轮番进攻中安心等待了两个多月,黄明县的守军,进入到拔离速——这位地位仅次于希尹、银术可、术列速的女者宿将——的谋算当中。当成千上万的金国精锐高呼着“你们中计了”反攻而来,原本预备在战场上倒戈的汉军队伍们也再度选择了他们的立场。

  这日天光方尽,黄明县的城头上百炮齐发,与之对应的是女真人的火炮对射。纵然大炮的力量排山倒海,半个时辰后,汹涌的军队仍旧崩断了黄明城头那根防御的细弦。毕竟此时的第二师,已不是开战之初神完气足的状态了,他们损失了四千人,后来又补充了两千新兵。当三千余人的有生力量被投入战场当中,城头上刚刚够用的守军,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破绽,这天夜里,从女真人踏足城头开始,惨烈的厮杀与攻防,便黄明县城当中的每一处展开。

  拔离速在这一战中展现的,并非是多么奇诡的谋划,这更像是他征战一生兵法运用的巅峰,这一天战场之上无论是溃败还是混乱,都被演绎得极为逼真,也正是这样的逼真,给予了庞六安等人恰到好处的诱惑,令得他们在最需要决断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出击——只因不出击,巨大的战果稍纵即逝,黄明县将继续陷入一日复一日的惨烈攻防。

  正月初三这个时间,也恰巧是一个心理上的关键点:雨水溪战败之后,女真军队里对汉军的不信任一直在攀升,华夏军对此作出了应对,例如印发传单、喊话招降……以这些手段令投降汉军的位置变得更为尴尬。

  华夏军的参谋成员每每说起这些手段,其实多少是有些自豪的。但这样的自豪与得意在一定程度上蒙蔽了人们的眼睛。

  到十二月二十八那天的夜晚,宗翰召集所有人做了豪迈的动员,实质上是试图稳定军中汉人的位置,华夏军更能看出其中的尴尬:前线的汉军太多了,后方的道路又窄,这些汉军一时间是撤不走也杀不掉的,若不能稳住他们的军心,女真的西南一战,基本上就可以不用打了。

  二十八的十里集会议,坐镇前方的拔离速不曾参与,他在三十晚上便发动进攻,到得初三这天,理论上来说,女真人还不可能对汉军做出妥善的处理……这样的因素,加深了女真混乱的真实性。

  正月初四,华夏第五军第二师败于黄明县。

  与黄明县之战横向对应的,实际上还有另一轮战况在。

  从正月初一开始,女真对前线展开了秘密的、而又高强度的一轮调兵,正月初二凌晨,刚刚完成换防不久的雨水溪阵地遭遇女真人的强袭,并且在后方还未完全打散重编的俘虏营地中,爆发了一次叛乱,雨水溪前线,西路军主帅完颜宗翰一度抵达战场,发起进攻。

  这一讯息对华夏军参谋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误导,认为战局一直很稳的黄明县进攻实际上是为了掩护雨水溪方面的强袭——这种铤而走险也一向是女真人的风格,因而没能做出最好的应对。

  战场上的一个失误,随后便会让人付出刻骨铭心的代价。

  雨水溪之战与黄明县之战前后相隔半个月的时间,消息抵达临安,则只是相隔了七天。黄明县城头一破,这一封战报便被迅速地以八百里加急传回三千余里外的临安,以方便临安的公卿们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决定。

  接到战报之后,吴启梅面色通红,却已然放下心来。

  女真人击败华夏军,说明这天下的局势仍旧在他们的掌握与推测范畴之中。若真有一天,完颜宗翰这等人竟被华夏军击败,那或许意味着这天下的走向,已经完全脱离他们的预测、脱离了“常理”的范畴了,这对他们来说,反倒是最可怕的事情。

  “练兵……抓紧时间,练兵。”

  这个夜晚,吴启梅简短而有力地重复了这句话,微言大义,很有大人物的气度。

  众人也在松了一口气之后,点头应和着这句话的力量。

  这一刻,临安的大人物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风起云涌的春天才刚刚开始,他们的觉悟、速度与力量甚至都跟不上接下来讯息的变化。就在女真人攻破黄明防线之后,西南的战局迅速卷入白热化的激烈厮杀当中。

  斥候在山林间高速奔走,渠正言、韩敬等人带领着马队,沿着崎岖的山道数次试图切入对方军队的侧后方。这是战场瞬息万变的调整期,双方的军队都在试图趁着对方未重新站稳之前抓住一丝破绽,扩大混乱的局势。

  而就在吴启梅于临安收到第一封黄明战报的正月十二这天,一度屯兵于剑门关北边,对着女真后防虎视眈眈的华夏第七军,在秦绍谦的带领下,朝着南面的女真后防线挥出了第一击。

  面对着这支气势最为凌厉,始终威慑着女真后路的华夏军部队,坐镇后方的完颜希尹不紧不慢地做出了动作。自正月十四开始,到正月二十,一共七天的时间里,这支两万人的部队陆续遭遇了十七支同等数量汉军部队的阻击、击溃了十七支部队的阻击。

  激烈而凶狠的变化还在更多的地方酝酿。正月里,就在福建,自吴启梅、甘凤霖等人口中被评价为“难堪大用”的成舟海,悄悄进入了正被嘉泰朝堂左相铁彦堂弟铁三悟掌控的福州城内。正月初九,福州城内叛乱爆发,军队血洗福州府,初十,铁三悟的人头被悬于城头之上。

  同日,身穿明黄大髦的长公主周佩在众人的拱卫下,踏上仍旧悬着人头福州城墙。透过凄厉的寒风,遥望天北的雪野。在那个方向上,君武与岳飞、韩世忠的队伍仍旧在被女真人的军队追逐着。

  潭州(长沙)附近,银术可击溃朱静的部队,于这个雪天屠尽了居陵县城,陈凡等人在潭州附近构筑起防线,却也是且战且退,但就在银术可指挥的大军当中,一场巨大的阴谋正在悄然酝酿:

  一位名叫于明舟的年轻汉军将领在糟蹋过两遍自己家中的军队,又在战争中丢了三根手指后,因其残暴偏激的性格逐渐受到完颜青珏的信任。不久之后,这位年轻的将领就要在完颜青珏与银术可的身后……露出他狰狞的面目。

  春日尚未至,大地已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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