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二章 缘分你我 一场遇见(下)
和登县多是黑旗军高层官员们的住所,由于某支队伍的回来,山上山下一时间显得有些热闹,转过山腰的小路时,便能见到来来往往奔走的身影,夜里晃动的光芒,一时间便也多了不少。
转过山腰的小路,那边的人声渐远了,后山是坟茔的所在,远远的一块黑色巨碑矗立在夜色下,附近有火光,有人守灵。巨碑之后,便是密密麻麻延伸的小墓碑。
“……小苍河大战,包括西北、种氏一族……四万三千余人的骨灰、衣冠冢,就立了这块碑,后头陆陆续续过世的,埋在下头一些。早些年跟周围打来打去,光是打碑,费了不少人手,后来有人说,华夏之人皆为一家,饭都吃不上了,干脆一块碑全埋了,留下名字便好。我没有同意,如今的小碑都是一个样子,打碑的匠人手艺练得很好,到如今却多半分去做地雷了……”
两道身影相携前行,一面走,苏檀儿一面轻声介绍着周围。和登三县,宁毅在四年前来过一次,后来便只有几次远观了,如今眼前都是新的地方、新的东西。走近那纪念碑,他靠上去看了看,手抚石碑,上头尽是粗犷的线条和图画。
“种将军……原本是我想留下来的人……”宁毅叹了口气,“可惜了,种师中、种师道、种冽……”
“折家如何了?”檀儿低声问。
“……雄踞西北。”宁毅笑了笑,“只可惜西北活人不多了。”
小苍河三年大战,种家军协助华夏军对抗女真,至建朔五年,辞不失、术列速南下,在尽力迁移西北居民的同时,种冽坚守延州不退,后来延州城破、种冽身死,再后来小苍河亦被大军击破,辞不失占据西北试图困死黑旗,却不料黑旗沿密道杀入延州,一场大战,屠灭女真精锐无算,辞不失也被宁毅俘虏,后斩杀于延州城头。
小苍河大战,中原人即便伏尸百万也不在女真人的眼中,然而亲自与黑旗对抗的战斗中,先是战神完颜娄室的身死,后有大将辞不失的陨灭,连同那成千上万死去的精锐,才是女真人感受到的最大痛楚。以至于大战之后,女真人在西北展开屠杀,先前倾向于华夏军的、又或是在战争中按兵不动的城乡,几乎一座座的被屠杀成了白地,此后又大肆的宣扬“这都是遭黑旗军害的,尔等不反抗,便不至如此”之类的论调。
建朔六年底的大屠杀后,七年,西北瘟疫、饥荒蔓延,后几成千里无人烟之势。除了最后被黑旗收拢的西军和南迁的两万余西北居民,如今那一片的血脉,恐怕就只剩下折家统治的几座城池。
当初黑旗去西北,一是为汇合吕梁,二是希望找一处相对封闭的四战之地,在不受外界太大影响而又能保持巨大压力的情况下,好好炼化武瑞营的万余士兵,后来的发展悲壮而又惨烈,功过对错,已经难以讨论了,积累下来的,也已经是无法细述的滔天血债。
宁毅心绪复杂,抚着墓碑就这样过去,他朝不远处的守灵士兵敬了个礼,对方也回以军礼。
“……西北人死得七七八八,中原为自保也隔断了与那边的联系,故而西夏大难,关心的人也不多……那些蒙古人屠了银川,一座一座城杀过来,北面与女真人也有过两次摩擦,他们轻骑千里来去如风,女真人没占多少便宜,如今看来,西夏快被消化光了……”
“听起来很厉害,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会对他们如此重视。”檀儿想了想,“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在北方大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战争会打垮人,也会磨砺人。他们会打垮武朝这样的人,却会磨砺金国这样的人。”碑林往前延伸,宁毅牵着檀儿,也在灯笼的光芒中一路前行,“攻占辽国、占领中原之后,金国老一批的人死得也多。阿骨打、宗望、娄室这些人去后,年轻一辈上台,已经开始有享乐的思维,那些老将军苦了一辈子,也不在乎小孩子的挥霍跋扈。穷人乍富,总是这个样子的,然而外敌仍在,总会吊住他们的一口气,黑旗、蒙古都是这样的外敌。”
檀儿笑起来:“这样说来,我们弱一点倒还好了。”
宁毅也笑了笑:“为了让他们腐化,我们也弱,那胜者就永远不会是我们了……蒙古人与女真人又不同,女真人穷困,敢拼命,但说白了,是为了一个好生活。蒙古人尚武,认为苍天之下,皆为长生天的猎场,自铁木真带领他们聚为一股后,这样的思想就更加激烈了,他们战斗……根本就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那为什么?”
“战斗就是更好的生活。”宁毅语气平静而缓慢,“男儿在世,要追逐更凶猛的猎物,要打败更强大的敌人,要掠夺最好的珍宝,要看见弱者哭泣,要***女……能够驰骋于这片猎场的,才是最强大的人。他们视战斗为生活的本质,所以啊,他们不会轻易停下来的。”
檀儿沉默下来。
“西夏银川破后,举国胆气已失,蒙古人屠了银川,赶着俘虏破其它城,只要稍有抵抗,满城杀光,他们陶醉于这样的过程。与女真人的摩擦,都是轻骑游击,打不过立刻就走,女真人也追不上。西夏消化完后,这些人或者是西进,或者入中原……我希望不是后者。”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来到一处墓碑前时,檀儿才拉了拉宁毅的手,宁毅停下来,看了墓碑上的字,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了一边。
这是苏愈的墓。
老人是两年多以前过世的。
作为檀儿的爷爷,苏家多年以来的主心骨,这位老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学识。他年轻时,苏家尚是个经营布行的小族,苏家的基础自他父辈而始,其实是在苏愈手中崛起光大的。老人曾有五个孩子,两个早夭,剩下的三个孩子,却都才能平庸,至苏愈年迈时,便只好选了年幼聪慧的苏檀儿,作为预备的接班人来培养。
这是宁毅敬佩的老人,虽然并非秦嗣源、康贤那般惊采绝艳之辈,但确实以他的威严与敦厚,撑起了一个大家族。回想十余年前,最初在这副身体里醒来时,虽然自己并不在乎入赘的身份,但若真是苏家人刁难无数,自己恐怕也会过得艰难,但最初的那段时间,虽然“知道”这个孙婿只是个学识浅薄的穷书生,老人对自己,其实真是颇为照顾的。
老人自幼读书不多,对于儿孙辈的学识,反而颇为关心,他花大力气建起私塾书院,甚至于让家中第三代第四代的女孩子都入内启蒙,虽然书院从上到下都显得平庸至极,但这样的努力,确实是一个家族积累的正确途径。
后来宁毅与苏檀儿撑起苏家,老人已不再过多管事,梁山灭门案后,苏愈情绪低落,将所有的事情都交托出来。宁毅与苏檀儿都明白,老人虽然不再管事,却依旧期待着苏家的振兴与飞跃,后来的发展或许如他所愿,直到……弑君造反。
很难直到老人是如何去看待这些事情的。一个贩布的商贾家族,老人的眼光纵然出了江宁,恐怕也到不了天下,没有多少人直到他如何看待女婿的弑君造反,其时老人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檀儿考虑到这些事后,还曾向宁毅哭过:“爷爷会死在路上的……”但老人顽强地到了吕梁山。
此后几年,老人静静看着这一切,从沉默逐渐竟变得认同起来。其时宁毅工作繁忙,能够去看苏愈的时间不多,但每次见面,两人必有交谈,对于女真之祸、小苍河的抵抗,他渐渐觉得自豪起来,对宁毅所做的许多事情,他每每提出些自己的问题,又静静地听着,但能够看出来,他自然无法全部理解——他读的书,毕竟不多。
五年前要开始大战,老人便随着众人南下,辗转何止千里,但在这过程中,他也未曾抱怨,甚至于随行的苏家人若有什么不好的言行,他会将人叫过来,拿着拐杖便打。他以往觉得苏家有人样的无非苏檀儿一个,如今则自豪于苏文定、苏文方、苏文昱、苏雁平等人追随宁毅后的成材。
但老人的年纪毕竟是太大了,抵达和登之后便失去了行动能力,人也变得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建朔五年,宁毅抵达和登,老人正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与宁毅未再有交流,那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到得建朔六年初春,老人的身体状况终于开始恶化,有一天上午,他清醒过来,向众人询问小苍河的战况,宁毅等人是否凯旋而归,此时西北大战正值最为惨烈的时间段,众人不知该说哪些,檀儿、文方赶来后,方才将整个状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人。
老人是在这一天过世的,最后的清醒时,他与身边成材的年轻人、苏家的孩子都说了几句话,以做勉励,最后要檀儿给宁毅带话时,思绪却已经模糊了,苏檀儿后来也将这些写在了信里捎给了宁毅。
“……我与你父亲……给你们定下婚约,是在一个林子里……你还小,走路,摔一跤……很多人都来了,苏家的……宁家的……那时候素云还在,病了很久,打扮了,才出来……林子里、葡萄架,很多人……”老人的记忆,似乎长久地停留在三十余年前的那座林子了,那是苏家的林子,那时候江宁还平静,还有檀儿的奶奶康素云也在世,人们都年轻,老人回忆了很久,眼中光芒渐消,只在最后握了握檀儿的手,檀儿靠过去时,听见老人低声说:“……天下的脊梁……”
那大概是要宁毅做天下的脊梁。
檀儿也写在信里给他捎了过去。
“爷爷走时,应该是很满足的。他以前心里惦记的,大概是家里人不能成材,如今文定文方成家又成材,孩子念书也懂事,最后这几年,爷爷其实很高兴。和登的两年,他身体不好,总是叮嘱我,不要跟你说,拼命的人不必惦记家里。有几次他跟文方他们说,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他才算是见过了天下,以往带着货走来走去,那都是假的,所以,倒也不用为爷爷伤心。”
他们将几样象征性的祭品摆在坟前,夜风轻轻地吹过去,两人在坟墓前坐下,看着下方墓碑蔓延的景象。十余年来,老人们相继的去了,何止是苏愈。秦嗣源、钱希文、康贤……逐渐苍老的离去了,不该离去的年轻人也大批大批地离去。宁毅牵着檀儿的手,抬了抬又放下。
“五六年前,还没打起来的时候,我去青木寨,跟爷爷聊天。爷爷说,他其实不怎么会教人,以为办个书院,人就会学好,他花钱请先生,对孩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孩子顽劣不堪,他以为孩子都是苏文季那样的人了,后来觉得,家中只有檀儿你一人可担大任……”
“可他后来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只是他不会教,宝剑锋从磨砺出,原来只要经过了打磨,文定文方他们,一样可以让苏家人骄傲,只是可惜了文季……我想,对文季的事,老人家想起来,终究是觉得伤心的……”
他们说起的,是十余年前梁山灭门案时的事了,其时被屠杀吓破胆的苏文季嚷着要交出躲在人群里的檀儿,老人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一刀捅死了这个孙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场血案里苏家被屠杀近半,但后来想起,对于亲手杀死孙子的这种事,老人终究是难以释怀的……
“那时候我在小苍河开班授课,教了一帮能做事的人出来,我跟老人家说,天塌了,区区的几个人哪里扛得住,事情终究是大家抗,我也好,文定文方也好,我们做的,是自己的本分……天下人是天下的脊梁……爷爷最后可能想起了这个……”
“嗯。”檀儿轻声答了一句。时光逝去,老人终究只是活在记忆中了,仔细的追问并无太多的意义,人们的相遇相聚基于缘分,缘分也终有尽头,因为这样的遗憾,彼此的手,才能够紧紧地牵在一起。
远远的亮起火焰的升腾,有打斗声隐隐传来。白日里的搜捕只是开始,宁毅等人确实抵达后,必会有漏网之鱼得到消息,想要传出去,第二轮的查漏补缺,也早已在红提、西瓜等人的带领下展开。
“先回去吧。”两人牵着手,绕过山道,朝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院落走过去,在那边,有许多人,早已在等待着了。
武建朔八年的深秋,宁毅回到和登,此时的黑旗军,在走过最初的泥泞后,终于也开始膨胀成了一片庞然巨物。这一段时间,天下在紧张里沉默,宁毅一家人,也终于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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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天牢。
天蒙蒙亮时,公主府的仆人与侍卫们走过了大牢中的长廊,管事指挥着狱卒打扫天牢中的道路,前方的人走进里面的牢房里,他们带来了热水、毛巾、须刨、衣裤等物,给天牢中的一位囚犯做了悉数和换装。
囚犯叫做渠宗慧,他被这样的做派吓得瑟瑟发抖,他反抗了一下,后来便问:“干什么……要杀我了……要杀我了……我是驸马,我是渠家人,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他的大喊大叫不久之后在管事严肃的目光中被制止,他在微微的颤抖中任由下人为他稀疏、剃须,整理长发,完毕之后,便也变成了样貌俊美的翩翩公子形象——这是他原本就有的好样貌——不久后下人离开,再过得一阵,公主来了。
她容貌端庄,衣着宽大华美,看来竟有几分像是成亲时的样子,无论如何,十分正式。但渠宗慧仍旧被那平静的目光吓到了,他站在那里,强自镇静,心中却不知该不该跪下去:这些年来,他在外头招摇,看起来有恃无恐,实际上,他的内心已经非常害怕这位长公主,他只是明白,对方根本不会管他而已。
但这一次,他知道事情并不一样。
周佩在牢房里坐下了,牢房外下人都已走开,只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一名沉默的侍卫,火焰在油灯里摇晃,附近安静而阴森。过得许久,他才听到周佩道:“驸马,坐吧。”语气柔和。
渠宗慧在对面缓缓坐下来。周佩就跟他这样相对,目光平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这么多年来,除了成亲后的那一次长谈,这次或许是周佩看他时间最长的一次。
“我对你是有责任的。”不知什么时候,周佩才轻声地开了口,渠宗慧双唇颤了颤:“我……”他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周佩也并不在意他的说话,只是看了片刻,在回忆中说话。
“我尚在少女时,有一位师父,他才华盖世,无人能及……”
天牢幽静,犹如鬼蜮,渠宗慧听着那幽幽的话语,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长公主的师父是谁,他心中其实是知道的,他并不害怕这个,然而成亲这么多年,当对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起这许多话时,聪明的他知道事情要闹大了……他已经猜不到自己接下来的下场……
“……我当时年幼,虽然被他才华所折服,口头上却从不承认,他所做的许多事我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许多话,我也根本不懂,然而不知不觉间,我很在意他……幼时的钦慕,算不得情爱,当然不能算的……驸马,后来我与你成亲,心中已没有他了,然而我很羡慕他与师娘之间的情感。他是入赘之人,恰与驸马你一样,成亲之时,他与师娘也无情感,只是两人后来互相接触,互相了解,慢慢的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我很羡慕这样的情感,我想……与驸马你也能有这样的情感……”
“这是我的大错……”
“我带着这样幼稚的想法,与你成亲,与你长谈,我跟你说,想要慢慢了解,慢慢的能与你在一起,长相厮守……十余岁的女孩子啊,真是天真,驸马你听了,或许觉得是我对你无意的托辞吧……不管是不是,这终究是我想错了,我未曾想过,你在外头,竟未有见过这般的相处、感情、相濡以沫,与你来往的那些书生,皆是胸怀抱负、顶天立地之辈,我辱了你,你表面上应承了我,可终究……不到一月,你便去了青楼狎妓……”
“我的幼稚,毁了我的良人,毁了你的一生……”
平静的声音一路述说,这声音飘荡在牢房里。渠宗慧的目光时而恐惧,时而愤怒:“你、你……”他心中有怨,想要发作,却终究不敢发作出来,对面,周佩也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中,有一滴眼泪滴过脸颊。
“……此后的十年,武朝遭了大祸,我们颠沛流离,跑来跑去,我肩上有事情,你也终究是……放任自流了。你去青楼狎妓、留宿,与一帮朋友喝酒闹事,没有钱了,回来向管事要,一笔又一笔,甚至砸了管事的头,我未曾理会,三百两五百两的,你便拿去吧,即便你在外头说我苛待你,我也……”
她顿了顿,低下了头:“我以为是我自己心胸宽阔,如今想来,是我心中有愧。”
“你你你……你总算知道了!你总算说出来了!你可知道……你是我妻子,你对不起我——”牢房那头,渠宗慧终于喊了出来。
周佩的目光望向一旁,静静地等他说完,又过得一阵:“是啊,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杀掉的那一家人……回想起来,十年的时间,我的心里总是期待,我的良人,有一天变成一个成熟的人,他会与我尽释前嫌,与我修复关系……这些年,朝廷失了半壁江山,朝堂南撤,北面的难民一直来,我是长公主,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累……有一些时候,我看见你在家里跟人闹,我或许可以过去跟你开口,可我开不了口。我二十七岁了,十年前的错,说是幼稚,十年后就只能受。而你……二十九了吧……”
“这十年,你在外头狎妓、花钱,欺侮他人,我闭上眼睛。十年了,我越来越累,你也越来越疯,青楼狎妓尚算你情我愿,在外头养瘦马,我也无所谓了,我不跟你同房,你身边总得有女人,该花的时候就花点,挺好的……可你不该杀人,活生生的人……”
她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目光已经冰冷地望了过去,渠宗慧摇了摇头:“我、我错了……公主,我改,我们……我们以后好好的在一起,我,我不做那些事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来,向前走了几步,看起来想要抱周佩,然而感受到周佩的目光,终究没敢下手,周佩看着他,冷冷道:“退回去!”
渠宗慧退了回去。
周佩的目光才又平静下来,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了张嘴,才说出话来。
“我的师父,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杀匪寇、杀贪官、杀怨军、杀女真人,他……他的妻子最初对他并无情感,他也不气不恼,他从未曾用毁了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的妻子。驸马,你最初与他是有些像的,你聪明、善良,又风流有文采,我最初以为,你们是有些像的……”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有时愤怒,有时内疚,有时又反省,我的要求是否是太多了……女人是等不起的,有些时候我想,即便你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错事,你若是幡然悔悟了,到我的面前来说你不再这样了,然后你伸手来抱我,那该多好啊,我……我或许也是会原谅你的。可是一次也没有……”
“我幼稚了十年,你也幼稚了十年……二十九岁的男人,在外面玩女人,弄死了她,再弄死了她一家人,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啊。我钦慕的师父,他最后连皇帝都亲手杀了,我固然与他不同戴天,可是他真厉害……我嫁的良人,他因为一个女孩儿的幼稚,就毁了自己的一生,毁了别人的全家,他真是……猪狗不如。”
周佩双拳在腿上紧握,咬紧牙关:“禽兽!”
渠宗慧哭着跪了下来,口中说着求饶的话,周佩的眼泪已经流满了脸颊,摇了摇头。
“我不能杀你。”她说道,“我想杀了你,可我不能杀你,父皇和渠家人,都让我不能杀你,可我不杀你,便对不起那冤死的一家人,他们也是武朝的子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你这样的人杀掉。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
她说出这句话来,连正在哭泣的渠宗慧都骇然地梗了一下。
“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她摇头道,“让你没有办法再去祸害人,然而我知道这不行,到时候你心怀怨气只会更加心理扭曲地去害人。如今三司已证明你无罪,我只能将你的罪孽背到底……”
“我错了、我错了……”渠宗慧哭着,跪着连连磕头,“我不再做这些事了,公主,我敬你爱你,我做这些都是因为爱你……我们重新来……”
“我们不会重新来,也永远断不了了。”周佩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笑,站了起来,“我在公主府给你整理了一个院子,你以后就住在那里,不能见外人,寸步不得出,我不能杀你,那你就活着,可对于外头,就当你死了,你再也害不了人。我们一生一世,比邻而居吧。”
她举步朝牢房外走去,渠宗慧嚎叫了一声,扑过来拖住她的裙子,口中说着求饶和爱她的话,周佩用力挣脱出去,裙摆被哗的撕下了一条,她也并不在意。
“我们缘分尽了……”
她看了看他片刻,走过了昏暗的牢房长廊,逐渐消失在渠宗慧的视野中。
这一天,渠宗慧被带回了公主府,关在了那院子里,周佩未曾杀他,渠家也变不再多闹了,只是渠宗慧再也无法见外人。他在院中呼喊忏悔,与周佩说着道歉的话,与死者说着道歉的话,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他终于开始绝望地骂起来,骂周佩,骂侍卫,骂外头的人,到后来竟然连皇家也骂起来,这个过程又持续了很久很久……
世间万事万物,不过就是一场遇见、而又分离的过程。
武朝建朔八年的秋天,即便是落叶中也像是孕育着汹涌的大潮,武朝、黑旗、中原、金国,仍旧在这紧张中享受着珍贵的安宁,天下就像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网,不知什么时候,会挣断所有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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