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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第 155 章


下雪的缘故,  天也暗沉得比往日早些。

        谢征带着樊长玉进书房时,光线已有些昏暗了,掌了灯才看清里边的陈设。

        谢征从书架上取出一份舆图,  在书案前铺开了指与樊长玉看:“李家设计魏严不成,  反中了魏严的圈套,为今之计,  唯有掌控整个京城,  推举皇长孙继位才能搏一线生机。午门的城台不比京城城门低,李家若是强攻,  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但李家在京城经营多年,金吾卫中有没有李家的内应难说。

        魏严既把李家逼到这一步,手上必定也准备了后招。只是我还在京中,未免我坐收渔利,  李、魏两家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先拖我下水。”

        樊长玉听谢征分析着眼前局势,越听,  撑在书案上的手便握得越紧。

        她抬起头问:“所以李家先对你发难,  命五军营围了谢府?”

        谢征唇角轻扯,  笑意不达眼底:“这才只是开场戏而已。”

        恰在此时,  守在门外的亲卫再次来报:“主子,  外边五军营嚷着让搜府,说昨夜有人看到大理寺的逃犯进了侯府。”

        樊长玉眼含担忧地看向谢征,谢征只对外道:“那便转告五军营的人,有胆子破我谢府的大门,  大可破门进来搜。”

        亲卫领命退下后,樊长玉才道:“真留下了马脚?”

        烛火于谢征眼中跳跃,却没照出多少暖意:“魏严拖我下水的谋算罢了,  前一次你我劫狱,叫李家认定是魏严劫走犯人时,想来魏严便已开始布局。昨夜血衣骑劫随府那管家,撞破李家杀那改口的谋士,还得知了窝藏李家同齐旻来往书信的地点,有了这么个把柄在我手中,李家势谈何坐得住?不论有没有证人,他们都会找出个由头围府。”

        樊长玉也深知李家这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她心头忽而一跳,道:“齐旻知道宝儿还在我们这里,进奏院会不会也被围了?”

        谢征颔首:“以五军营的兵力,围一个进奏院,不在话下。”

        樊长玉当即皱眉:“唐将军和赵大娘她们都还在进奏院……”

        谢征抬眸看向她:“这便是我要你接下来去做的事。”

        樊长玉神色间顿时更多了几分郑重。

        谢征修长的食指在舆图上指出宫门的位置:“五军营分五营七十二卫,兵力不下两万,其中四营或许会为李家所用,但左军营主将沈慎同我交好,沈家亦是忠骨纯臣,谢十三会持我的令牌前去找他,让他阻魏严调神机营兵马。不过还需要一个引开李家和魏严目光的饵,调遣血衣骑的令牌我早就给了你,届时你带府上所有血衣骑杀回进奏院,把唐培义他们带出来。”

        樊长玉猛地一抬头:“我带走了所有血衣骑,你呢?”

        谢征凤目扫向飘雪的窗外,恣意又透着一股等待了这日多时的散漫:“他们不会信我把所有血衣骑都拨给了你,只会觉着我在京城还藏了人手。”

        说到此处,他浅提了下唇角,看向樊长玉道:“假亦真时真亦假,谁又敢为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去豪赌?”

        樊长玉却还是不放心:“纵使李家只有四大营的兵马可用,那也是一万五千余人马,你如何应对?”

        谢征只道:“李、魏两家都留着后手,不会把所有兵力都放到我这里来搏命。退一万步讲,真到了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我带进京的几百谢家军,也能让他们脱下一层皮来。”

        樊长玉慢慢消化着他说的这些,忽而道:“为何是你的人去阻神机营的人马,李家的人不去?”

        谢征抬手浅浅碰了下樊长玉的脸颊:“金吾卫直属小皇帝,魏严如今同小皇帝在同一条船上,金吾卫必定为他所用,外加三千营的精锐,他死守宫城短时间内尚且能同李家较个平局,但有了神机营的火炮器械,五军营人数再多,最终也只是炮火下一堆残肢碎肉。”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我让沈慎去,与其说是拦神机营,不若说是几方人马在抢神机营的兵械,明白了吗?”

        樊长玉这才懂了这一步部署的重要性,她道:“那救出唐将军后,我把京城现下还能用的人马都暂交与唐将军调遣,我亲去一趟西苑,若是沈将军没能拦下神机营的人,我拦!”

        神机营的兵械都囤于宫城外的西苑。

        谢征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樊长玉皱眉:“你不信我能拦下?”

        谢征用力把人扣进怀中:“拦不住,就不拦了,活着回来见我。”

        樊长玉抬眸:“这可不是你该交代一个将军的话。”

        谢征微微低头,碎发在他眼睑处覆下一层淡淡的阴影,遮住了深邃疏冷的眸子里藏着的那份柔软:“你是千万人的将军,也是我的夫人,我交代的,是我的夫人。”

        饶是知晓当下形势紧急,樊长玉听到他这句话,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她抿唇紧紧盯了他一眼。

        她说:“我走了。”

        都走到门口了,突然又折回身来,几步上前一把用力拽住他衣领,把人拉低,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才垂下扇子似的长睫闷声道:“你要做的事,我知道的。”

        言罢便拉开房门大步离去。

        谢征立在原地,看着她大步走远的背影,漆黑的眸底酝酿着深沉晦暗的情绪:“她若有半分闪失,你们便也不必回来了。”

        屋中似有暗影飞速离去。

        -

        有以一当百的血衣骑开道,围在谢府门前的五军营分支人马压根不足为惧,樊长玉带着人很快撕开一道口子,驾马直奔进奏院而去。

        正值新年,沿街的商铺大多都紧闭着,不知是回家过年去了,还是今日官兵来往的声势太过浩大,吓得商户们也都关铺子了,沿街寻常百姓家更是门户紧闭。

        因着有她们这么个移动的大型目标,围在谢府的五军营官兵都分出一部分前来追他们,驾马往反方向跑的斥候成功被忽视了去。

        -

        进奏院大门早已被撞开,主将把着腰间的佩剑立在院中,粗声喝道:“给我搜!但凡发现男童,格杀勿论!”

        唐培义和贺修筠等一干将领闻声出来,见闯进来的是五军营的人,没敢贸然与之硬碰,唐培义抱拳道:“敢问这位将军,突然发兵进奏院,所为何事?”

        那将领官阶本低了唐培义好几级,此刻却只冷笑道:“三司会审查案,查到先前大理寺丢失的反贼母子,被窝藏在了进奏院,本将军奉命前来搜查。”

        唐培义性情直率,见此人轻蔑之态,面上已有愠色,贺修筠心细如发,当即道:“既是奉命搜查,还望将军出示搜查令,免得误会,伤了和气。”

        那将领拿不出搜查令,只道:“待拿到了人证,尔等去大理寺看搜查令吧!”

        贺修筠同唐培义和郑文常交换了个眼神,眼底皆一片了然。

        贺修筠和气笑了笑:“将军这话说的,我等自受召进京以来,除却陛下传唤,就没离开过这进奏院,大理寺丢失的人犯怎会藏在这里?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天冷风寒,让底下人去搜便是,将军不若同我等进屋烤烤火,喝杯茶驱寒。”

        他说着就要上前去扶那将领的手肘。

        那将领眼神微闪,正要推拒,却不防贺修筠突然发难,攥住他胳膊的那只手往后一扭,再往那将领脚下一绊,那将领当即被他反剪住手跌跪了下去。

        郑文常也极默契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抵住了他咽喉,对着左右试图上前的官兵喝道:“退后!”

        那将领意识到自己大意了,咬牙看着唐培义道:“尔等让我找到人了带走,大家相安无事,若是执意要淌这趟浑水,可就没这么好脱身了。”

        唐培义盯着他看了半晌,只说:“绑了!”

        当即就有亲卫拿着绳索上前,将人绑得严严实实的。

        唐培义、贺修筠、郑文常三人住在一块,他们这里有没有窝藏男童,唐培义自是再清楚不过,樊长玉是女将,另住一处院落。唐培义不确定樊长玉是真暗中劫过狱,还是这伙官兵随便寻了个由头意图抓俞宝儿。

        几人劫持着那将领,一路往樊长玉所在的院落去,原本四处翻找的官兵们忌惮主将被擒,也都不敢再有动作,只拿兵刃对着唐培义一行人,意图伺机而动。

        到了樊长玉所住的院落,便见谢五单手持刀,将一对老夫妻护在了身后。

        他只有一只手能动兵刃,还要护着两个年迈老人,明显落于下方,身上都见了红,院中几间厢房的门也都大开着,似已被官兵闯进去翻找过。

        唐培义当即大喝了声:“住手!”

        正围着谢五的官兵们一见主将被擒,两相对视一眼,纷纷缓和了攻势。

        唐培义给了贺修筠一个眼神,贺修筠当即带了两名亲兵上前去扶赵家二老,贺修筠亲自扶住谢五,压低嗓音问了句:“小公子呢?”

        谢五答:“被将军秘密带走了。”

        得到这个答案,贺修筠不由松了一口气,他转身质问那五军营的将领:“我等是奉皇命暂住这进奏院,尔等无令搜查,我倒要瞧瞧,告去了大理寺,究竟是谁占理!”

        那主将仍是一口咬定:“从大理寺劫走的反贼之子就藏在进奏院,你们窝藏反贼,难不成也有了反心?”

        唐培义脸色已相当难看了。

        贺修筠朝着他不动声色一点头后,唐培义心知俞宝儿已不在此处,当即拍了拍那被五花大绑的将领的脸,冷笑道:“那便让你的人搜吧,若是什么都没搜出来,你便留下一手一脚在这里。”

        那将领一听这话,四下看了一眼,没见着樊长玉,大喊道:“反贼余孽已被云麾将军带走了是不是?”

        恰在此时,进奏院外又响起了急促凌乱的马蹄声,紧随而来的还有兵戈相交之声。

        唐培义等人挟持着那将领往前院去,刚过垂花门,便见大门处一名官兵被一脚踹得横飞下石阶,撞在花坛处吐出一口血来。

        樊长玉一身劲装,背负长刀杀进来,见唐培义他们劫持了这队官兵的主将,才浅浅松了口气,唤道:“唐将军!”

        唐培义透过大门瞧见了外边同官兵厮杀做一片的血衣骑,忙问:“长玉侄女,这是怎么回事?”

        樊长玉反手劈开一名意图偷袭的官兵,言简意赅道:“李家要反了!”

        唐培义和贺修筠几人闻言皆变了脸色。

        樊长玉来不及拭脸上沾到的血沫子,快步上前,看着唐培义道:“这大胤要变天了,且看唐将军作何打算。”

        唐培义粗狂的脸上难得有了凝重之色,约莫过了一息才看向樊长玉:“侯爷作何打算?”

        樊长玉额角在交战时擦伤了一块,血珠子从她额角滑至下颚,她眼神冷冽又坚定:“龙椅上的那位,是个无德昏君,李家要扶持的那位,虽为承德太子后人,却曾以长信王长子的身份在随家生活了十七载,李家为设计魏严,与之勾结的,便是他。卢城被围,贺大人之死,皆是因此而起,此人若登大宝,绝非善类。”

        唐培义几人直至今日,才知晓这番隐情,怔愣过后,脸上都浮起了怒意。

        当初做空崇州城,改围卢城的那条毒计,便是李家和皇长孙想出来的?

        唐培义看向樊长玉:“你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孩子,不是承德太子的后人吗?”

        樊长玉道:“那孩子便是皇长孙之子。”

        贺修筠看了一眼被自己劫持的五军营将领,温文尔雅的面上浮起一丝冷笑:“所以五军营的人突然围了进奏院,是因为皇长孙下了令,要杀那个孩子?”

        樊长玉凝重点头。

        唐培义还没表态,但有着父亲的死在前,贺修筠对皇长孙可以说恨之入骨,他率先站向了樊长玉:“我随侯爷拥立皇重孙!”

        唐培义看向贺修筠。

        贺修筠是几个年轻人中年岁最大,也最为稳重的,他朝着唐培义一拱手,道:

        “末将此举并非是因家父之死意气用事,皇长孙既争这天下,却无一颗体恤万民之心,他同李家一样,妄图用万千将士的性命,给魏严堆出来一个大罪,于公,无天子之仁德。于私,为争皇位,连自己的独子都能下杀心,豺狼尚狠毒不至此,大胤的江山交到这样的人手中,又同被魏严把持朝政时有何异?我等将来又有何颜面面对卢城城外战死的那些将士?”

        郑文常当即也站到了樊长玉那边去,随即又有三三两两跟着入京的蓟州将领站了过去。

        卢城一战的惨烈,终究是这些蓟州将军们心中的一根大刺。

        唐培义深深叹了口气,看向樊长玉道:“我不知今日之决断将来会不会后悔,但不论是魏严扶持的那位,还是李家要拥护的那人,都配不上那把龙椅。今日之举,不管是成是败,我唐培义,都跟着侯爷替大胤换这天了!”

        直至唐培义都点了头,樊长玉才感觉心底一下子踏实了下去。

        有唐培义相助,谢征今夜要稳住京城,就又多了三成的胜算!

        -

        进奏院外,血衣骑还在同五军营的官兵厮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从进奏院大门口抛了出去,落在地砖上滚了数圈才停下。

        樊长玉手中陌刀还往下滴着鲜血,憧憧灯火下,她眼底透着下山猛虎一样的凶性,冷飒的嗓音撕破寒夜喧嚣:“右掖军佥事周通已死,尔等若归降,今夜之罪,可既往不咎!”

        驻京的五军营大军,细分中军、左、右掖军、左、右哨军五营,其中以中军营人数最多。

        原本还混战做一片的兵卒们瞧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纷纷停了下来。

        唐培义随即道:“本将军即将协助武安侯捉拿谋逆者,若不归降,凡今夜围进奏院者,皆以谋逆罪论处。”

        前来围进奏院的这支右掖军没了领头的主将,再听这番恐吓之言,顿时心中惶惶,左顾右盼一番后,纷纷放下了手中兵刃。

        眼见进奏院这边局势已稳定,樊长玉当即看向唐培义:“唐将军,这边就交与您了。”

        唐培义问:“你不随我们一道前去皇宫?”

        樊长玉翻上马背,冷风撩起她额间因方才的打斗散落下来的碎发:“我去阻神机营支援宫城。”

        只一句话,唐培义便明白了樊长玉的用意。

        他道:“那你再带些人手过去!”

        他说着又点了几人给樊长玉,郑文常也在其中。

        樊长玉没推辞,只在马背上朝着唐培义一抱拳道:“多谢将军!”

        樊长玉带着郑文常等人和血衣骑驾马往西苑去。

        唐培义看着她们走远后,对着归顺的右掖军喝道:“尔等随我前去‘救驾’!”

        -

        暮色渐浓,风雪渐大,挂在廊下的灯笼罩子上都积了浅浅一层薄雪。

        檐下昏黄的灯光将摇曳的竹影映在了亮着灯烛的厢房门窗上,隐约也可见屋内两道各坐矮几一侧对弈的模糊人影。

        一道干瘦却飘然,稀疏的发在脑后扎成小髻用长簪束起,时不时用手捋一把下颚前同样稀疏的几根长髯。

        另一道人影筋骨强劲,坐于蒲团上腰背亦笔挺如松柏,落子间干脆有杀伐之气。

        两人都似山岳,不过一人是高山流水般的清隽宁和,一人则是嵩岳般的巍峨壮阔。

        苍老干瘦的食指和中指又捏着一枚白子在棋盘上落下时,陶太傅看着对面的人,似叹非叹一声:“以圭,这棋,你走进死局了。”

        圭,玉制礼器也。以圭,乃魏严的字。

        如今放眼整个朝野,也只有对面那满面沧桑的老者敢唤他这字了。

        屋外风大,吹得竹影婆娑,魏严将手上的黑子放回了棋篓,只说:“未必,兴许待天明,便有破局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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