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
从中军帐出来,一名小将恭贺樊长玉:“前边几场仗已大挫反贼锐气,长信王一死,康城城破后那反贼世子随元青也被侯爷所俘,崇州城内再无人可战,明日樊都尉若破开城门立下这首功,我等便更加望尘莫及了。”
这看似恭维,实则却有几分酸意。
樊长玉在军中根基尚浅,靠着几场奇功得了上峰赏识,不少人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还是有些眼红。
樊长玉只道:“都是唐将军和李大人他们日夜思量做出的战局部署,我等不过凭着一腔胆气阵前冲杀罢了,谈何首功?将军折煞我也。”
她一搬出唐培义和李怀安说是,那小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讪笑着应是。
李怀安后脚从中军帐中出来,不知将二人的谈话听去了多少,笑着道:“诸位将军奋勇杀敌,陛下和唐将军都是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大胤的太平,还得仰仗诸位将军。”
一句“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让那小将脸色都变了几分,生怕自己先前那番说辞开罪了李怀安,抱拳连连应是。
樊长玉也跟着抱拳应了声是,面上倒是不卑不亢。
李怀安扫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大战在即,诸位将军都下去歇着吧,养精蓄锐,明日势必拿下崇州城。”
樊长玉便跟着众人再次一抱拳后,准备回自己营帐。
走出一段路后,她才发现李怀安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看着又像是随意走走,恰巧同路了而已。
中军帐内议事,亲兵又不得入内,其他将军都是只身前来的,樊长玉也不好带着小五让他在外边等着,此时也是孤身一人。
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略一皱眉后,便顿住了脚步,直接转身问了句:“大人似有什么事想吩咐末将?”
李怀安未料到樊长玉突然转身发问,微怔了一瞬,才摇头失笑:“你这又是大人,又是末将的,当真是一次比一次生分。”
樊长玉说:“礼不可废。”
李怀安神色微敛,忽而问了句:“你在侯爷跟前,也是同他这般称呼的么?”
樊长玉沉默着未答话。
李怀安意识到自己失言,眉头皱得紧了些,不知是不是在微恼一向温雅自持的自己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道:“是李某失言了,樊姑娘莫要介意……”
樊长玉却在此时抬起了头,神色坚定又平和地道:“侯爷身份尊贵,末将自然也是不能失礼的。”
这次李怀安怔得更久了些。
樊长玉道:“大人若无旁事,末将便先行退下了。”
李怀安叫住她:“你是因贺大人的事在怪我对吧?”
樊长玉道:“末将不敢。”
李怀安久久地望着她,他站的地方刚好是一处军帐的暗影,半截衣袍在皎皎月光下被夜风轻轻吹拂着,眉眼却隐在了一片暗色中,看不见了他脸上那面具似的温雅笑容,他给人的感觉反而真实起来。
他说:“樊姑娘爹娘守着的秘密,兴许就是扳倒魏严的关键,魏严架空皇权多年,只有拔除魏党,方可还大胤朝堂一片清明。贺大人能为忠义隐瞒,怀安却不能,樊姑娘若怨怪,怀安也别无他法。”
樊长玉抿紧唇角,说:“大人言重了,大人秉公执法,末将无权置喙。但大人利用末将查出了贺大人的错处,害得恩人陷入如今这境地,却还要末将心中毫无芥蒂,大人也委实让末将难做。”
李怀安听得她这般说,似有些意外,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樊长玉不答。
夜风吹动他宽大的儒袍,裹出他修竹一样的身姿,他嗓音幽幽的似一声叹息:“魏严的死士都折在了樊姑娘家中,怀安当初奉命去蓟州彻查此事,在山道上巧遇樊姑娘是假,但时至今日,想诚心结交樊姑娘这个朋友却是真。不管魏严那边会如何对付樊姑娘,李家都会保樊姑娘安然无虞。”
樊长玉只说:“李家的大恩,末将来日再报。”
说是报恩,但李家愿意保她,不也是为了对付魏严么。
这话在李怀安听来,都觉着羞愧又有几分可笑。
看她这般疏离客气地同李家划清界限,李怀安也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总之不太好受。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忽而道:“宫里来的那个太监,樊姑娘也要多加小心。”
樊长玉问:“陛下要对付我?”
李怀安道:“贺大人窝藏你父母十七载的事,还未捅到陛下跟前去,但陛下已下了给侯爷和长公主赐婚的圣旨,听闻侯爷落难时曾与樊姑娘做过患难夫妻,怕长公主介怀……”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但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樊长玉却突然问:“如果我现在不是官职在身的武将,只是一个普通民女,是不是已经死了?”
李怀安没说话,似默认她的说法。
樊长玉像是极其不理解一般,嗓音极低地道:“生在皇家,便可视平民生死如蝼蚁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她心底除了谢征被赐婚的难过,还有一下子看不清前路的茫然。
皇帝,在平民百姓心中,那就是头顶的天了。
樊长玉从前寄望于给外祖父平反,是自己立下战功后,像那些戏文里唱的那般,在金銮殿前陈述冤情,然后沉冤得雪,善恶有判。
但眼前的现实,似乎和戏文里出入极大,戏文里最终判定善恶的高官或皇帝,都是公正无私的,而现实里,皇帝也会有私心。
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稳坐龙椅的帝王,甚至不知她的冤情,只因她可能会妨碍到公主出嫁,就想让她死了。
李怀安看出她脸色极为不好,有心安慰一二,但那些掉脑袋的话,终究是不能在此时便告知的,只给出一个承诺:“孟老将军背负骂名十七载,若是魏严所害,李家一定会帮孟老将军讨回公道。”
他没多说关于她父亲的事,似乎也默认她父亲是魏严的人,当年帮着魏严构陷了她外祖父。
樊长玉只麻木地道了谢,便言自己有些累了,先回营歇息了。
李怀安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失神良久,喃喃自语般说了句:“真是犯了蠢,何故要在此时告知她皇帝赐婚的消息?”
大概……是实在不喜她对着自己礼貌又疏离的那副态度。
可告诉她了,看着她眼底刹那间涌现出来的难过后,他心底似乎也没好受多少。
李怀安最终自嘲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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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长玉回去后,从未觉着这般疲惫过,浑身都发沉,好像是这月余的疲惫都堆积到了这一刻来。
合衣卧躺到军床上时,只觉呼吸都是吃力的,一种窒闷感包裹了她,让她整个人像是坠入了沼泽之中,拽着她的手脚让她往下沉,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
她偏过头看了一眼绑在自己袖口的鹿皮护腕,解开后想扔又没舍得,搁到床边放衣物的的矮凳上后,忍着胸腔因用力呼吸而带起的阵阵钝痛,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后,一只手搭在眼前入眠。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她需要好好休息。
但黑夜里抖落的呼吸声还是泄露了主人的情绪,从眼角没入鬓发的水泽,汇聚太多沾湿了枕巾。
他当日离开时,把话说得那般明白又那般决绝,皇帝赐婚,他娶公主可以获得更多的权势对付魏严,于他而言是好事,他大抵不会拒绝的。
明明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了,但还是控制不住这一刻心底的难过。
樊长玉搭在眼前的手一直没拿开,她无声地告诉自己,只准难过这一晚,今晚过后,那个人的事就与她再无甚干系了。
皇帝在她这里不是个好皇帝,但也不该让天下百姓忍受更多的战火,她会好好打明日那场仗。
况且,也正是因为她成了朝中的武官,皇帝才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她下手,她要提防着皇帝放到军中的那个太监,让自己爬得更高。
请来的那几个幕僚给她讲过朝中目前的制衡关系,皇帝那么想除掉魏严,所有国事却还是得过问魏严,就是因为魏严大权在握。
能轻而易举被抹杀的,都是因为手中权力还不够大而已。
樊长玉到现在还是不喜欢争夺那所谓的权力,但如果那东西关乎自己和身边的人性命,她也会豁出性命去争去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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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樊长玉起来时,一双眼不出意料地肿了。
谢五看到她都愣了愣:“都尉,你这……”
樊长玉眼都不眨地扯了个谎话:“夜里蚊虫多,眼角被盯了。”
谢五张了张嘴,最终又闭上了,只附和道:“蚊子是挺多的。”
樊长玉没再绑当初谢征送她的那副鹿皮护腕,单手给自己扣上了同盔甲配套的精铁臂鞲,说:“你替我从我一手带出来的那几十人里选几个出来,放到长宁身边去,交给小七管着,让他们带长宁和赵大娘回蓟州。”
谢五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都尉是怕长宁姑娘有危险?”
樊长玉没瞒谢五,但也没多说,只道:“防患于未然。”
不管是魏严,还是皇帝,都视她为眼中钉。
樊长玉不怕他们对付自己,就怕他们卑劣对长宁下手。
自己一旦上了战场,就分身乏术,眼下蓟州还是贺敬元的地盘,把长宁和赵大娘转回蓟州,对她们来说相对安全些。
谢五得了她这话,也不墨迹,当即就下去安排。
再次上战场,并且是作为前锋军的主将,樊长玉心中倒是没多少惧色,更多的是沉重。
这么多人把性命交付与自己,她想在打赢这场仗的同时,也让那些她连名字都记不清的小卒还能活着回去。
数万大军把崇州城四面围得死死的。
樊长玉负责攻东城门,她麾下的骑兵和步兵经过这段时日的操练和小规模作战,配合已十分默契。
但当她带着前锋军朝着东城门逼近,已进入反贼的弓箭射程,城楼上的崇州小卒们却显得十分慌乱,勉强有几个在试着射箭的,却连弓都拉不开。
那些小卒身后,有几个身材更为高大的兵卒在挥着鞭子抽打他们,有的小卒甚至直接跪了下去,似在哀求。
樊长玉坐在疾驰的战马上,望着对面的城楼,眼底浮起丝丝困惑。
她后方的弓兵眼见已到了对城楼的射程后,弓兵阵的小将当即大喝一声:“放箭!”
箭矢如飞蝗朝着城楼上的反贼小卒们扎去,哀嚎声四起,一群着崇州兵服的小卒在狭窄的城楼甬道上乱蹿,甚至不知借住女墙做暂时掩护。
城楼上有人声嘶力竭大哭:“别放箭,咱们都是城内的百姓……”
下一瞬那哭喊的人就被身后穷凶极恶的崇州兵卒砍下了脑袋。
但看押那些百姓的崇州兵似乎只是少数,城楼上越来越多的人不顾那些崇州兵卒的施压,哭喊着他们不是崇州军,只是被抓来充数的城内百姓。
樊长玉狠狠一勒缰绳,她坐下的战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她朝后做了一个暂停放箭的手势,大喊:“射站在后排的那些崇州兵卒!”
谢五跟在她身边,近身保护她的同时,也担旗牌官一职,当即就在马背上打起了旗语。
战场上呼声震天,行令启节声难以听清,旗语却看得分明。
身后的弓兵们不再大规模放箭,而是瞄准了城楼上那些身形健壮了不少的小卒开弓。
因城楼上填满垛口的大多都是毫无作战经验的百姓,樊长玉带着精锐部队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就穿越最危险的那道弓箭射程范围。
抵达城墙脚下,攻城云梯搭上城墙垛口后,那些真正的崇州军似乎也慌了,忙不断挥鞭抽打那些平民让他们搬起石块往下砸。
樊长玉贴着墙根尽量躲避石块滚木,往上喊话:“城楼上的崇州百姓听着,你们都是被逼的,城破后朝廷不会治你们的罪,反贼气数已尽,尔等若助大军杀敌,城破后论功行赏!”
被迫上城楼的百姓们本就是被拿刀逼上去的,他们不敢反抗那些崇州兵卒,一来是骨子里堆官兵的敬畏作祟,二来是城外大军压境,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当做反贼一并处死。
有了樊长玉那话后,哪怕大多数平民依旧胆小,但也有一腔血气的汉子大喝一声夺过反贼兵卒的刀剑,往对方身上招呼的。
城楼上乱做一团后,城楼下方的蓟州军便更容易顺着云梯攻上去。
樊长玉爬上去后,砍瓜切菜般砍倒几名崇州小卒,眼见城楼后方人数也少得可怜,就已经意识到了大事不妙,扫视一周,瞧见一名着全甲的将军模样的人欲跑时,樊长玉劈开拦路的几名小卒,人还未至,八尺长的乌铁大刀就已经飞了过去。
那将领被扎中小腿,痛得嗷嗷大叫,想拨开压在腿上的大刀,碰到伤口却又痛得更加厉害。
这会儿功夫,樊长玉已追了上来,她一脚踩住将领受伤的腿,一手捡起陌刀,问:“长信王长子在哪儿?”
小将痛苦嚎叫一声:“腿……我的腿……”
樊长玉松了力道,冷喝:“说!”
眼见崇州城已破,那小将也顾不上旁的,和盘托出道:“大公子昨夜便出城门了。”
樊长玉脸色巨变,陌刀刀尖直指他脖颈,喝道:“你说谎!”
小将连连告饶:“姑奶奶,小的说没说谎,你看这城内还剩多少兵,总做不得假吧?”
这是实话,东城门作为崇州城的主城门,兵卒加上穿着兵服的普通百姓,才勉强站满了整个墙头,怎么看都不对劲儿。
樊长玉脸色难看地道:“四大城门都有重兵把守,城内反贼如何出得了城?”
小将求饶道:“城内大军就是昨夜从西城门撤走的,昨夜西城门的守军哪儿去了,小的也不知啊!”
樊长玉心知从这反贼小将嘴里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让人绑了他,又赶紧派斥侯去向唐培义报信。
反贼昨夜一点动静都没弄出地从西城门跑了,这不是件小事。
四大城门外,都远离城楼上的弓箭和投石车射程,驻扎了五千兵马。
长信王长子要带着军队跑,除非是飞天遁地。
樊长玉脑子里似散开了一团乱麻,她让谢五看着城门这边,严令进城的蓟州军不得骚扰城内百姓,自己捉了一名崇州小卒,令其带路,带着人杀去了长信王府。
到了长信王府,才发现府里也只剩一些仆役,樊长玉审了好几个人,都说随元淮昨天夜里便跑了。
樊长玉没找到俞浅浅和俞宝儿,又审讯了一些仆役,才得知数月前,随元淮是带回一对母子,那女人也确实姓俞,但具体叫什么名字他们就不清楚了,只知道那女人是随元淮的侍妾,那孩子是她逃跑后生下的。
问出了这么个结果,樊长玉好一会儿都没做声。
回神后让手底下的兵卒先把长信王府上的人看押起来,自己坐在屋内发了好一会儿呆。
是她迟钝了,从长宁说在长信王府遇到俞宝儿后,她就该想到俞浅浅身份应该不简单的。
她同俞浅浅相识虽不久,但看得出俞浅浅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既逃跑过,应当也不是自愿给随元淮当妾的。
眼下麻烦的是她和俞宝儿都被随元淮捉回来了,长信王府上的下人也都知道他有个儿子。
樊长玉担心随元淮最终落网后,俞宝儿也会被牵连进去。
造反那是要诛九族的。
外边传来叩门声,打断了樊长玉的思绪。
“都尉,唐将军已带着大军进城了,正急召都尉前去议事。”是谢五的声音。
樊长玉道:“好,我这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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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樊长玉去了议事大厅,不出意料地发现气氛异常凝重。
唐培义面沉如水坐在上方,底下的将领们一个个都低垂着头,樊长玉也垂着头站到了最后一列。
但她来得晚,进门时就叫唐培义注意到了,唐培义直接问她:“樊都尉,听闻你在城破后就去了长信王府搜寻,可有查到什么?”
樊长玉出列抱拳道:“回禀将军,府上只余百来名仆役,都言长信王长子昨夜已出城,末将已命人查封了长信王府,便将府上所有下人暂且看押起来。”
这个消息显然没让唐培义脸色有什么好转,他摆手示意樊长玉退下。
樊长玉刚退回列中,唐培义便一把掀翻了跟前的几案,矮几上的茶盏和着矮几一起重重砸在地上,碎瓷迸射,屋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愈发屏气凝声。
谁都知道,这太荒唐了。
反贼数万兵马,在围城之后堂而皇之地弃城而走,这送往京城的战报怕是都不知怎么写。
天子一怒,唐培义这新上任的蓟州军主将,人头保不保得住,也不好说。
李怀安步入厅内,瞧见这一幕,平和道:“唐将军莫要动怒,反贼昨夜从西城门潜逃的来龙去脉,已查清楚了。”
唐培义这才抬眼,问:“怎么回事?”
李怀安答:“围西城门振威校尉卢大义,同长信王麾下一名幕僚原是故交,二人一直暗中有来往,卢大义前几次立下的战功,也都是那幕僚暗中告知了他反贼那边兵力部署的。昨夜将军您定下今日攻城后,那幕僚连夜写了投诚的书信,和着崇州城内的兵防图一道绑在箭上,射去了卢大义营外,以此为投名状,言子时夜开城门,助他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崇州城,立下首功。”
唐培义气得眼都快红了,厉喝道:“那蠢货就这么信了?”
李怀安带着几分沉重缓缓点头:“卢大义为夺这首功,怕行军动静引起了斥侯注意,撤走了西城门附近的斥侯,夜里带着西城门外的守军跟着那幕僚偷偷进了城,被埋伏在城内暗巷的反贼乱箭射死,反贼再借此机会出了城。”
“卢大义身边有一谋士,昨夜看到那信时便劝说他不可冒险行事,卢大义觉得是那谋士鼠胆,怕那谋士坏他的事,把人绑了留在帐中,我方才带人去西城门查探情况,这才发现了他。”
唐培义接过李怀安递过去的那幕僚写与卢大义的投诚信,大骂道:“他卢大义死有余辜!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这等弥天大祸,谁替他背得了?”
李怀安琥珀色的眸子微抬,意味不明说了句:“卢大义,是丞相举荐的人。”
唐培闻言,更是重重一拍太师椅的椅帽,那做工极为结实的一把椅子,就这么成了一堆碎木,“他魏严狼子野心,贺大人将蓟州兵权交与了我,那卢大义这般急着立功,是想替魏严夺回蓟州兵权?”
他愤而转身回案前,咬牙切齿道:“本将军舍得这一身剐,他魏严也别想置身事外!”
李怀安垂眼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反贼的下一个落脚点。”
唐培义几乎是脱口而出:“卢城!反贼再往北,都是武安侯麾下的谢家军,这无疑是自寻死路,长信王妃娘家康城也被武安侯所破,反贼眼下只能再往南,泰、蓟两州里,泰州兵马未动,蓟州军却是全都赶赴了崇州的,破开蓟州门户卢城,反贼便可长驱南下!”
他牙齿都在止不住地发颤:“即刻发兵,前往卢城。”
李怀安摇头:“反贼昨夜子时动的身,大军全速追赶只怕也追不上了,只有先派斥候前去报信,再派骑兵队先去支援。”
唐培义已是急昏了头,忙道:“对,对,就依贤侄所言。”
郑文常是蓟州人士,又是贺敬元一手培养出来的,当即就出列道:“将军,末将恳请领骑兵回卢城支援!”
樊长玉知道贺敬元那一身伤怕是不能再战的,加上早上才让谢七带长宁她们先回蓟州,也怕她们路上遇上反贼的大军出什么意外,跟着出列道:“末将也愿去援蓟州。”
唐培义看他们二人一眼,知道她们武艺过人,又都是对贺敬元都再敬重不过的,当即便道:“你二人领三千骑兵,先去卢城!”
屋外却在此时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慢着——”
先前来军营的那宣旨太监由一个小太监扶着,慢悠悠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李怀安瞧见这太监,眉心就是一跳。
唐培义这会儿正焦头烂额,看到这太监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不知公公前来有何指教?”
那宣旨太监敷着一层厚厚脂粉的脸上绽开层层褶子,皮笑肉不笑道:“陛下让咱家来慰劳蓟州将士们时,也给了咱家一个监军的名号,咱家在这里说的话,唐将军还是听得的吧?”
这已是在抬他的身份压人了,监军在军中有监察之权,唐培义只能硬着头皮道:“公公哪里话,只是眼下军情紧急,末将实在是……”
“咱家就是因为军情紧急,才特地来这一趟的。”太监打断唐培义的话。
他目光掠过樊长玉时,樊长玉只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的尾巴扫了一记,那种冰凉又黏腻的感觉,让人恶心又惊惧。
樊长玉思忖着李怀安昨夜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心道难不成这死太监要在这时候给自己下什么套?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那太监慢悠悠道:“唐将军麾下数万大军围了崇州城多日,拿下反贼不过瓮中捉鳖,却弄成了如今这副局面,这三千骑兵派去卢城,能不能追上反贼还难说,便是追上了,仅凭就三千人马,就能杀退反贼近两万大军?”
他皱巴巴的眼皮后半部分耷拉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不紧不慢开口:“这前线的战况,咱家还是得尽快禀与陛下,才能让兵部调遣人马,在蓟州以南尽快做好防备。”
唐培义一听他言辞间,压根不觉蓟州还能守住,面上便已是怒意难掩,冷硬道:“公公要回京禀与陛下,尽可禀与去,末将会带着麾下部将,不惜一切代价驰援卢城。”
那太监像是听了个什么笑话,笑眯眯道:“唐将军有这份忠君爱国的心,咱家会在陛下跟前,替唐将军多多美言几句的,只是咱家就这么上路,万一遇上反贼,咱家怕是就没法把这消息带回去给陛下了。”
他话锋一转,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唐将军麾下的骑兵,拨两千与咱家,护着咱家回京复命。”
唐培义目眦欲裂:“两千?你要走了两千人马,我还拿什么去驰援卢城?”
太监吊着眼皮道:“唐将军啊,你如今不过是自欺欺人,觉得蓟州还未失守罢了,我问你,蓟州若是失守了,你这三千骑兵抵达了卢城又能做什么?拨与咱家两千,咱家从泰州绕道赶回京城复命,还能先一步把消息送回去。”
唐培义喝道:“你要回去报信,没人拦你,要我两千骑兵,没有!”
太监冷哼一声,收起了脸上的笑:“唐培义,你这是要抗旨?”
唐培义早已被怒气冲得头晕眼花,连言语上也不愿再敷衍眼前这油头粉面的太监了,喝道:“老子今天就抗旨了!你他娘一个断了根的孬货,在宫里搬弄口舌也就罢了,把你那套拿到老子这儿来,老子今天就是宰了你,再上报陛下说你死在反贼手上,你又能奈我何?”
他身上那股匪气一上来,还真震慑到了太监。
李怀安适时候出声:“唐将军,莫要冲动。”
唐培义一把挥开李怀安,对着樊长玉和郑文常道:“你二人,速速领兵前往卢城!”
樊长玉知道眼下的局势不是她和郑文常能应付下来的,只要守住了卢城,唐培义就不会被治罪,蓟州城内的百姓也能免遭战乱,当即就和郑文常一道抱拳后离去。
太监还在身后大喝:“唐培义,你胆敢这般对待朝廷钦差……”
唐培义回头看了那太监一眼,吩咐左右:“绑了!把人扔尸堆里,让他看看这一场仗下来,死了多少人!”
他双目发狠地盯着那太监,绷紧下颚道:“信,我会派人送回京城,公公就和我手底下这些战死的将士一起留在这儿吧!”
言罢大喝一声:“大军开拔!”
他离开前厅后,李怀安看了一眼被绑成粽子拖下去的太监一眼,神色莫名,跟上唐培义时,说了句:“唐将军这又是何苦?”
唐培义一个八尺男儿,竟因今日这些事又一次红了眼眶,他说:“贤侄啊,你看,咱们这些人,拿命去换的一个太平,不过是陛下身边那些人搬弄个口舌的事。”
他咧嘴一笑:“不是老子看不起文人,自古漂亮话,都是文人说的,他们风不风骨,老子不知道。但战场上的那些白骨,拼尽一身血肉,能不能换后世记得个名字都难说。”
“那阉人觉得蓟州必是守不住了,可我了解贺大人,他便是还有一口气,也会守到援军至。”
“带骑兵先一步去援的那两个孩子,也都是一身赤胆,他们能多拖一刻,胜算就多一分。”
李怀安想到这个祖父和皇孙联手做的扳倒魏严的大计,心底忽生出无尽愧意来,他道:“蓟州若失,情况兴许也没那般糟,总能再夺回来的。”
唐培义看着他,面目威严道:“行军打仗岂可儿戏?当年锦州失于异族,过了多少年,洒了多少大胤儿郎的鲜血才夺回来的?”
正好亲兵急步而来,对着唐培义一抱拳道:“将军,大军已开拔,您的战马也牵来了!”
唐培义便对李怀安道:“崇州我便托付与贤侄了。”
李怀安看着他迈着虎步走远的背影,心绪翻涌万千。
若无意外,蓟州此时已被随元淮拿下了。
他并不担心蓟州城内的百姓,是因为他知道随元淮就是皇孙,他不会滥杀无辜。
这不过是一场戏,原本胜券在握的一场仗,因为魏严手底下的人坏了事,让反贼逃离粮草耗尽的崇州,占据了蓟州。
不仅朝堂会震怒,全天下的人也会被挑起怒火,魏严会成为众矢之的。
随后蓟州很快又会被夺回,“反贼”被绳之以法,和盘托出一切,交代当初能逃离崇州,并非是魏严手底下的人贪功,而是他和魏严达成了合作,魏严帮他逃出重重封锁的崇州,他帮魏严拖延崇州战局,让兵权不那么快被收回。
至于卢大义的死,自然是魏严杀人灭口。
为了让这场戏做得足够逼真,必须瞒着唐培义这些在棋盘上的人,也只有死足够多的人,才能让这事被发酵得足够大。
不知是不是听了唐培义那番话的缘故,李怀安忽而觉着格外心神不宁。
他不断地在心底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了扳倒魏严而设计此事,是对,还是错?
曾经他觉得,大胤朝政把持在魏严手中,魏严一日不除,大胤便一日没有未来。
为了除去魏严这个大奸臣,朝堂上的博弈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年他们李家起势,为了同魏严抗衡,已填了不知多少人进去,为何今日会因死去的那些将士生出愧意?
他们死了,就能扳倒魏严,让全天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舍小我而成大我,这不该是错才对?
李怀安闭上眼,不愿再去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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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在盘山官道上前行,雪白的海东青振翅在天际盘旋。
马车在途经山脚的河道时停了下来,一青年人去河边取水,却一脚踩空了,摔了个四脚朝天。
护在马车四周的另几名青年人都笑了起来。
那青年龇牙咧嘴爬起来,瞥见杂草掩盖下炊烟的痕迹,念叨道:“这河滩边上好好的,那来个灶坑?”
他瞧着附近还有不少用杂草盖住了,却有明显区别于附近野草的地方,走过去一一踹开,发现地下都是灶坑,他摸着后脑勺道:“怪了,这么多灶坑,得是多少人在这里做过饭?”
马车里探出一个小脑袋,长宁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黄鸭,兴奋道:“要做饭了?”
那青年人正是樊长玉派去保护长宁和赵大娘的亲兵之一,是头一回上战场把钱交给樊长玉保管的那个,名唤秦勇。
他看了一眼日头,笑道:“在这里做饭倒是省了刨坑的功夫。”
谢七坐在车辕处,距离河滩还有一段距离,并未瞧见灶坑,一听秦勇说河滩附近灶坑颇多,本能地警觉起来,跳下马车问:“有多少灶坑?”
秦勇便细数了河滩处的灶坑,道:“光是这边就有七八个,全用杂草盖了起来。”
谢七在军中做过斥侯,对环境的侦查更加敏锐,他沿着河谷走了一段,发现河谷两边延伸一两里地都有不少灶坑后,几乎是用笃定的语气道:“至少有上万人的军队途经过此地。”
此言一出,同行的另几名小卒也都警惕了起来,迟疑道:“反贼被困崇州城,唐将军又带着蓟州军正在剿灭反贼,这时候哪来这么多人的一支军队?”
谢七没作答,又用手探了探灶坑里灰烬的余温,喃喃道:“灰已经冷了,这会儿已将近午时,大军夜里不会生火做饭,那就只能是早上。”
打水的那名小卒秦勇问:“会不会是侯爷拿下康城后,率军去崇州?”
谢七从灶坑出站起来,说:“从康城途经这里再去崇州,就绕路了。”
他神情有些凝重,回马车找出纸笔,飞快地写了什么,卷成小卷,看了一眼在天际翱翔的海东青,吹了一声长哨,海东青便俯冲了过来。
他把信纸放进海东青脚上箍着的铁皮信筒里后,摸了摸海东青的翎羽,道:“去寻主子。”
海东青便展翅重新飞向了天际。
秦勇无比艳羡地望着这一幕,那只一直在天上跟着他们的白色矛隼凶猛异常,除了这位唤阿七的兄弟,他们其余几人都不敢靠近。
他问:“你是让海东青去找都尉吗?”
谢七还没做声,长宁嘴巴已经瘪了起来,“小七叔叔让隼隼飞去哪儿了?”
谢七安抚长宁道:“海东青送个信就回来。”
秦勇这会儿更激动了,对樊长玉的崇敬也更上一层楼:“真是去找都尉的啊?没想到都尉竟然还养了这么一只猛禽。”
谢七听谢五说过樊长玉在战场上特别关注过这名小卒,还专门给了他护心镜,他神色不自觉冷淡了下来,道:“让海东青去给咱们都尉的夫婿送信。”
几个青年人全都支起了耳朵。
秦勇结结巴巴问:“都……都尉成亲了啊?”
谢七眼皮一抬,说:“当然。”
旁边的小卒好奇问:“都尉的夫婿是个什么人啊?也是咱们军中的吗?”
另一个小卒抢着道:“是咱们军中的,我听去援一线峡的兄弟说过,都尉就是因为夫婿被征军抓走了,这才从军来寻夫的。”
其余人忙问:“真的假的。”
谢七冷淡又骄傲地点了下头,具有荣嫣一般道:“还能是假的不成。”
于是其余几名小卒又催着知道些内情的小卒多说些关于樊长玉夫婿的事。
那名小卒道:“听说都尉的相公在一线峡那一仗受了不轻的伤,已经半身不遂了。”
小卒们一时间唏嘘不已,暗叹樊长玉竟是个命苦的。
刚打开水壶喝了一口水的谢七险些没被呛死。
坐在车内的赵大娘都忍不住开口训斥:“胡说些什么!”
秦勇一群人也不知这位老太太是樊长玉什么人,但看谢七都对她敬重得很,便也齐齐缩起了脑袋任训。
长宁人虽小,但也知道他们口中阿姐的夫婿就是自己姐夫了,她扒拉着马车窗沿,仰起头问赵大娘:“大娘,什么叫半身不遂啊?”
赵大娘连呸两声,才道:“说人是个瘫子。”
长宁便也替谢征正名道:“我姐夫才不是个瘫子。”
方才说话的小卒挠着后脑勺尴尬道:“我……我也是在军中听别人说的。”
赵大娘还不知樊长玉和谢征后续又出了那么多事,怕樊长玉官职高了,身边的人想法也多,她喜欢谢七这孩子,就是看中这孩子老实,做事本事,没有旁的心思。
未免谢征成为下堂糟糠夫,她故意在人前道:“长玉闺女那夫婿啊,生得可是一表人才,能识文断字,又有一身武艺。”
秦勇是个憨的,想着都尉都这般本事了,按这大娘说的,那都尉夫婿肯定也差不了,当即就道:“那咱们都尉的夫婿肯定也是个校尉或将军?”
赵大娘不知道谢征的军职,但看上次找来时,他似乎还没樊长玉一个队正的官职高,便也不敢托大,垂下眼只管逗长宁,也不答话了。
秦勇还不知自己说错了话,见赵大娘不理他了,跟几个同伴面面相觑。
还是谢七说了句:“日后你们见了都尉的夫婿,便知他是何人了。”
这个话题算是暂时揭过。
他们在原地暂做修整烧火做饭,谢七望着海东青飞走的天际,神色还是没见缓和。
他写明了路上所见的情况,命海东青去寻谢征。
海东青认得谢家军旗,若是行军路过此地的是谢征,那么半日的功夫应该也只能走出几十里远,海东青很快就能从谢征那边带上回信飞回来。
若不是谢征,他让海东青去给谢征送信,也算是及时把军情送了过去。
-
黑甲军如铁水在绵亘的青山间蜿蜒,“谢”字苍狼旗被山风拉得笔直,猎猎作响。
天际传来一声清越的鹰唳,驾马紧随在军阵中那辆马车左右的亲卫抬头看了一眼,冲车内人恭敬道:“侯爷,是海东青。”
车内闭目养神的人掀开了一双冷锐的凤眼。
海东青他留在了她身边,她是不会用海东青给他送什么消息,只有谢七或谢五会。
她那边出事了?
喉间窜上一股痒意,他扬唇低咳一声,强压下阵阵咳意,掀开了厚实的锦布车帘。
海东青看到了人,盘旋着低掠过来,铁钩一样的爪子稳稳抓住了马车车沿,抬起装有信筒的那只脚。
谢征取出里边的信看后,眸色转冷,冷沉吩咐:“改道,全速行军,去卢城。”
马车外的亲卫看一眼天色,迟疑道:“侯爷,现在去卢城,只怕天黑都到不了。”
车内只传来一道不容置喙的冷漠嗓音:“牵马我战马来,骑兵随我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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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沉,残阳如血。
整个卢城城门外的山野都裹上了一层灿烂的金红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樊长玉就很不喜欢夕阳,那个颜色太艳丽了,总会让她想到战场上的血。
比如此时。
带着三千骑兵一刻不停赶回卢城,看到泥土上的鲜血被染成那瑰丽的色泽时,她心口一阵阵发沉。
卢城没被攻破,但是城门下方堆积的死尸已经厚厚一层,几乎高过了城门。
今日她在攻打崇州城时,看到过被反贼用刀逼着上城楼的普通百姓,却也在卢城城楼上,看到自愿上城楼守城的百姓。
贺敬元着一身戎甲,立在卢城城楼正中央,就像是一座山,压得攻城的众人不敢逾越。
只是远远地看着那道身影,樊长玉便觉着有些热泪盈眶。
他竟真的在卢城兵力紧缺的情况下,带着城内的百姓死守城门至此时。
郑文常嘶声大吼一声,带着骑兵从崇州叛军后方的军阵里刺了进去,樊长玉紧随而至。
不知是反贼攻城太久疲乏了,还是他们这支骑兵当真有如神助,他们一路杀到了军阵最前方,叛军那边除了人海战术,没有能担大任的将领,最终没与他们硬抗暂且退了下去。
他们成功进了城。
城楼上的守军欢呼喜极而泣,樊长玉跟着郑文常一同去城楼上找贺敬元。
副将望着双目威严看着前方的老者,激动道:“大人,卢城守住了!”
老者并未应声,脸上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变化。
副将心中一惊,忙伸手去碰老者,老者身形已僵硬,只是依然拄剑不倒。
副将悲怆大哭一声:“大人!”
刚上了城楼的樊长玉等人,听到这一声哭,心口陡然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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