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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104章


第104章柔翰清风(一)

        宛阳到邰州,  走了多远的路卓思衡就叹了多久的气,骑在马上比旁人都高一头的卓大人总是耷拉着脑袋,气确实是消了,  可沮丧却只增不减。

        “大人一路上都没怎么同我讲话。”陆恢私下同慈衡讲话时也没有了在宛阳的慷慨激昂,    “我知道他是在为我好,  只是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但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所以他最后也没阻拦你嘛。”慈衡倒是笑得没心没肺,“虽然那天我哥气成这样也吓到我,但看后来他板着脸去给你熬姜汤的样子我就知道,  哎呀,他心很软的,  其实你不犟嘴顶撞他,  说几句软话,  说不定连生气的部分都省了呢!”

        陆恢愣了愣,  简直不敢相信:“真的……能么?”

        “他这人,  吃软不吃硬,又狠不下心来,怎么会经得住你苦苦哀求?还是你自己性子宁折不弯的,  非要同他硬碰硬,  像我家里人可都知道怎么对付大哥的脾气,别说家里人了,  将来你帝京,  见到我哥哥的同僚佟师沛佟大哥就知道了,那可是对付我哥哥的一个好手,卖乖耍赖样样精通,软磨硬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跟我哥混,拉得下脸面便万事无忧!他最爱替人操心的了!佟大哥年末去到中京府界提点司,  升了提点中京府界诸县镇公事,还生了个女儿,只是不知道当了爹,是不是还像小孩子似的缠着我哥。”

        听慈衡说得欢快,陆恢的心情也畅意许多,只是心道你哥哥心狠手辣对付对头的时候你是没有看到,那是半点心软都没有的。可他抬头再看卓思衡耷拉的脑袋时,仍是心有不安。慈衡看出他的忐忑,又安慰道:“你既然知道我哥是为你好,可你又不打算听,那不如坦率一点,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来,一条路走到黑,去死命撞上南墙,总之就是你认准了绝对不改,那他拿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我并不是担心大人会赶我回去。他行事一言既出,怎么会轻易改同儿戏?我只是于心有愧,大人为我的安排可谓是尽其心力,他让我在任上独立学些本事,若走仕途,即可先攒下些银钱以备赶考之用,他还说,包括他在内,科举前大多只治学而不闻天下事,我却不一样,有过真正的为官经验,见识必定不同,所写文章也定然鞭辟入里独有一番宏论,再加上若得高中,有前面的实干打底今后外放也能独当一面……不怕慈衡妹妹笑话,我若是有个亲哥哥,怕是也做不到大人这般劳心劳力的为我打算……”陆恢半低着头,心中也因忤逆而酸楚,“但我终究是任性辜负他了……”

        “让他有点气性也好,想想回帝京会遇到的都是什么样的人,要是半点脾气都没有,哪还能叱咤风云呢?”

        二人聊得太投入,以至于宋端在后面跟上他们都没有注意,只听他插话才齐齐看向侧方。

        “要是自己心里不安,那就想想今后的路怎么走能将你家大人的劳的心费的力全补还回来不就是了,他回到帝京,身边缺得可不止是一两个人,同他要面对的事情来比,你一个人只怕杯水车薪,不过总归有人帮忙就是好的。”

        宋端用很悠闲的话语说出极其令人不安的话来,慈衡都止住笑容问道:“整顿学政嘛,真的这么严峻?又不是钱粮吏兵这些要务?”

        “学政牵扯到太多官吏与贵戚爵门的切身利益,大人要面对的并不是一件事一个人,而是一整个高望之门的高墙壁垒……”陆恢说完之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宋端不是故意吓唬卓慈衡,而是说给自己听,要他好好想想卓思衡的处境与即将面对的严酷,好坚定决心,不再困顿。

        “既然知道,那不就结了?”宋端笑道,“还是快点赶路吧!好冷!今天晚上可得吃点热的汤水,不然我人都要僵住了!哇!好冷!”

        他边说边瑟缩着,不知不觉放慢了马蹄,又渐渐离他们一行人远了。

        直到抵达邰州最东长门郡内驿站,他们才再碰见一直落在后面的宋端,但到此处,他也要暂且别过了。

        带到卓思衡一行人启程前夜,宋端将自己写好的稿子送至卓思衡手上,卓思衡之前以为这位兄台只是一时兴起,谁料已写了这样厚厚一沓!

        “我后来又去了几处瑾州偏远的山中县乡,记下了当地的风物习俗,加上在遇见你之前在瑾州的累积,林林总总写了四十三篇,这里将未成文的原始记录也一并奉上,你在删改的时候也好有个参照。”宋端明明是在说正事,可整个人偏偏就是那种松弛的样子,仿佛只是在闲谈。

        卓思衡却惊讶了,他粗略一看,字里行间宋端的文笔清丽辞彩精拔,最重要的是内物详尽,从山川风貌写到民居民俗,无所不包,这样的文章下来却并不长篇累牍,而是文体省净风华清靡,读起来干脆利落,竟有古靖节先生之感!

        “你的文章这样好,其实不必去太学大费周章,我可以教你些时策文章的写法要义,你再读些史传,必不会在下次科举当中空手而归。”卓思衡陈恳道。

        宋端却笑了:“你这人,该算计的时候怎么不会算计?我要是不去国子监太学,谁替你打探个中动向?你为自己考虑也该给我的文章挑挑毛病,再大义凛然来两句劝学的话,这样方才像个宦海沉浮过的能臣老吏。”

        卓思衡明白他的意思,也笑了出来:“我要真是这样的人,你怕也不会同我讲这样的话。我们既然已是知交,那更不用再弯绕一番。你的文章已不输许多我的同榜同僚,假以时日,高中是必然的,你真的还打算去国子监太学么?你应该清楚那里如今是什么样子吧?”

        “我当然清楚,但却并不担心。能在这样近距离的地方看你的施政手段,这一趟我必不白白花去时间。你能教我的远比文章更多。”

        宋端的眼睛很亮,话语更是富有穿透力,让卓思衡豁然开朗。

        对的,许多时候他以为的照顾和传授实际上太过死板,其实真正的有心之士在任何时候都能汲取到自己想要的经验。

        二人又将文稿看过一遍,粗粗对过,其余留待今后帝京再见再议。卓思衡又叮嘱了宋端一些在北方生活的注意事项,以及表弟回信所说舅舅与表妹的近况,二人谈至黎明才依依不舍话别。宋端留在本地,卓思衡则即刻启程。

        自离开家五年已过,虽然一直音书相通,却难解思念。越行近帝京,卓思衡越能理解何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连一路都欢跃的慈衡也沉默许多,只静静看着官道两旁已落过叶的枯枝,默默数着里堠的个数。

        也不知是煎熬还是喜悦。

        他们入京前逗留的最后一站是中京府的近郊官驿,此地为由南向北抵达帝京前的最大一处场驿,周边尽是村镇,来往行人极多,反而入了官驿内倒清净,卓思衡打算在这里收拾停当最后用餐修整一番,赶在黄昏前入城,谁知他刚刚落脚,便自外面进来位长相陌生却穿着绿色官袍的官员,这人看上去很是年轻,体态挺拔端正,漆黑的眼眸目不斜视,略略下垂的嘴角天生便比人多出几分严肃。

        他朝卓思衡行礼后自报家门:“下官是翰林院检校吕谦行,奉圣上口谕,国子监司业卓思衡恭听。”

        翰林院检校,那便是上次科举的二甲了?

        卓思衡想着已准备好领旨。

        口谕不同上谕和诏书,是皇帝以口传形式下达的命令,更多是非正式或者私人的传召与信息传递,只是即便如此,也得大礼奉诏。

        “口谕有令,传召卓思衡即刻入宫。”

        言简意赅,什么信息都没有。

        卓思衡听完起身,见这位年轻的翰林院检校满脸严肃,似乎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于是他也闭口不谈其余,只道:“驿站快马即刻便可调遣,我这就赶回入宫面圣。”

        “下官与卓大人同往。”吕谦行礼数是不错,可却好像一只仙鹤,有种天之骄子的傲然。

        卓思衡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年轻真好,也没时间再想更多,急忙换上官袍,将官帽裹好背在背上,告知慈衡与陆恢一声,便匆忙上马赶赴皇城。

        他入城后沿着朱雀大道直走,行至自家附近,只需两三拐便能回去,可此时大概慧衡和悉衡都已离家跑去帝京南安门外接他,可惜自己却被皇帝不明所以的诏书拉着匆匆而行,也不知到底为何?

        只一个闪念,卓思衡已疾驰至皇城门前下马亭。

        皇宫威仪耸峙雕梁如旧,尚未黄昏时日光犹有余烈,只是被冬日寒意浸透后那一抹碧蓝澄空下的淡金色也有一丝微凉。

        卓思衡跑马之后出了汗,略擦拭了额头再戴好官帽,抵达天章殿后再次整顿仪容,迎接与皇帝时隔五年的重逢。

        然而他先听到的却是天章殿内传出的小孩子的嬉笑打闹声。

        许久不做京官,但卓思衡还保持着出色的肌肉记忆,内监通传后,他才缓步入内,先不去直视帝王,而是率先行礼。

        嬉笑声止住了。

        “臣卓思衡参见圣上。”

        “云山,怪朕,叫你来得匆忙,官袍都没赐下,你看你如今也是入了五品门槛的官吏了,却还穿着绿袍,一会儿赶紧去换上。来,让朕看看,这几年朕身边都没个得力的侍诏,很是想你啊!”皇帝的声音仿佛是自记忆里传来,温和平常,“在外面一定很思念家中弟妹吧?如今你便能入京同他们团聚了。”

        其实在卓思衡救过太子后,皇帝与他说话的氛围似乎是变了,如今却又回到卓思衡最熟悉的感觉。

        “圣上急召,臣不敢怠慢,两任在外五年未见,臣亦是思念君上的知遇之恩,盼望早日得见天颜。”

        开玩笑,我不想我妹妹弟弟,还能更想你?

        这种心口分裂言不由衷阳奉阴违的熟悉感……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卓思衡觉得自己离去多年未有不适应御前的生活,反而一回来便很快进入状态,演戏的水平甚至还更有精进。

        他说完抬起头,虽是沉着,却还是愣住了,在皇帝膝上坐着一个小小的鹅黄宫装女孩,不过三四岁大,极其玉雪可爱,在桌边还站着一个穿着常服却自带麟趾之气的七八岁小男孩,两个孩子都用好奇又天真的目光打量着他。

        “云山还没见过朕这两个孩子吧?”皇上像所有慈爱的父亲一样,温柔揽过两个孩子,“这是赵王,这是丹山公主,都是在最讨人嫌的年纪,光会给朕添乱,来,见见救过你们太子哥哥性命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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