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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梦中人2“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


  西北诸国内乱一直平息不了,作为紧邻着的大凉,虽不必战,却也数月不得安生。

  借了这几个月的动乱,冯策几乎是扶摇直上,却也总要往边关奔忙练兵。借了邬家的声望和贵妃太子的栽培,他如今官拜陇西节度使,边关数郡的粮草兵马,民政户税都已执掌,从实权上来说,已然是越过三省诸部的封疆大吏了。

  然而趁时运早早站在了最高处后,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想要的,原来也不过尔尔,权势空虚,疆场冷肃。而家不是家,新娶的妇人邬月蝉,容颜冶艳却又蛇蝎心肠,不过嫁来数月,先后就已处置了两个从小服侍的婢女。

  原本他只是厌恶避着,到二月里回菖都见到小蛮后,心里头积压的种种念头一并爆发起来,一个阴霾狠厉的想法挥之不去。

  三月初化雪的一日,江小蛮正在城西小院里练琵琶,身侧温着半坛花雕,香雾袅袅。忽见公主府的小四惊慌着过来,报信说,晨起冯夫人急病暴亡了。

  丝弦乍停,她跌坐在地上,又被人搀起,急忙去冯府为友人奔丧。

  冯策不在菖都,到了府上,江小蛮脚下不稳,如置梦境般走到还未布置好的灵堂前。她喝令侍从打开暗色檀木的椁盖,瞧见其中睡着的女子容色如常。

  “大夫呢,人明明还活着嘛?!”酒饮多了,脑子里也就犯混沌。

  有侍从躬身上前,惶恐地俯身解释:“殿下容禀,太医令已出具了文书,夫人是心衰而死,连院里凡在职的医工都商讨过了,都说是思虑过多,怕是儿时就埋了的隐症。”

  “月娘?”见椁材宽大,江小蛮趴着厚重边缘,竟跨足而入,也躺了进去,“是不是阿兄待你不好?可你都嫁与他了呀,前两月不是好好的吗……”                        

                            

  这一下灵堂上的仆从可都慌了神,这一会儿各处命妇就要来吊唁作别,这副失礼的场面若是传扬了出去,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劝告声叠起,灵堂乱成了一锅粥。

  幽暗处一人手里捏着丸药,颇为焦急地只是候着。

  而堂中椁木中,女孩儿悲啼声声不断。那人急中生智间,疾行数步,猛地扑跪在灵前朗声哀告:“请殿下怜悯,宫里就要来人了,若是娘娘苛责,我等必无生路。”

  这一句惊醒了两旁劝告的冯府仆从,也都不再跪地哀告了,一个个地趴在椁木边,直接合力去拖人。好在江小蛮也明白,最后深深同尸身贴了下脸,也就顺着力道叫几个从人合抱了出来。

  混乱中,一枚乌紫丸药被送入‘尸首’口中,悄无声息的,送药人还当众理了理椁木中香花钗环。

  ……

  这么多年来,除了捕风捉影得闻说生母是被缢死的外,江小蛮还是第一次见到亲友的尸身。

  那具冰冷安详的身子是月娘,可月娘又不在那里头。

  她想起提耶对她说过的,释尊本是一国太子,于都城四门出游之际,见民间老、病、死诸苦,一时遂感江山七宝、亲眷妻儿,就是坐拥了恒河沙数的权势宝物,也免不了凡俗间的聚合离散,老病苦痛。

  为此,释尊发愿寻觅心灵的解脱,著书立言,用法偈文字的力量,救有情众生得脱苦海。

  可是悉达多是佛,是千百年难遇的圣贤,他见苦厄而破执,但江小蛮觉着自己就要被苦厄埋得窒息,除了逃避和沉醉,她想不出应对之法。

  冰雪渐融,她一直如常入宫回府,除了景明帝偶尔催问婚事,就是莲贵妃也误以为,她已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只是这般作态,唯有江小蛮自己晓得,是为了可以一直安守在那院落里。                        

                            

  院门关上,她成了大凉第一个酗酒的公主。她实在是太会掩藏,为了不叫人发现,后来也就挨到天黑,院门一关,哭一会儿喝一会儿。若是外人瞧见了,怕要说公主真的是疯了,可她却觉着,心里头叫人挖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去,而只有哭醉独处时,反倒有些畅快,才觉着自己还是个活人。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三月上邬月蝉没了,冯策军务正繁忙,没有回来料理后事。三月底的一天,他却是带伤坐了车马回皇城的。

  莲贵妃亲自瞧着太医令看伤,刺客的刀剑偏了分,却也是将他右手右足的经脉通通斩断了。

  听到兄长再也不能骑马举刀时,江小蛮正与城中一位琵琶名家讨教习琴。她纤手轻拢,偏了偏早已不再圆润的小脸,只是低声打发冯府侍从:“知道了,本宫晚些就过去。”

  本想是晚膳就过去,轿子都到冯府门前了,胸腹中一阵烦躁升腾而起,她又令从人直接入了东市,直入合意斋包下间上房,又独自叫了壶竹叶青来。

  从南边的花雕到北地的竹叶青,她是越发能喝了。

  酒后易眠也易醒,最是伤身。第二日天不亮,宿醉中,她捂着脑袋醒转过来,看天色估摸着怎么也得卯初了吧,然而一瞧更漏,离着卯时还要大半个时辰呢。

  从未醒的这般早,想要再歇会儿时,脑子里乱纷纷的,却是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江小蛮索性抹了把脸,随意把青丝朝后一绾,便一个人出了合意斋,想要去街上透透气去。

  夜凉如水,天际黑透,倒是东市街头灯火彻夜不息,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她如今,也不怕走夜路了。                        

                            

  酒醒后最是空茫不适,昨夜又饮得无度,她脑中空白地行至东市河道边。夜风中,两岸灯火星点,合着早起人家的油灯,倒映在河面上。

  逝者如斯,下弦将坠。

  她忽然觉着从未见过这样绝美静谧的河道,脑中空白地就朝着河岸行去。

  踏着湿滑青苔,鞋袜渐渐浸透,刺骨的寒意自脚下升起。而她竟只是浅浅笑了下,是数月来难得的平和。

  只要再往前走一点,数步之外,地水火风、四大皆散。

  ……

  正自出神作决间,背后传来童音清脆:“大姐姐,你赶早立在河边做什么,要不要买果子火烧呀?”

  这一声将她神魂拉了回来,猛地朝后退了步,江小蛮转身跑上斜坡。但见眼前女童是上回来遇见过的,此时也才卯初,她便提了个藤篮与早起赶路的人卖朝食了。

  那孩子也还记得她,此刻见了颇有些脸红,想起上回调皮羞人的那句“小孩儿家家也有郎君了。”女童转了转滴溜溜的眸子,揭开篮子仍问她要买什么朝食。

  原来东市也是有些落魄商户的,见这孩子衣衫粗陋单薄,一双眸子却是亮如星辰,江小蛮想起上回来时的场景,不觉触动感慨,遂抚了抚她肩头,关切地说:“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早出来爷娘也能放心吗?”

  看出她的善意,女童照实回道:“我叫小冬,姨娘早去了,爷娘叫我自个儿挣嫁妆呢。”

  七八岁的孩子,这分明就是被嫡母欺压着。江小蛮心下不忍,想了想从腰间解下块羊脂玉珏,俯下身子笑道:“你回去寻处地方藏了这玉,往后再不要趁着黑就出来。”

  小冬明白过来,却也不愿去收。                        

                            

  江小蛮只得将城西赵家的住址说了:“听话,你往后白日里得空,就送些吃食去那家。”

  东市多权贵,女童想了下,郑重行礼说了句:“姐姐恁好心肠,满天神佛皆会护佑的。”说罢,将手中藤篮整个塞了过去,踮着羊角辫一路跑开了。

  望着冷风中孩童幼小背影,江小蛮苦笑,上回来时,她就见过这孩子,知道她小小年纪就渴望钱财。这次有缘,这孩子打消了她死念,她也赠了她渴求之物。

  然而,她贵为一国公主,想要的,却是神佛也给不了的。

  .

  本是想着去冯府看看兄长,却刚出东市的门就撞见了一行宫人,说是陛下夜梦惊醒,正四处急召。

  温凉殿内,江玮背着手烦躁地来回踱步,在他身后的御座上,是那把高宗皇帝的曲项螺钿五弦琵琶。

  江小蛮安然立于殿中,看不出一丝宿醉后的失态。她有些奇怪地瞧了眼那把五弦,就听景明帝开口第一句:“上回你带这把琵琶出宫时,可曾与他人经手?”

  想起那人,她面色苍白,只是木着脸说:“就是听那位法师奏过一曲……”

  知道女儿心事,江玮信道也自不会多疑方外人。此次关隘被一些兵匪冲击,虽尽是挑那路线薄弱处,却到底成不了气候,估摸着也就是巧合而已。

  他打断了女儿的陈述,神情肃然地说到了自己昨夜里的噩梦。他在梦中瞧见,菖都城内外火光冲天,竟是亡国之象。

  “蛮奴,天师但有卦必验,四月初五,是你及笄半岁,阿耶最后再问你一次,可有合意人选?”

  “父皇明明知道……却非要来逼我?”

  这些日子,莲贵妃也择选了许多世家子弟,着令她拣选,可都俱是听些形容,看过画像,便是连会面都不肯的。到后来,贵妃无法,甚至听了画偃的歪招,降了些品级门第要求,只按那人的样貌去下品的子弟中寻找。好不容易,有了几个颇为肖似的,江小蛮倒是趁宫宴都见了,可是一开口时,却要问人家晦涩佛理,最后也俱是不了了之。                        

                            

  殿中无人,父女两个对答间,隐隐便生了些火药味。

  “还有十五日,礼部和内侍监已经开始预备,朕最后再问你一遍,可有合意的人选?”

  “没有!”江小蛮触动心事,又想到那日提耶走前舀水劈柴的场景,一时红了眼睛:“阿耶若是随意定人,那不如还是送我回莽山罢了。”

  这一句说的决绝,景明帝也对女儿荒唐行径知晓了些,一时缠绕了噩梦里,怒不可遏地上前两步,竟抬手朝她甩了个巴掌。

  力道之大,将人直接砸在了镜面如水的云母纹地上。

  江玮惯常就是这般对待宫人嫔妃,大清早的许是还没睡醒,这一巴掌下去,倒是看着自己掌下有些发蒙。

  可他笃信谶纬,一时横了心硬着头皮喝骂道:

  “我大凉皇族,就是身死也必得为家国谋划。你是我江玮的女儿!却被个等闲的僧伽迷惑到此般!”

  江小蛮伏在冰冷如水的殿柱旁,多少年积压的怨愤就要发作,她很想起身冲到父皇面前,质问他不也是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女子,癫狂信道昏庸暴虐。她赤红着双目,抬手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想要告诉他,对先皇后之死,她并非全然的年少无知。

  当年就为了天师一句话,还不是对她动了杀心。

  “阿耶,当年若不是许太公和姨母拦着,到了最后,你可会……”江小蛮起身,还是问出了多年的疑虑。

  对着独女这样的神色,景明帝到底是老迈了,他手背微不可查得颤了颤,无奈回道:“说这些作什么,那时候是我吃了方剂魔障了……蛮儿啊,阿耶老了,不想再经风浪了……”

  “父皇!”她上前两步,“是不是不论何人尚主,皆可?”                        

                            

  景明帝皱眉看向女儿,很快郑重地点了点头。

  但见他面前女孩儿眸色认真,笑意中却带了些苦色,她张口,只轻轻说了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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