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杀戒1‘结角百年,生死不离。’贫僧……
羽林卫追着黑衣人离去后,戌正后的院落里静得只剩两人的脚步声。
“反正是你,就是你了。”
这句话音调颇低,甚至黏黏糯糯的带了些孩童般的稚气。可字句间的颤动重音,难掩说话人的气势和决心,像是在发狠赌咒了。
提耶背着身子,当即停下了脚步。
望着他宽阔清瘦的脊背,江小蛮一下就慌了。她的身体里本就流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血液,若她是男子,那本质里是个偏执贪求的纨绔子弟。能力所及时,对着羽林卫,对着会袒护包容自己的贵妃,她就懒怠收敛,恣意顺兴。而一旦对着捉摸不定的旁人,也就彻底蔫了。
她清楚地看到僧人脊背僵直,似是抬手抚了下项口的那颗天珠。接着她又听着声低哑若无的叹息,见他转过身来,以为是要彻底同自己说个清楚了时,江小蛮倒退了三步,恨不能将自己的耳朵堵上。
“我深夜负伤而归,公主缘何一句不问。”他眉目温和,止语微顿了下,忽的浅勾了薄唇,碧玉色的深刻眼眸一错不错地看向面前的女孩儿。
这个转瞬即逝的神情,在凛冽夜色下,惊心动魄。江小蛮一时看呆了,连如何回答都忘了。
而她身前的男人似乎也根本不在乎回答,上前一步,竟是轻轻牵过了她缠着纱布的手。
像是供奉着恒河沙数的珍宝般,那重茧遍布的粗阔手掌,极轻柔小心地托着女孩儿的手。他垂眸凝视,拇指在她掌心虚浮着摩挲。
“公主真的这般心悦于我?连宫中失窃都能不闻不问。”
江小蛮屏住呼吸,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无言得等着他后头的话。
提耶再上前一步,疑惑自语:“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视线上移,他微微矮了些身子,一股子独有的草药气味混了些极淡的血腥味,一下子涌入她鼻间。
在这种主动亲近的注视下,江小蛮杏眸圆睁,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凑近了看清她的反应,提耶失笑,抬手揩去她颊侧的一点烟火碳灰,嗓音沉沉:
“汉人有诗,‘结角百年,生死不离。’贫僧从皇命还俗,枯寂清贫无依无势,公主……同我百年,岂不误了佳人。”
他神色温和包容,说着情志缠绵的话,眼底却似藏了万古苍凉。
“不、不不,怎会……”江小蛮几乎以为自个儿耳朵聋了,心底里激昂动容到差点就要哭出声去,“什么误了佳人,我日日就是吃喝疯跑,该是我误了你才对。”
她身子僵直,呼吸都差点要接不上去,看上去随时都要发狂的样子。
以为她会有比那夜更出格的举动,可提耶却惊讶地发现,握着的那只小手,正在不受控制得颤动。面前的女孩儿僵直着身子,瑟缩着也不瞧他,似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某一瞬间,使他产生了种错觉,怕她要喘不上气晕厥过去。
他是出家忘情,却并非感知不到情绪的傻子。两人相对咫尺,江小蛮的反应,他后来记了一辈子。
倘若是世间寻常的男子,晓得一个姑娘在意恋慕自己到了这般地步,若非也动情,便难免要自得欣喜,或是苦恼动容。
可是提耶没有,握着她的手,他想到今日疏勒密使与他带来的消息——龟兹王用朅末活人为祀,缉杀旧日王族子弟。九年来他游走连络西北诸国,可如今族人危难,就要堕入阿鼻,却只差一份布防图,救苦无望。
一个小姑娘的心意,在家国苍生面前,又能几何。况她爷娘使他家亡国殇,生年尽毁,如今为他引路,也许就算是因果业缘吧。
“公主的厚爱,提耶明白了。若是缘法到了,公主还是愿意,今生今世……便委屈清贫了。”
说完话,他未再多留恋,朝屋檐又瞥了眼,便抽身回屋敷药。
留下江小蛮一个,将方才的只言片语缀连辗转。她阖眼又睁眼,数次想要抬步跟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去。
“殿下!”门外忽然传来梅儿的唤声,“也快亥时了,姑姑说务必该回了。”
她猛地醒过神来,跺了跺脚下冻土,哈了口气喊:“再候一刻,就来。”
同侍女说定了,江小蛮回身就朝内院走。沿着回廊站在主屋外头时,脚步却停在了阶前。
从透亮的纱窗外,她瞧见那个熟悉的人影,看动作是在上药包扎。女孩儿家的心思说也奇怪,她红着脸想到先前那夜,自己被逼急了,竟敢就那么去轻薄一个出家人。而如今,那人破天荒得松口应了,她却反倒怕坏了印象,连近前都犹豫忧惶起来。
隔了纱窗,想要开口唤他名字,却又怕扰了他治伤。她就这么立在呵气成冰的夜色里,守了许久,一见他起身了,忙缩了身子后退。
“明日我来与你送午膳吃。”急急喊了这句,江小蛮踉跄着跳下台阶,似唯恐他反悔一样,脚下不停地一路朝院外赶去。
提耶披衣出来时,远远得只瞧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背影,连回话都不听逃一般得朝外跑去。
他目光深远,随后西厢门开,一人带着恶意阔步而来,哼笑轻蔑:“阿哥,等得了东西,索性你也开开荤。走之前,你若下不了手,我替母后报仇!”
提耶看了族弟一眼,有些疲惫地叹了句:“先把东西得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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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暖阁内,江小蛮只穿了抹胸亵裤,依靠在氤氲温热的碧玉池边,始终极为乖顺得任由女侍替她擦身清理。
温热的池水被捧到涂了防水漆的美人靠上,韶光细看她神情举止,总觉着不对,这孩子小脸温雅,杏眸含了水一样,唇角不定起伏,时不时就要露出那对雪白齐整的门牙来。
“这是撞着头脑了,还是明儿又筹谋着什么鬼主意了?”韶光不安,伸手探她额头。
就是这个动作,让闷了一路的小姑娘猛地跳了起来,江小蛮视这从小陪伴的女官为亲眷长辈,她终是组织好言语,开口却是扼要简明。
“姑姑,他应了我,也不是,就是父皇若赐婚,他说我若愿意,就一生只守着我。”
从那声姑姑起,韶光立刻挥手斥退了一众侍女,以她的经验,小公主这模样怕是又要失态逾矩了。
果不其然,见人都退了,语无伦次的江小蛮收拾好言辞,回身扯住她衣袖:“提耶说怕耽误佳人,姑姑,他说我是佳人。遍菖都遍凉国最好的男儿,愿陪着我一生一世呢!”
终于听懂来龙去脉,韶光自认瞧人的眼力颇准,只是搂着她拍抚,口中虽嗔怪,心里头定下来也是十足满意的。
“他一个了了空空,一贫如洗的僧人,呸,什么侍佛的出家人,放咱眼里,就是五世高门的俊才,也未必配咱嫡长公主,也未必配我的蛮儿啊。”想着那些高门子弟惯常的行径,韶光其实也颇为满意这一桩,“僧人也好,就让他来咱府上,总归成双成对,也不会有什么妾侍的,若是他敢负你,姑姑替你出头!”
“呀,胡说什么呀。”江小蛮鼓鼓脸一头扎在她怀里,暂放下心思哄笑道:“姑姑且去,我一人再想想。”
这一夜,她头一次说要自己独个儿睡。心绪澎湃,在萱软暖和的香塌上烙饼一般翻了几下,本以为定又难以入眠了,却是累得狠了,一下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塌前有人。江小蛮以为是做梦呢,只朝那人笑了下,低低唤了声名字又立时阖眸睡去。
而那个夜访的不速之客,久久地立在塌前,月牙儿溢出云层的那瞬,照见他竹菊一般清冽的眼眸,秋水一样踌躇湿润。
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少年长叹阖眸,在这一夜也终是下了决断。云层渐厚,他眼中狠厉生起,身姿略笨拙得翻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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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主事的那位尚书年高厚道,是以大凉的朝堂上,也就是礼部的官员每日巳末便能归家的。
第二日一大早,公主府再次将合意斋的大师傅们叫了过去,这回给了一千两纹银,还是只与主子作几道素点,另同阖府上下作午膳点心。
江小蛮深夜入眠,却还是辰初就醒了过来。已经连续两日,只睡二三个时辰,可她在兴头上,也就甘之如饴,丝毫不觉疲累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是朔风过后难得的好天气。
对着铜镜,梅儿正左右比对,精心为小主子策划着妆容衣饰。
“全不必顾虑我,就按你喜欢的式样,要那种娇媚一些,额,反正好看些的。”
这也是江小蛮头一次,放下自己的主意。她知道自己审美上总有些独特,是以想着往后要与心上人为妇,总也得娇柔得体些不是。
装扮衣饰,还是交与懂行的来定夺吧。
蕊黄花钿,分鬟垂丫髻,十二破交输裙,半胸牡丹叠袖丝衫,外套貂裘锦纹背子。
起身揽镜,直是端庄得体,贵气娇艳。外加斜红云鬓,极符她面容的妝饰。
的确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梅儿果是个衣饰装扮上的行家,把个孩童心气的刁蛮公主,二刻间,也就扮作个庄严闺秀的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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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未过,盛装打扮的江小蛮拎着个绒布套的点心盒子,立在了鸿胪坊一处徽派院落外。
她看看自个儿饿了两日后即可细瘦些的腰身,又回头同侍女梅儿确认了眼,随后端正了身子,上前在门环上‘笃笃笃’扣了三下。
片刻后,一个形容巍峨耀目的儿郎来应了门,他开了门,清瘦高大的身躯在她身上投诉光影,如谪仙般勾唇温雅:“劳烦公主挂念布施,贫僧却正要出行。”
他身前那个精心典雅的小姑娘立刻道:“提耶,你去哪里,我送你,与你同去。”
带着褐色兜帽的高大男人瞧了眼她身后,见是仆从亲信都遣退了,只余两个同样年幼的侍女,便凝眉应道:“公主若是不惧,且送城南一趟,我送两个故旧且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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