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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起也他,救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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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文士一边吟诵,一边呵呵乐着。

  陈容手捧着香囊,一颗心乱成了一团。这可是私相授受啊,以前,她还可以说,与王七郎亲近,她是为了保全自己,可上次接了他玉佩,这次又接下他香囊,那岂不是说,自己已认定了他那个郎君?

  她的两只手,都在颤抖,一只手要她把香囊收入怀中,他可是琅琊王七啊,便是当他的妾,这一生荣华富贵都跑不掉了。另一只手,却在推拒着。琅琊王氏又怎么样?她配得上么?配不下,徒惹相思,那后果,她前世不是尝受过吗?

  一想到前世,那种种绮丽的梦境,种种酥入心田的渴望,便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见到那中年文士转身离去,陈容腾地一声跳下马车,向他冲去。

  她冲到他身后,把那香囊送入他手中,匆匆福了福,颤声说道:“陈氏阿容,卑贱之人也,怎配消受七郎体己之物?君还是拿回吧。”

  说到这里,她头也不抬,转身便向马车冲回,明明是拒绝了人家,她却像是在落荒而逃。

  中年文士挑着眉,诧异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低头看向香囊,呵呵一笑,低低说道:“这世上,竟有对七郎的示好无动于衷的女郎?倒也有趣。”他又说了‘有趣’两字,转身哼着歌,向殿中返回。

  马车驶动了。

  车外,一直呆在外面,并不知道王仪曾向陈公攘提过亲的尚叟嘟囔起来,“这琅琊王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既不愿意纳我家女郎,又送什么香囊,难不成,便是想这样胡乱玩一玩?”

  他的嘟囔声,并没有传入陈容的耳中。

  此时的陈容,呆呆地倚在塌上,双手绞成一团,清艳的小脸上,一时明亮异常,一时又露出沮丧之色,分明是被搅碎了一池春水。。。。。。

  马车向外面驶去。

  格支格支,车轮在积雪上滚动的声音传来,银白的雪光,映照着天上的明月,透过车帘缝,照在陈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哗地一声把车帘拉开,让那刻骨的冷风,吹去那乱如丝麻的心,吹去脸上的红晕。

  渐渐的,她的双眼恢复了平静。

  马车驶向了侧门。

  望着那大门的拱门,阿容突然说道:“叟,走前门吧。”

  “是。”

  尚叟应了一声,驱着马车绕了一个弯,改向正门而去。

  他一边驱着车,一边好奇地回头望向陈容的方向。见到月光下,雪光中,她那美丽的小脸上,嘴唇抿成一线,显得格外倔强,便按下心底的好奇,没有开口询问。

  从侧门驶向正门,可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一过,陈容的脸上,羞喜之色尽去,眼神中清明一片。

  马车靠近正门处时,陈容伸出脑袋,朝着那门房所在的方向瞅了又瞅。

  不一会,她便从几个高壮的护卫旁,看到了一袭青衫,端正温和的张项。

  马车慢慢地驶近了。

  众人听到马车滚动声,同时回头看来。见到是陈容,有几人双眼都亮了。

  这几人中,包括张项,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容,嘴角含笑,眼神中带着赞赏。

  陈容也回望着他。

  就在张项有点诧异地看向她的眼睛时,陈容慢慢的,朝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甚是妩媚和明艳,前世时,陈容对着铜镜练过无数次,一心只想凭着这笑容,改变冉闵对她的恶感。

  这是女人诱惑男人的笑容。

  张项明显一呆,他定定地看向陈容。就在陈容的马车靠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时,他突然低下头来,向后退出半步。

  只是半步,他便躲在了一个高大的护卫身后,隔绝了陈容看向他的视线。

  陈容一怔,慢慢垂眸,收回了头。

  马车驶出了正门。

  走出大门十几步远后,陈容回头望去,她看到的,依然是一群高大的护卫,和属于张项的一片衣角。

  望着那衣角,陈容苦笑起来,无力地想道:我操之过急了。只怕我那一笑,不但没有让他心生绮思,反而还会对我这个人,存了几分疑惑和不屑。

  想着想着,陈容长叹一声,突然意兴索然。

  尚叟听到她在叹息,不由侧过头,问道:“女郎,可有不适?”

  陈容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摇了摇头。

  马车格支格支地滚动声,在暗夜中,唱出寂寞的乐音。

  这时,尚叟低声说道:“女郎,既然七郎有意,你还是嫁他吧,相信他会护着你,不会让他以后的妻子欺负你的。”

  说是这样说,尚叟的声音中,却有着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茫然。

  本来,他以为陈容不会回答的,不料过了一会,陈容低哑地声音传来,“做他的妾,不如嫁冉将军为妻。”

  尚叟马上应道:“女郎三思啊,冉将军是家族给阿微准备的,你抢了来,会激怒家族,以后有个什么事,便没有了庇护。”

  再一次,他以为陈容不会回答时,陈容沙哑的声音传来,“我不会,叟,我不会的。”声音沙哑中有苦涩。

  马车回到了陈府。

  第二天果然是一个大睛天。天空中那轮白日,照得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融化。

  接下来的四五天,一直是大睛天。

  这几天,陈容一直呆在自己的院落里,寸步不出的。

  这一天,一个婢女跑了过来,对陈容行了一礼,笑道:“女郎,外面有人送来请贴呢。”

  请贴?

  陈容天天都接到请贴,她伸手拿过,随意一瞟。

  这一瞟,她给怔住了。

  上面有一行极俊逸的行书,“午未之交,阳水之滨,湖山之侧,与卿曾约,盼卿再至!”

  是王七郎!一定是王七郎!

  陈容并没有见过王七郎的笔迹,不过与她曾经相约过阳水之滨的,只有他一人。

  陈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这几天,她虽然闭门不出,可一静下来,便会想到那张俊美高远的脸,那双浅浅而笑的双眸。

  陈容压下心底涌出的轻快,那自拒绝了他的香囊,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惆怅更是一扫而空。

  她腾地站起来,小脸晕红的大声叫道:“叟,备车!”

  她刚刚叫出,平妪便伸头过来,问道:“女郎要出门了?”

  陈容犹豫了一下,她垂眸看向塌上的请贴,伸出小手,把那一行字抚了又抚,抚了又抚,这时的她,脸色时白时红,显然挣扎得厉害。

  好半晌,她慢慢抬头,应道:“是,我要出门。”说出这句话,她便用手按在胸口,喃喃说道:“老是思前顾后的,活着也没有什么趣味啊。”

  平妪诧异地望着自宽自解的陈容,好奇起来,她朝着塌上的贴子一瞟。虽是奴仆,平妪因是专门侍侯陈容的,这种贴身之仆,也是贵族们的颜面,因此,在陈容父亲地要求下,她也络续识了一些字。

  陈容见到平妪朝那请贴看了又看,脸一红,心一乱,伸手便把它拿起,拢入袖中。

  她急急向外走去。

  现在就是正午时了,马上便到午末之交。

  陈容走出时,尚叟正应声过来。陈容一看到他,便叫道:“叟,备马车吧。”

  “是。”

  天气睛好。

  南阳街中,积雪尽化,泥泞处处,只有那些沟壑深处,还有一些白色的残痕。

  陈容伸手抚着袖中的请贴,饶是一再拒绝,那红晕还是爬上了双颊。

  慢慢的,马车驶出了城门。

  马车继续向阳水的所在驶去。

  随着时间流逝,四周转为安静,人声渐去渐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尚叟叫道:“女郎,到了!”

  陈容从马车中伸出头来。

  这一看,她蹙起了眉头,这里没有人啊。奇怪,上次明明是在这里与王弘,桓九郎他们相见的。

  陈容四下张望了一眼,朝着前方人影绰绰处说道:“叟,往那里走走吧。”

  尚叟应了一声是,驱着马车,向前方驶去。

  一靠近,陈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望着那些人,道:“也不是。”

  尚叟也皱起了眉头,他喃喃说道:“下了大雪刚刚融化,湖中寒风刻骨啊,我就说,王弘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游湖。”

  这话一出,陈容一凛,她马上应道:“叟,掉头,我们回去。”

  她这话刚刚出口,一个粗哑的大笑声便从林后的山坡下传来,“美人儿很性急啊,这么早就赶来了。奶奶的,你爷爷差点慢了一步!”

  陈容大惊,她急叫道:“叟,掉头。”

  一边说,她一边向前一仆,把一出门便习惯带着的马鞭拿到手。

  “来不急了。”

  这次笑着的,是一个瘦小的汉子,这人苍黄着一张脸,正睁着一双老鼠眼打量着陈容,戛戛笑道:“那人说得不错,果然是个尤物。”

  他双眼粘在陈容高耸的胸脯上,流着口水嘿嘿笑道:“奶奶的,老子长得这么大,都没有玩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在他说话之时,山坡下迅速地跑出六个汉子,而早就站在不远处的那二三人,也向这边急急跑来。

  尚叟大惊,他连连挥动马鞭,吆喝道:“驾--驾--”

  喝声连连中,马蹄翻飞,向前冲去。

  可这地面不同于城中,那可是黄土地,刚刚融了雪,地上泥泞甚厚,马车一冲便是一歪,哪里跑得动?

  车轮陷在泥中,怎么也拔不动时,那六个汉子,已呈四面包围之势,挡住了马车去路。

  尚叟急得汗出如浆,他颤声叫道:“驾,驾--”右手长鞭连甩,已是死命地抽向马腹。

  可他越是抽得急,那马车越是颠得厉害,好几次都向一侧歪处,差点把陈容甩下。

  这时,那些汉子已把马车扎扎实实围住,他们也不动,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那最先开口的,四十来岁消瘦如柴的汉子,一眨不眨地粘着陈容,欢喜地说道:“美人儿何必害怕?想你们这些女郎,一生只能尝一个男人的味道。这一次你可以享受个饱,那是美事啊,怕什么?”

  这话一出,哄笑声,嘎嘎尖笑声,淫笑声四起。

  陈容收起乱成一团的心,绝望地想道:看来,这是上天要收我啊,他知道我是不应该存于世间的,所以要收了我。

  这样一想,她的心静了静。

  自从上次从莫阳城脱围后,陈容发现自己的心,变得真正坚硬起来。如此刻,想明白没有退路后,涌出心头的思绪中,居然没有了害怕。

  她抿着唇,低低喝道:“叟,算了。”

  这话一出,尚叟竟是放声大哭,他嘶哑的叫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陈容没有理他。

  在众汉子的尖笑声中,她右手一探,从头上取下了那金钗。

  把金钗收入袖中,陈容举起马鞭,冷冷说道:“便是要死,也要拖几个人同行才是。”顿了顿,她咬牙切齿的恨道:“只可惜,那个陷害我的背后之人,没有办法对付了。”

  眼神煞气毕露,声音既狠且厉。她瞪着那些人,厉声叫道:“是谁让你们过来害我的?何不出说来,让我做个明白鬼?”

  一话吐出,那腊黄脸汉子大笑道:“这么美的人儿,当鬼当可惜?当我们的压寨夫人大好啊。”

  陈容嗖地转头看向那首领样的瘦子,尖叫道:“是谁要害我?反正我都跑不掉了,何不说出来?”

  那瘦子双眼盯向她,露着黄牙流着口水,道:“我们见到的,也只是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大胡子,那人可没有说,是谁要他来的。”

  陈容听到这里,恨声说道:“居然连仇人也不知道?”声音中尽是失望。

  在陈容与他们对答时,尚叟还在放声大哭,他握着马鞭的手,已颤抖得不成样。

  望着这样的尚叟,望着愤愤的陈容,汉子们继续放声大笑,这时刻,另外的几人也已经围上,一共九个汉子,把陈容的马车,和陈容两人,堵了个结结实实。一共九双目光,都淫秽地锁在陈容的脸上,身上,那嘻笑而来的秽语,更是越来越不堪。

  这时,陈容嗖地回过头去,厉声喝道:“哭什么?不过一死而已!”

  这喝声一出,尚叟便是一噎。

  陈容还在瞪着他,她尖声叫道:“手抖什么抖?我都不怕死,你人都老了,怕什么死?”

  尚叟望向她,老泪纵横着。他之所以这么痛苦,其中的大部份,是为了陈容。不忍心她因此坠落。现在见她一个小小女郎都不慌乱,心下稍安。

  伸袖拭去眼泪鼻涕,尚叟和她一样,也举起长鞭,颤声说道:“女郎所言甚是,大不了一死。”

  陈容见他终于平静下来,放松了些。

  她转头看向那些贼汉。

  那走在最前面的那贼汉,目光转向了陈容手中的长鞭,他咧着黄牙,嘻嘻笑道:“小姑子,这鞭子可不容易甩啊,我看你还是放下吧,仔细伤了手。”

  这话一出,又是哄笑声四起。

  陈容冷笑一声,忖道:不错,鞭子是很难甩。可真正甩得好的,便会有与人一博的武力!

  汉子们望着艳丽动人的陈容,见到她马鞭握得稳稳的,那笑声是越来越大。

  一个黑瘦汉子越众而出,一边大步向陈容走来,一边怪叫道:“奶奶的,我可等不及与美人儿亲近了。”

  说话之际,他与陈容越离越近,渐渐的,五步,四步,三步,两步!

  黑瘦汉子右手一伸,扯向陈容的马鞭,嘎嘎笑道:“美人儿还是把它给我吧,嘎嘎。”

  说话之际,他毛手毛脚地拿向了陈容白嫩的手腕。

  就在这时!“啪--”地一声,长鞭击过空气发出的呜咽声响过,转眼间,一道鞭影如蛇,闪电般地击向那汉子!

  这一鞭,且准且沉,这哪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所能挥出?

  黑瘦汉子一惊,他本能地向侧一避,想让开来。

  就在这时,长鞭已至!

  “啪”长鞭入肉的沉闷声,突兀地响起。伴随着这响声的,是那汉子尖利的惨叫声。

  他的惨叫声刚刚响起,只听得‘啪啪啪--’,鞭声挥过长空的响声不断传来。每一次鞭影闪过,响起一起,便是一声惨叫声传来。

  “哗--”地一声,一抹红色冲天而起,血如喷泉中,一声人临死时才能发出的惨叫,蓦地破空而来,震荡着所有人的耳膜/。

  紧接着,只听得‘砰--’地一声重物倒地声传来。

  所有人都惊住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每个人都瞪大双眼,傻呼呼地望着地上那具还有抽搐的躯体。那躯体的颈管已被抽断,颈间鲜血还在外涌,而地上,泥泞与血泊相混,分外触目惊心!

  嗖嗖嗖,所有人都抬头看向陈容。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面不改色,冷漠异常的美丽面孔。这个贵族出身的小姑子,在如此处境中,不但不慌不乱,竟还用如此雷霆万钧的手段,生生抽死了一个人!

  她见到血,便不会晕么?

  迷乱中,已有一些汉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陈容的厉喝令得尚叟清醒过来,“还愣着干嘛?冲出去!”

  声音沉沉,杀气森森。

  尚叟一凛,不由自主地应道:“是。”他马鞭一挥,一声急喝。

  也许是因为这时的尚叟,比刚才冷静些,也许是运气还不错。那马跃蹄一冲,竟拖着马车冲出了泥泞坑洞,冲向了前方比较坚实的石子路。这地方毕竟是贵族们喜欢游玩的所在,多数路上,都被铺上了碎石。

  陈容的马车一冲出,那最前面的汉子怒不可遏,嘶喝一声,“逮上她!奶奶的,逮上她--”

  最后一句,已是吼叫。

  众汉子清醒过来。

  他们同时发出一声嚎叫,扑向陈容,扑向了马车。

  驭座上的尚叟,此时已汗流如洗。也顾不得擦上一擦,他一边用力地抽着马,一边连声吆喝。

  而陈容,这时则转头对上众汉子。每有人冲上来,她便是一鞭狠狠甩去。

  她的马鞭上,兀自鲜血淋漓,于阳光下,散着夺目的死光。因此,她这又狠又重地一鞭甩去,便是那个匪首给会急急躲开。

  这一躲,他们的速度便是一缓。

  如此缓了两三下后,陈容的马车,已冲出五步远了。

  就在这时,汉子中,一人厉吼道:“不能让这姑子逃了去。追,一定要追到她!”

  声音一落,那首领清醒过来,他大声叫道:“去骑马,奶奶的,我们还有马啊。”

  一话吐出,众汉子同时惊醒,同时转身,向他们刚才藏身的地方跑去。

  不过半刻钟,六匹马便同时出现在陈容的视野中。

  陈容一边望着,一边对尚叟叫道:“叟,注意脚下,万万不可翻车。”

  她想,只要不翻车,他们便还有一线生路。

  尚叟大叫道:“是。”陈容的镇定感染了他,他这刻的回答,响亮而平稳。

  于是,马车向前没命地直冲,在马车的后面,六匹马狂奔而来。

  那汉子的首领一边策马追赶,一边嘶叫道:“冲啊--奶奶的,连个小姑子也对付不了,还给死了一人,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得吐出!”

  另外五人同时乱七八糟地应合着。

  他们的叫嚷声,喊杀声,混着寒风,嗖嗖地刮入陈容的耳朵。

  陈容抿着唇,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几个人。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吹迷了她的双眼。

  她的心一直抽紧着,双眼眨也不曾眨一下。

  这时的陈容,隐隐中竟在想着:幸好有过莫阳城那一曲,不然,我今天不会这么冷静。

  马车还在狂奔。

  六匹马还在疯追。

  本来,按道理那些奔马因为负重较轻,应该早就可以追上马车了。可是他们的速度,一直隔着那么二三十步远,一直赶不上。

  没办法,他们的马,瘦得骨头都看得见。而陈容的马,却是精选出来的强壮之马。

  半个时辰过去了。

  双方的距离,现在已拉到五十步远了。

  陈容的马,本是上等的好马,只是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一时速度提不上。可论耐力,却是远胜过那六匹连栗米也吃不上,只能吃点草,品性低劣的马匹。

  看着陈容的马车越去越远,那个匪首哇哇直叫,他大吼道:“追!一定要追上,追上了就可以玩个痛快!”

  这话一出,那五个渐渐生出退意的汉子激动了,他们大叫一声,马鞭连甩,脚尖连踢,策马加速。

  那匪首还在大叫,“大伙想想那剥成白羊式的美人儿,力道是不是足了些?啊?追!”

  吼声中,一个汉子迎着风叫道:“头儿,我们的力道是足了,可马儿不懂这些啊,它们跑不动啊!”

  另一个汉子也叫道:“奶奶的,回去非抽死这玩意不可。连马车都追不上,养它做甚?”

  叫声顺着风吹来,尚叟精神大振,他欢喜地说道:“女郎听到没有?听到没有?他们跑不动了,他们跑不动了。”

  陈容一直回过头,一直盯着那些人,那随风吹来的对话,自然也入了耳,她颤着声音,连声应道:“是,是,叟,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平安了。”

  尚叟笑了起来。

  他再次长鞭一甩。

  马车又加快了两分。

  渐渐的,身后的众人越隔越远,越隔越远,饶是他们的大叫声不住顺风入耳,马鞭抽得啪啪作响,可那马力,还是越来越弱,速度也越来越慢。

  渐渐的,马车与他们的距离,已有一百步远了。

  渐渐的,他们的面目,已开始模糊了,叫出的声音,已听不清了。

  陈容大喜过望,回过头来。

  她叫道:“叟,我们平安了。”

  尚叟呵呵一笑,道:“平安了啊,平安了啊。”最后,声音中已有哭音。

  陈容也是红了眼睛。

  就在这时,她眼睛一瞟,脸色微变,急叫道:“叟,这是哪里?”

  尚叟一惊,张望起来。

  这一看,他一张老脸,也是苍白一片。前方是茫无边际的黄尘古道,左侧是一座座高山,右侧则是一处处荒芜的田地。这地方,哪里还是南阳城?

  陈容望着日头,沉声说道:“叟,我们错路了。”

  尚叟慌不迭地应道:“女郎,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的错。”不等他继续说下去,陈容已断然命令道:“事已至此,不要多说了。叟,那些人既然没有追上来,我们便缓一缓,等看清了方向再走。”

  尚叟应了一声,停下了奔马。

  两人跳下马,四下张望起来。这地方,前方看不到边,山上荒芜一片,也看不到人,田地里,更是空空阔阔。

  尚叟看了两眼,对陈容叫道:“女郎,我到那山头上去看看。顺便找找有没有人。”

  说完便向前跑去。

  陈容连忙叫住他,道:“马走得快些,叟,我们一起去。”

  尚叟一顿,马上反应过来,是不能把陈容一人留在这里。

  于是他应了一声,坐上驭驾,驱着马车继续前行。

  陈容掀开两边的车帘,张望了一阵后,看着日头,感慨地说道:“幸好我们出来的时候是中午。看这太阳,还有一个半时辰才会天黑。叟,我们得在天黑之前回到南阳城。”

  在这种胡兵随时南下的时机,南阳城天一黑准时关门。他们如果天黑之前赶不回去,就得在城外过夜,而城外,处处都是流民聚集。

  尚叟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一甩马鞭,驱车加速。

  马车向前急驰而去。

  足足走了二刻钟,他们才来到一个比土丘还要高点的山峰前。没办法,这山势绵绵的,看起来明明很近,可一走才知道极远极远。

  马车一到,尚叟便跳了下来,急急向那山峰跑去。

  陈容没动,她使着那马来到一片青草萋萋处,一边让马吃着草,一边焦急地看着尚叟。

  一刻钟后,尚叟下来了。

  他的脸色很不好。望着陈容,他讷讷地说道:“山矮了,望上去都是山头,看不到南阳城。”

  他的声音中,带着哭声。

  陈容抿紧唇。

  她沉声说道:“叟,不要怕,我们想想,我们要好好想想。”

  她纵身跳上马车,朝四下张望。

  这时,尚叟叫道:“女郎,马上便到晚餐时了,我们可以看看四周哪有炊烟冒起。”

  陈容寻思了一会,低哑地说道:“如今的南阳城外,流民太多。”她的意思是说,便有炊烟,只怕也是流民燃起的。

  尚叟急了,他慌乱地叫道:“女郎,女郎,这可怎么办?”

  陈容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被他这么一叫,火冒三丈,她尖声叫道:“问我做甚么?我哪会知道怎么办?”

  尚叟一愣,慢慢的,他低下了头。

  这时,陈容命令道:“上马车吧,要是有流民来了,我们可以甩开他们。”

  “是。”

  尚叟应了一声。

  不一会,陈容命令道:“对了,南阳城不是南方吗,我们顺着南方再走一点。”她想,不管如何,越往南越没有胡人,那是肯定的。至于流民,只怕是越往南就越多。。。

  尚叟应了一声,挥动马鞭,向着南方驶去。

  走着走着,太阳渐渐西斜。

  走着走着,两人已是慌乱起来。

  左侧,永远都是连绵不尽的群山,右侧,永远都是荒芜的田野。前方的官道,空无一人,永远走不到边。

  转眼,太阳渐渐西下。

  就在这时,陈容低声说道:“叟,不必走了。”

  尚叟回过头来。

  陈容侧过头,看向一个山坳处,伸手一指,道:“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没有看到人,说明这里安全。叟,那地方不错,我们就在这里过一晚吧。到了明日再想办法。”

  尚叟急道:“可是女郎,如此深山,若有野兽怎么办?”

  陈容涨红着脸怒吼向他,“那你说怎么办?天都要黑了,南阳城都要关门了。现在就算知道方向,我们也进不去了!”

  尚叟呆了呆,他又低下头,甩着马鞭,驱着马车,向陈容所说的山坳中走去。

  转过一个小山坡,便进入了山坳。这山坳很浅很小,前方是两人高的山坡挡着,后面是高山。里面只有容下五辆马车的空间。

  陈容跳下来,她朝左右望了望,喃喃说道:“都冬天了,应该没有什么野兽了。”说是这样说,她对野兽的生恬习性,是一无所知,这话不过是自我宽慰罢了。

  望着南方方向的唯一出口,陈容低声说道:“叟,我们要不要把这里用石头挡起来?”

  尚叟看向她,问道:“挡风吗?”

  当然不是。陈容正准备发火,突然想道:如果被人发现了这里,石头挡住又有什么用?照样可以搬开的啊。再说,如果有人和野兽从山坡上下来,他们还可以驱车逃命,挡住了,只会阻住他们自己的马车。

  这样一想,她便闭紧了嘴。

  天,很快便黑了。

  陈容缩在马车中,尚叟坐在驭驾上,两人一边倾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一边低低地说着什么话。

  这般安静的时候,山上不断传来野兽的嘶吼,虫声唧唧不断的,一阵阵寒风吹来,会带有一种似是人呼吸才能发出的响动。

  越是听,陈容越是害怕。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尚叟的声音,“女郎,你怕吗?”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尚叟虽然年纪不小了,可他是家生奴,从小便在陈府,也是个没有经过风浪的。

  当下,陈容低声回道:“我没事。”

  顿了顿,她吩咐道:“别说话,听,那是不是马蹄声?”

  安静中,尚叟过了一会回道:“没有声音啊。”

  “哦。”陈容回答的声音中,充满一股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放松的意味。

  这时的陈容并不知道,南阳城中,二百来个护卫夹着一辆马车,驶向了城门处。

  马车外,一个仆人凑近来,他向着马车中的人低声说道:“郎君,不过是一个老仆妇的猜测之语,因为这样的小事用尽南阳王的一块令牌,不值得啊。”因为胡兵既日将南下,天一黑,四方城门一律紧闭,任何人不得出入。只有极少数的家族,如王氏,可以得到三块令牌,拥有三次夜间出入南阳城的机会。这还是因为琅琊王氏也有人在此的缘故。如陈府,便只有一块这样的令牌。

  片刻后,一个清润动听的声音淡淡回道:“不是猜测之语。我没有给过她请贴。”说话的人,正是王弘。

  嗖地一声,他掀开车帘。

  望着外面的人流,和西边的最后一丝残阳,他俊美飘逸的脸上,依然是笑容淡淡,“以我的名义约她出见?这种事,我可不喜欢。”

  那仆人点了点头。

  这时,车队已来到了城门处。

  城门早已关闭,那仆人策马上前,举起令牌,叫道:“我家郎君是琅琊王弘,有急事要出城。”

  一个守门小官策马上前,正要拒绝,那仆人举起了另外一块令牌,‘啪’地一声丢在他脚下,道:“这是南阳王给我家郎君的。”

  那小官把那令牌捡起来一看,马上双手一拱,朗声应道:“是,郎君请行!”

  马车驱动。

  数十辆骏马,的的的地消失在黑暗中。

  那城门小官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喃喃说道:“琅琊王弘?难不成又有战事了,竟逼得这样的人物不管不顾地夜间出城?”

  二百来个人马,整齐划一的步伐,神骏的马匹,还在擦得光亮的刀枪,一出现,那些缩在道路两边的流民,不管是听到了马蹄声的,还是望到人影的,纷纷向后退去。避在角落里,目送着他们远去。

  不一会,他们便来到了阳水之滨。

  王弘朝着那占地五十亩的湖水望了一眼,淡淡下令,“分出五十人,沿湖走一圈,看看哪里有不同寻常的脚印,马蹄印,和车轮印。还有,若看到有人,拿上问一问。”

  “是。”

  五十匹马领命离去。

  一刻钟后,有五匹马向他奔来。一个青年护卫刚跳下马,便拱手说道:“郎君,离此二百步处,有一辆马车,和九个人的脚印,还有一些人血和尸体倒地的印痕。”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就着火把光看向王弘。

  火光飘摇中,王弘俊美飘然的脸孔,容光照人,却如隔着烟雾,他哪里看得出什么?

  他青年护卫继续说道:“那马车印曾陷在泥沼中,后来由此向西方向奔去。紧随那马车印痕的,先是八个人的脚步印,接着是六匹马的马蹄印痕。这马蹄印痕自坡下而来。”

  他说到这里便闭上嘴,看向王弘。

  飘摇的火把光中,王弘点了点头,道:“必是她无疑,吩咐下去,顺着印痕追踪。”

  “是。”

  马蹄翻飞,车轮滚动。

  那个青年护卫,显然是个跟踪的老手,他策马走在最前面,每跟上几十步,便跳下来观察一番。

  不一会,他策马靠近马车,向王弘说道:“郎君,那六匹马马力不胜,已没有追了。只有那辆马车向那个方向而去。”

  他朝着前方一指。

  王弘拉下车帘,淡淡说道:“知道了,走吧。”

  “是。”

  众马再次奔飞。

  那青年护卫依然走在前面,他走出百来步,便跳下去看一看,然后又纵马带路。

  如此走了一个时辰后,那青年护卫指着一个马车印,道:“他们在这里停了一会,便向那山峰方向而去。”

  “继续。”

  “是。

  又过了一会,那青年护卫停了下来,他转向王弘,拱手说道:“郎君,马车就在这附近了。”

  顿了顿,他认真问道:“要不要叫唤他们的名字?”这般处于群山当中,只要一叫,便是回音阵阵,很快便可以找到人的。

  火光飘摇中,王弘笑了笑。

  这一笑,有点神秘,有点狡猾,有点惫懒。

  只见他掀开车帘,纵身跳下,一边向那青年护卫走去,一边轻笑道:“叫名字干什么?想她也吓得够惨了。”

  那青年护卫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王弘纵身跳上另一个护卫的马匹,朝那青年护卫说道:“走罢,寻她去。”

  “是。”

  青年护卫一边应着,一边狐疑地看向王弘。

  好一会,他才应了一声,策马向前。

  这一次,每走出几十步,他便观察一番。而王弘而策着马,紧跟在他身后。

  不一会,他来到一处地方,朝里面一指,低声说道:“郎君,可能就在这里面。”

  王弘应了一声,他侧耳听了听,慢慢的,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眯着眼睛笑了一阵后,他轻声说道:“你上前吧,脚步加重些,见到有人出来,也不用招呼,随便挑一个方向去耍耍。”

  这一下,那青年护卫听懂了,他吃笑出声,压低声音向王弘挤了挤眼,道:“郎君可是想要美人感激之下以身相许?”

  回答他的,是背负双手,身影无比高远飘渺,无比纯洁的王弘,只见他浅浅笑道:“以身相许?以她的性格怕是不容易,不过让佳人感动一番,倾心相许,倒是可能。”

  那青年护卫听到这里,忍着笑,放重脚步,朝着那山坳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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