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无解与乱拳
心脏的偶尔一次收缩并不影响孙天龙的状态。
现场激烈的对峙下，他也无暇去思索这偶尔的疼痛预示着什么。
他全心全意专注于眼前的比赛。
他已经试了很多方法，都无效，所以他要继续试下去。
这其实是他的常规比赛模式，他在遇到任何对手时，都很少第一局直接发力，而是更习惯于防守和观察，他在比赛进行过程中寻找对方可能的漏洞，然后尝试各种技术，观察使用效果，直到找到最佳解题思路，然后将这些最合适的技术组成最合适的体系，将对手击溃。
但过去那些比赛，因为他本身实力过于强悍，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一上来随便试试就拿到了优势，只是他并不满足于这点优势，因为他真正想找到的是完全对口的打法，而不是基本合理的打法。
举个例子。
譬如你想削苹果，那么你可以用菜刀，也可以用刨子，也可以用牙齿啃，如果你技术足够好的话用斩骨刀也不是不能胜任，但最好的当然是用水果刀。
所以孙天龙赢下来的很多比赛，他尝试的关键点都不在于能不能赢下比赛，而在于能不能找到最好用的那把刀。
但今天打王超是完全不同的状况。
依然用刚才的例子，孙天龙想削苹果，王超却不是一颗普普通通的苹果，而是一颗坚硬的金属苹果，所以孙天龙连续试过了菜刀、水果刀、剪刀乃至斩骨刀，却始终破不开这颗苹果的皮。
今天他不是在选择最好的工具，而是压根找不到一个能用的工具。
他只能继续试下去。
王超发球，短下旋。
孙天龙不再选择摆短、搓球等常规下旋球解法，而是把球拍往前推，不要旋转，直接把球推到王超正手位大角度底线最极限的那个角落里。
凭他的控球能力，在放弃旋转之后，确实可以确保把球落到任何一个精确的点位去。
这个球就属于长到极致了，落桌的地方已经是球台边缘，王超即便是再怎么不想退台，也必须要退后一步。
但也因为这个球不转且出台，所以王超理所当然的正手强拉前冲弧圈球，直接发动抢攻，打孙天龙的反手位。
孙天龙退一步，翻转手腕，用球拍反面胶皮狠狠往下砍，这是削球手标准接球动作，削出一个很长很低的下旋球，依然打王超正手位底线。
王超再拉。
孙天龙再削。
王超第三板拉。
孙天龙第三板削。
观众们到这时候才发出了低低的呼声，意识到孙天龙想干什么。
孙天龙放弃对攻，直接化身成了一个削球手。
他打了十几年的进攻球，但此刻削起来，居然稳得一塌糊涂，每一个削过去的球都足够的低，足够的转，并且连续三削都是精确的落在同一个点上，这份控球能力简直匪夷所思。
他不是在有意向全世界球迷卖弄，但他其实已经不知不觉证明了一件事情：他的削球能力或许并不在号称世界第一削球手的朱世贤之下。
因为朱世贤遇到现在的王超是只能被花式吊打的。
但孙天龙却至少觉得可以用自己的削球技术跟王超打打看。
王超第四板拉。
孙天龙第四板削。
这是另一种相持，属于进攻手与削球手的标准对峙，但与球迷们过去所见的对峙都不相同的是，王超的拉球永远落在孙天龙反手位大角度底线，而孙天龙的削球则永远落在王超正手位大角度底线。
双方八个回合打下来，这颗球居然始终只有两个落点。
王超并不急。
打削球第一要素：沉住气。
他拉球只用七分力，以此来保证自己的进攻连续不断。
他当然可以试着去调动孙天龙的正手位大角度，试试孙天龙的跑动能力。
他也可以忽然发力变直线，试试孙天龙的瞬间响应速度。
但他觉得没必要。
打孙天龙这种人，一定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因为当你觉得他有疏漏时，他一定只是在假装有疏漏。
所有的投机取巧都不可取，唯一值得信任和凭恃的，唯有自己的硬实力。
所以压反手就是最好的战术。
王超拉出第五板。
孙天龙却没有再削，因为他刚刚摆出来的削球架势本身就是一种试探，想要看看王超会不会因为前三个球的优势而急于求胜，不知不觉显露出焦躁情绪来。
很可惜，并没有，王超依然稳如老狗。
所以孙天龙迅速横移，刹那间身体已经移动到球台左边线以左，强行正手拉了一板变线球，拉到了王超的反手位底线。
他知道这样做非常冒险，自己这边一定会留出正手位的大空档，所以他这个球打的是直线而非对角线，他要逼迫王超也动一动，以此给自己争取点时间。
但王超却不肯多动，因为他看穿了孙天龙的意图，更因为他跟孙天龙不同，他正反两面都有杀板，这正是新世代选手面对老一辈选手时最大的优势。
他只是横移一步就停下来，狠狠一个反手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球打了回去，落点果然在孙天龙的正手位大角度底线，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空档。
孙天龙已经在往右跑了，眼看追不上，只能直接扑了上去，人在空中，手臂狠狠挥出去，“啪”的一声，竟然在完全失衡的状态下把这球成功打到了王超这边的台子上。
但落点就真的控制不住了，正落在王超球台中央偏正手位底线，仿佛是喂过去的一块肉。
王超毫不犹豫，全力爆冲。
孙天龙落地，往左跑了半步就停了下来，他已经追不上球了，关键时刻只能把球拍从右手换到左手，连球拍握在手中的板型都来不及再做调整，胡乱对着球飞过来的方向用力一捅。
观众席上是一整片的惊呼声。
大家自然看得出这是一个最凶险的近台侧切。
然而侧切作为一种极度双刃剑的技术，又是在这种极端仓促的情况下，成功的可能性真的几乎为零。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孙天龙这是临死之前的最后挣扎，相当于落水者胡乱抓住头顶的一根稻草，只是本能，并无意义。
就连何敬平和蔡国栋这等人物都是这样认为的。
唯有王超依然保持着极为谨慎的态度。
这几个回合中他是完全占据主动权的，所以此时可以稳稳的站定，双足打开，身躯微蹲，肩膀紧绷，保证自己的状态可以应对任何意外情况。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颗球与孙天龙球拍相撞，突兀的横向变线，迅速往下扎，它碰到了球网，却因为旋转过于激烈而并未直接落下，反倒一边“哧溜溜”的疯狂旋转一边爬到了球网顶部。
这一刻观众席上甚至有人在尖叫，有些破音，因为这个球如果真能爬过去并且得分的话，那几乎可以算是这一整年来最好的一个超级球。
王超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他迅速上前一步，球拍迎上去，只等小球落地就要来个正手位挑打。
但小球却并未在球网另外一边落下，因为刚刚孙天龙那一捅给出的力量几乎完全是横向的，所以它在爬到球网顶部之后已经耗尽了纵向前进的力量，它在球网顶端开始转着圈往前滚，犹如杂技演员在钢索上骑自行车一般，一直滚到了球网最边上，从侧面掉了下去。
全场硬是静默了半秒钟，裁判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吹响口哨，示意王超得分。
刹那间掌声铺天盖地，这是观众们在致敬，这个球没有输家，双方的表现都漂亮得一塌糊涂。
事实证明，孙天龙的手感确实已经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在这样仓促的情况下，用这种近乎自杀的近台侧切，依然差点切出一个神仙难救的超级好球。
但这一击终究还是过于困难了，只差一丁点，仍然功亏一篑。
3：1，王超再度拉开比分。
孙天龙拿到发球权，发了一个高抛接底线奔球。
奔球是最容易被对方直接抢攻的，所以他选择追身球。
他当然知道这种小伎俩打不死人，他唯一的目的是逼王超移动，所以这个球又是非常的长，落点在球台中央底线，只差两寸就会直接出台。
王超只能移动，向右一步，后跨半步，侧身直接正手拉弧圈。
孙天龙选择主动退一步，也正手拉。
既然确定速度没有王超快，他就选择用“逼迫对方退台同时自己退台”的方式主动降速。
然而王超不给他降速的机会，在看到孙天龙的动作后放弃了对拉，而是直接往前一步，把球拍顶上去硬怼，强行提速。
这正是林梓君的招牌动作。
孙天龙唯有再退一步，因为他毕竟没有极速，他没有办法在台内跟变态比拼神经反应速度。
孙天龙退台反拉，王超则贴台正手爆冲。
孙天龙反爆冲，王超再次把球拍往前硬怼。
这一刻孙天龙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他发现自己居然破不了这一招。
面对林梓君的时候，孙天龙其实并不怎么怕超级速度防御模式，因为他只要控制好力度，林梓君就无力可借，而在双方都不发力的前提下，林梓君从其他技术方面被自己轻轻松松吊打。
但当王超也拿出林梓君的招数来，就显得很恶心，像耍无赖一样。
因为王超自身是非常善于进攻的，不但有一招几乎无解的大蟒翻身，就连本身的基础力量都已经完全提升上来，即便是毫无花巧的简单爆冲也能打出巨大的威力，孙天龙并不敢保证自己一定接得住。
尤其是王超还tmd一直压自己的反手，还真就压得住，无论自己用什么技术、什么变化、什么节奏，都打乱不了他的计划。
于是孙天龙就陷入了一种无解的矛盾处境中，他不发力，相当于被王超白打，总有打穿的一天。
他发力，王超又可以迅速借力怼一个超快回头球，他还是挡不住，只能退。
但他一退台，就会变成近台打远台，众所周知，这是局面上的天然劣势，王超只需多板爆冲之后忽然吊一个近点，自己就必死无疑。
当然，理论上说，他可以找机会从远台回到近台。
但别忘了，王超师承何敬平的全台无死角进攻体系，本就是天下攻击节奏最快的体系，一旦发动起来，自己根本找不到缓一口气的时机，能够远台扛住已经是极限，想回到台前宛如做梦。
这是一整套完备的技战术体系，建立的前提非常苛刻，需要选手有宗师级的技术、极速级的速度、达到及格线的力量、入微级的控球能力，等等等等。
所以这不是一套常规体系，这是超天才专用体系。
当然，世界上并没有完美的体系，这套体系内部一定会有一些细小的漏洞，但至少在当前，在激烈的比赛过程中，孙天龙不可能分析得出来。
所以他又被打死了，比分变成4：1，王超持续领先。
在漫天的喝彩声中，朱泽石咳了一嗓子，凑到何敬平耳边道：“师弟，你觉得，王超能赢吗？”
他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朱门掌舵者，向来以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态度出现，但此刻他故作平缓的声音里却带着些极其细微的颤抖。
他真的很激动。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秦华昌一样，都是典型的“好名”之人。
这其实很合理，也唯有好名的人才会这么讲究自身威严，这么讲面子，哪怕在面对儿子朱鼎时都放不下架子。
只不过过去那么多年，都是秦门压着朱门，孙天龙天下无敌，萧飞完全不是对手，所以朱泽石即便再好名也只能忍着，没办法与秦华昌一争高下。
而当萧飞开始自我放飞的变成佛系选手，朱泽石其实是很绝望的，他一生好强好名，弟子却不争气，萧飞胸无大志，邱意浓更是顽劣到直接被赶出国家队，临老了试着接手吕飞扬，却连总教练都觉得他不合适。
他这一生被秦华昌压得死死的，一直到秦华昌因病退役，都没能翻过身来。
他一直觉得朱门若是要辉煌，则必然是自己亲手创造的，却万万没想到，东方不亮西方亮，最终竟是自己那个一向不靠谱的、需要自己操心的师弟，放出了两颗大卫星。
罗九对战孙天龙的时候朱泽石就有着强烈的期待，奈何罗九最终被斩瓜切菜一般灭了，那时候看到孙天龙疯狂爆种的模样，朱泽石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他今天来看球，虽是带着期望，却没多少指望，但他万万没想到，五个球打下来，居然打出了现在这样的比分，和现在这样的效果。
以他的眼光，当然看得出这不是运气，也不是巧合，王超展现出来的，是堂堂正正的硬实力，没有半点剑走偏锋的地方。
这是一场真正的王道对决。
所以朱泽石的心热了。
虽然王超是自己师弟的徒弟，说起来隔了一层，但往大了说，终究是朱门子弟，今天如果王超能赢，他朱泽石就相当于弥补了过去十多年的遗憾，终于赢了一次秦门。
因为过于在意，朱泽石变得不自信，需要问何敬平的意见，才能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何敬平在生活上是个粗心大意的性子，但对自己多年来朝夕相处的师兄却有着一份难得的理解，只听朱泽石的声音，就猜到了师兄内心的想法，他回过头去笑了笑：“师兄，你就放心吧，这个冠军应该是稳了。”
朱泽石放了心，却又觉得百感交集，张了张嘴，最终“啊”了一声，仿佛感叹，却没有了下文。
他只觉得恍如一梦。
王超第一次来华乒训练基地还是今年年初的事情，这一年赛事密集，任务繁重，于是时间也过得飞快，而对朱泽石和秦华昌这等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时间的流速在感觉中比年轻人还要更快，所以此时看向赛场上那个18岁的少年，朱泽石觉得自己好像只是打了个瞌睡，故事就已经发展到了终局。
真的好快啊……
“师兄，你别忘了，王超今天如果赢下来，可就拿到大满贯了啊。”何敬平凑在朱泽石耳边，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唏嘘：“从二月份到十二月份，十个月，三百天，这是不是咱们华乒史上最快的大满贯？”
朱泽石又张了张嘴，过了很久，才道：“他还没赢呢。”
何敬平忍不住叽叽咕咕的偷笑，仿佛自己年轻时候调皮捣蛋被师兄批评时一样，他知道朱泽石这是吃下了定心丸，心里安稳了，便又忍不住开始摆架子了，便配合着笑道：“对，对，我知道师兄的意思，别毛毛躁躁的，要沉稳，要大气，不能小人得志，对吧？”
朱泽石脸色沉稳，点头道：“都是华乒选手，内战谁赢谁输都一样，咱们做教练的，不要有偏向性。”
话是这么说，但他今天终究是有些喜悦过头，维持不住，说到最后，嘴角又翘了起来，引得何敬平“噗嗤”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巴。
朱泽石又是一声清咳，板起脸来，开始认真看比赛。
此时场上的比分已经变成了5：2，在师兄弟俩聊天的过程中，比赛双方已经各得一分。
赛场上，孙天龙再度改变了打法。
他不再试图找到一种对抗王超的合理方法，而是开始乱打。
是的，乱打。
当秦华昌被送去医院，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其他主播能把这场正在进行的比赛真正讲透，所以对于正在看直播的全世界球迷而言，这场球已经进入了无序状态。
这是场外。
而在场内，随着王超强势镇压住孙天龙反手位有且仅有的这招最强杀板“神龙出水”，接下来的比赛同样进入了某种混沌无序的状态。
因为孙天龙开始不讲规矩的乱打。
他原本是这个世界上打球最讲规矩的人，一招一式永远有迹可循，他过去赢下来的任何一场球都是合理的，在理论上符合技术之间相生相克的道理，所以他才会是全世界公认的唯一“教科书”。
所谓教科书，就是指他每一局球都可以拿来做教材，无论你多少次回放，都会惊叹于他在正确的时间点做出的选择是如此正确，而在针对对方时拿出的技术又是如此合适。
但今天孙天龙自己打破了这个规则。
因为他发现，自己讲道理已经讲不过王超了。
从开场到现在，他跟王超讲过很多道理，比如台内小球该怎么打，比如侧切该怎么接，比如近台对攻该怎么打，比如面对杀板该怎么应对。
他讲得并没有问题，但他的道理符合绝大多数职业选手，属于典型的普世理论。
而王超跟他讲的却是另外一套道理，一套只属于超天才的的专业理论。
你告诉我面对杀板需要避其锋芒，你当然没有错。
但我面对杀板选择强硬镇压，既然我做到了，那我当然也没有错。
只是我的道理不适合你而已。
孙天龙讲不过王超，唯有打乱规则，开始拼命，这便是所谓的“乱拳打死老师傅”。
过去这么多年里，无数人用同样的方式打过孙天龙这个“老师傅”，但全都失败了。
今天孙天龙自己化身乱拳，想要打一打王超这个在更高层面完成了战术体系逻辑自洽的“老师傅”。
通俗点说，在怎么打都打不过之后，他要拼命了！
（今天就一更了，虽然是一更，但有6k字，还凑合吧，哈哈，暂时不要月票了，毕竟我是要脸的，明天进入奥运之后的剧情，所以我先缓一缓，捋一捋，望谅解，顺便，如果有养书的，明天记得回来开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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