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油尽灯枯
第三局的比分在短短的一分钟内，从2：2变成了4：2，王超连续得分。
正如罗九所判断的，王超在他自己的发球轮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接着是罗九的发球轮。
又是一分钟过去，比分变成了3：5。
这一次，双方一人得了一分。
王超再次拿到发球权，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连续得分，把比分变成3：7。
罗九拿到发球权，这一次他打得很慢，很多思考，很多小动作，拖延了不少时间，最终用了两分钟时间，竭尽全力将比分拉回到5：7。
他在自己的发球轮终于再次得了两分，但他看起来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手段。
比赛的进程开始慢了下来。
因为当王超持球待发时，原本已经做好接球准备的罗九忽的从微蹲状态直起身来，举手做了个稍等的姿势，他连续深呼吸，然后对裁判歉意一笑，绕着自己的半场又跑了一圈，才重新回来。
裁判有一个很细微的皱眉动作，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因为裁判也知道，这是决赛，而且极有可能是今年迄今为止最精彩的一场比赛，这种局，大家都愿意等待，只为了看到最高水准的对决。
所以哪怕他知道罗九有表演的痕迹，但他默许了。
事实上，裁判虽然看得出罗九在拖延时间，但并不知道罗九为什么拖延时间。
他以为罗九是在思考破局的办法，但其实罗九什么也没想，他只是单纯的在休息。
他有些撑不住了。
从这一局开始，他发现每一分都来得如此艰难。
如果把这场球看做一场马拉松比赛，那么他就是那个在开局阶段被对手引诱而提前冲刺的人，他跑在马拉松队伍的最前方，看起来很风光，但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消耗的是自己的潜力。
如果不想在最后阶段被对手反超，他就必须要找机会重新补充能量。
王超发球，高抛。
罗九摆短。
王超台内挑打。
罗九挡住。
王超正手再打。
罗九推挡。
王超反手台内速拧。
罗九反手弹击。
王超再转正手爆冲。
罗九台内强怼，怼了个空，再丢一分。
5：8。
王超做好发球准备。
罗九却用手指了指球桌表面，示意工作人员擦一下桌上过多的汗液，随后退步，系鞋带，再绕场半圈。
对于他所有的小动作，无论是裁判，还是他的对手王超，都选择了安静的等待。
就连何敬平和孙天龙坐在观众席上都一言不发。
事实上，对于这些职业比赛中司空见惯的拖延小招数，世界乒坛向来褒贬不一，而职业选手们也向来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
如果是一个刚刚接触乒乓球的外行球迷，看到这样无止境的拖延，第一反应其实是会有些反感的，因为会本能的觉得这种行为很没风度，有些输不起的意思。
但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职业选手到底有多看重比赛的胜负，又究竟为了一场球付出了多少心血。
在不违反比赛规则的前提下，你做任何表面上看起来不光彩的事情，只要不犯规，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可以说，这是功利型打法的极致表现。
华乒历史上也曾有某顶级选手因为在这方面过于算计，而在乒坛落下了不太好的口碑，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质疑他拿到的荣誉名不副实，最多是私下里口头上发两句牢骚。
当然，选手本身也会在这种事情上有自己的看法。
正如有的人认为比赛剃光头是不友好的行为，也有人认为剃光头是尊重对方的表现。
没有对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譬如樱花国的泥洼孝希选手就是绝不拖延时间的，甚至有时候裁判还没吹哨他就急匆匆的把球发出去了，这说明他内心其实很敏感也很纯粹，他怕自己因为不小心发球慢了而背上拖延之名，他不接受这个名声，这算是某种心理洁癖。
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输球后也几乎不露出任何沮丧的神色，因为这同样会给人一种输不起、没风度的印象，他的心理洁癖同样不接受这种名声。
所以如果一定要给个结论的话，这种拖延勉强可以归类为个人品德问题，但绝不属于职业道德问题。
至于罗九，他内心其实很光明。
他向来聪明，却不狡猾，他并不是功利性选手，打球时遇到困难通常是硬着头皮死扛，等到真扛不住了就叫暂停，在规则允许的合理时间内去思考对策，寻求场外教练的指导。
他过去七年都是不怎么拖延时间的。
哪怕是今年二月份华国公开赛决赛，前三局被虎克打得很惨，他都没有刻意拖延，至于后面他听从王超的建议连续发擦网球，这属于裁判绝对不可能吹哨给牌的合理战术，并不存在任何道德问题。
但今天他第一次开始踩着规则的红线拖延时间。
而且拖延得很是丧心病狂，若不是因为这是男单决赛，他大概会得到一张黄牌。
现场观众们还在议论纷纷不明就里，甚至在激烈的讨论“陷入巨大劣势的王超能不能扳回一局”，但那些真正明白内情的人，心里却都有些不是滋味。
罗九这样的阳光少年，著名的交际花、大嘴巴、搞笑男，他打了这么多年的球，永远胜得干脆，败得果断，何尝做过今天这种黏黏糊糊的事情？
范小仙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眼前的大屏幕，就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忍不住找了张纸巾蘸了蘸眼角。
这时候放在身边的手机响了，她接通，里面是陆甲大呼小叫的声音：“仙姐仙姐，前方最新播报，第四场田争光输给对方一单王搏了，所以最后一场是耿哥打对方替补，我们很有机会赢下来哦！”
范小仙“哦”了一声，明明应该说两句祝贺的话，却偏偏不敢开口，她怕一开口就被对方听出声音里的不对劲，所以她用力深呼吸了三口，才低声道：“我有点感冒……先不说了，好好打。”
她听见自己的说话声里确实带着浓重的鼻腔音。
而在距离江城市上千公里的粤省羊城市，一直滔滔不绝的秦华昌也忽然安静了下来，任凭弹幕疯狂跳动，他只是默默的注视着那个还在用袖子擦拭额头汗水的27岁的老将，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不忍。
观众席的另一处，王陆忽的扭头问道：“总教练，您希望谁赢？”
蔡国栋并没有犹豫，道：“王超。”
王陆龇了下牙，仿佛有些不忍，道：“但您有没有想过，这可能真的是罗九最后一次机会了。”
蔡国栋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但是罗九最多还能打四年，王超却最少还能打十年。”
……
第三局比分跳到了5：9。
即便拖延了这么久，罗九依然没能在王超的发球轮里抢下一分来。
而在他自己接下来的发球轮里，他再度打出了一胜一负的战绩，把比分改写成6：10。
至此大局已定。
王超手握四个局点，拿回发球权，但这一次他没有在自己的发球轮直接取胜，而是先丢一分，再得一分，最终以11：7赢了下来。
观众们欢呼着，庆祝这场一面倒的球终于有了逆转，他们希望打得再惨烈些。
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了王超最后丢的那一分。
那是一次看起来很平常的进攻失误，王超在发高抛拿到抢攻主动权后，连续三板进攻，第三板直接拉球下网。
这其实并不平常。
因为这个拉球下网并不是受迫性失误，而是主动进攻失误。
这说明王超也并没有外人所看到的那么镇定，他同样已经耗到了某个临界点，影响到了技术的稳定性。
等到第四局再开，王超依然维持着第三局的打法，但是比赛的局面却变得混乱起来。
罗九先拿到发球权，在他的发球轮里竭尽全力先得两分。
2：0。
王超拿回发球权，所有看得懂这场球细节的人都以为他会毫无悬念的追平比分，但最终，他得一分丢一分，比分变成3：1，罗九依然领先。
随后罗九发球，一胜一负，比分变成4：2。
王超发球，连续得分，比分追平成4：4。
罗九再发球，却意外的被王超连续主动起板抢攻，两个球都是不顾一切的搏杀，最终得分。
比分变成4：6，王超直接反超。
但随后，在王超的发球轮，罗九还以颜色，同样开始不顾一切的搏杀，并同样连得两分，再次把比分追成6：6平。
打到这里，无论是看不懂的外行球迷，还是看得懂的职业选手们，都已经清晰的意识到一件事情：比赛双方都已经进入了疲惫期。
虽然这场球总共才打了二十多分钟，但是双方在前几局斗得太狠了，那种高强度的如同暴风骤雨般的互相算计和毫无停顿的攻守转换，已经将他们最重要的脑力和精力都消耗得七七八八。
王超维持着更好的精力。
罗九则维持着更好的脑力。
两人在体力上并没有出问题，但连续对攻了这么多个球，打了数百个回合，到了此刻，至少也已经做不到开局时龙精虎猛的全盛状态。
于是双方的失误开始增加。
王超在自己的发球轮明明应该是大优，但他抓到机会之后却并不能保证自己的进攻有足够的强度，他甚至会进攻失误。
罗九反倒是表现得更稳定些，但他在技术上吃的亏有点大，这主要体现在接发球上，他对于王超的发球非常不适应，而王超对他的发球适应性要高很多。
于是，明明是一场理论上相当严密的球，打到现在，却多了很多运气成分，波动性明显增加。
又是五分钟后，比分变成9：9。
双方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不仅仅是罗九在拖，王超也在拖。
实际上，当双方开始失误，这场球就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在发挥完美的状况下如何打比赛？
在发挥不稳定的状况下如何打比赛？
这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体系。
比如对方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破绽，你需要很极限的高难度进攻才能抓得住，但一旦抓住则必定打死，那么你打不打？
答案是，如果发挥完美，那就一定打，但如果发挥不稳定，那就不如不打。
所以很多球的处理其实就是一个概率问题，当前提变了，概率也就变了，那么处理球的整个思路都要重新调整。
师兄弟俩筋疲力尽的在球台两端心照不宣的一起拖延，各种小动作，只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构自己的整套战略。
比分艰难的攀升到了10：10。
罗九拿着球，深深的看了一眼对面的小师弟，将球高高的抛起，用球拍反面拉出一个自己很少发的反侧旋球。
王超选择直接搏杀。
他没有太多选择。
罗九这个发球并不复杂，也没有假动作，但因为他此前一直没发过，所以现在忽然露出来，就变成了一个新招。
在大家脑力告罄的情形下，任何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是很让人头疼的，因为你至少得去思考。
但王超不想思考，他知道这个发球不厉害，又没有下旋的因素，那不如直接抢攻，走一个简单粗暴的路子。
罗九同样很头疼，因为他几乎可以确定王超会搏杀，但他依然要花费极大的精力去应对。
毕竟搏杀球速度太快，力量太强，是非生即死的胜负手。
还是那句话，你耗我的脑力，我就耗你的精力。
罗九选择直接退台。
他已经不强求台内硬怼这种高难度接球方式了，他只求能把球接过去。
双方的应对，都属于在新局面下重新构架起来的新模式。
王超搏杀成功，这球很快，但因为罗九退台，所以依然稳稳的重新拉了回来，力量不算大，但弧度和高度都很合适，并没有给王超全力启动的机会。
王超选择对拉。
罗九反拉。
双方没有再变招，就这样凭借基本功开始了中台相持，从正手拉到反手，从正手位大角度拉到反手位大角度，从近点拉到远点，再从远点摆回近点，足足十七个回合后，王超一板拉穿了罗九的防御。
最后的杀板并不重，只是罗九在权衡之下选择放弃救球而已。
11：10。
王超同样发了一个高抛接反侧旋，动作姿势与罗九刚才的发球一模一样。
罗九同样选择搏杀。
然而搏杀失败。
12：10，王超拿下第四局，也将总比分追成2：2平。
当现场观众们因为比分追平而欢呼雀跃的时候，直播间里，秦华昌轻轻叹了口气，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这场球结束了。”
他顿了顿，仿佛有些不甘，又仿佛有些欣喜，补充道：“王超赢了。”
他没有过多的解释，因为他看到此刻，忽的心情有些低落。
他看着慢慢走到挡板边独自喝水和闭目养神的罗九，就像是看到了当年退役时的自己，又或是自己满身伤病即将彻底退役的弟子。
他感受到了某种英雄迟暮的无奈。
第四局球的最后两个球，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王超和罗九最后的正面交锋。
10：10是他们跌跌撞撞所能冲到的极限，在这条即将迎来第四局最终胜负的起跑线上，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要试一试彼此剩下的战斗力。
两个筋疲力尽的战士，到最后总有一个要先倒下的，不可能永远无休止的对峙下去。
所以他们互相砍了一刀，试一试谁的刀更锋利。
结果王超证明自己还可以，罗九却一刀砍歪了。
这四局球，从赛前准备和临战应对方面来看，秦华昌并不觉得罗九有半点落后的地方。
甚至，在王超一向最受人称赞的稳定性上，罗九反而做得更好一些。
罗九那些有成有败的硬怼球，展现出了极其强悍的心理素质，他敢于豪赌，这是胆气，他能赌成功，这是智慧，他在连续失败之后还敢再次赌中，这是大无畏精神。
而他在第四局球中的种种拖延，看似丑陋，仿佛连过去七年的人品都败掉了，但秦华昌却认为，这正是罗九真正的勇敢。
为了胜利，敢于付出一切。
罗九真的做到极致了。
秦华昌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搞不清楚王超和罗九到底谁更强，他以为这两人自己也搞不清楚彼此的强弱，所以他多次公开发言，宣称这场比赛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但这一刻他忽然想通了。
原来自己的判断是错的。
原来师兄弟俩自己对彼此的强弱早就有了清晰的认知。
原来，王超是要更强一些的。
——是的，您没看错，从一个月前开始，外界的普遍认知就是错的，因为王超其实比罗九更强一些。
正因为王超更强，所以在面对罗九的咄咄逼人时，王超从一个月前的直通赛时就一直在选择退让。
因为他更强，所以他不在乎弱了气势，他可以退。
就像是两个人吵架，永远是没有底气的那个人声音更大。
但罗九不能退，他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从直通赛上对王超的两连胜开始，他就已经被架到了火上，骑虎难下。
他必须要趁着这一口气，一路穷追猛打，半点不给对方拖延的时间，直到将对方一口气冲垮为止，一旦中间稍稍有些波折，这口气稍稍泄了一丝，恐怕他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冲破王超的防线了。
罗九已经做到了最好，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所有计划全都完成，他在葡萄牙以虎克磨剑，在匈牙利以林梓君磨剑，锋芒毕露，所向披靡，在自己最盛大最辉煌的时刻迎接王超，上来就以豪赌连拿两分，无敌气势再上新高，他其实想的是压制王超的“势”，把王超从头到尾直接压到死为止。
第一局和第二局，王超看似故意以逸待劳，故意以输球消耗罗九的精力，但换个角度看，又何尝不是因为确实压不住，才不得不主动退一步的呢？
可以说，罗九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让秦华昌现在再来回头预测这场比赛，他大概会跟观众们说：“这场球，罗九如果要赢，那就一定是4：0，但凡让王超扳回一局，他都得输。”
为什么？
因为罗九已经27岁了。
是的，打到最后，罗九终究还是输给了年龄。
他算准了一切，做到了最好，今天的冲锋也足够酷烈，一口气冲下了两局胜利，若是他的精力、体力、脑力再好一点，能够振奋余勇再接再厉，保持前两局的状态和气势，其实王超是压不住的，王超只能不断的后退，谨慎的后退，等待罗九衰落下来，再图反击。
那一刻的王超想必心里也是很慌的，因为他真的搞不清楚罗九啥时候才会衰落下来。
结果罗九在第二局的高峰处黯然跌落，第三局一开场，那口气就泄了。
他撑不住啊。
打其他人他能撑很多局，但打王超，前两局他遇到了太强烈的反弹，他被耗空了。
所以后两局罗九开始打基本功，而王超则开始有了算计。
这也合理，赢球的人总是要比输球的人多付出一些代价的。
等到四局打完，双方的消耗其实是差不多的，严格来说王超的消耗可能更多些，因为他在基本功上稍稍落后，他必须要付出更多的思考，来弥补这一点点劣势，维持局面的均衡。
但他毕竟只有18岁。
如果说力量是他面对大多数国际名将时的弱项，那么精力绝对是他面对大多数国际名将时的强项，从第五局开始，他依然可以持续算计，持续思考，保持专注，盯准每一个球，绝不吃旋转，绝不被假动作欺骗。
但罗九则必然会比这一局更加漏洞百出。
潮水有涨落，日月有盈亏，鲜花会败，少年会老，这都是天地运行的常理，是人力无可挽回的事情。
正如罗九今日的局面，其实也只是败给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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