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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山河破碎,巍峨的宫墙外狼烟四起,摇摇欲坠的宫门终于不堪叛军奋勇撞击,轰然倒塌,扬起尘土阵阵,铺在已成败瓦的玉宇琼楼上,把昔日融融光辉遮盖得一干二净。

        沈霓站在汉白玉阑干前,远处飘来的尘埃乘着簌簌的雪花落在玉上,也落在她的眼里。

        十次了,她见证过皇宫的十次初雪。

        这次,或许是最后一次。

        骚乱的声音越来越响,看着叛军汹涌而入,为首的人披坚执锐,马蹄踏碎宫道的青砖,凌厉如一道闪电,所到之处皆掀起风尘之变,势如破竹。

        两年前,靖王萧鸾在平定西北外族入侵一役后,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领十万精兵北上进军京师,连战皆捷,终于在初雪降临的日子攻入了皇城。

        这一天比她猜想的要来得快。

        “娘娘,出宫的马车已经备好,再不启程就来不及了。”

        沈霓恍若未闻,目光还在那位首领身上。

        沈照渡。

        真是好久不见。

        三年前,作为征西功臣的他随靖王入宫受赏。彼时他不过束发之年,脸上还有些少年意气,但眼神凌厉不亚于久经战场的将军,修长的身躯在玄色劲装的衬托下格外挺拔。

        那时她便觉得这人非池中物,定能替萧翎守好江山。

        而结果是她猜对了一半,沈照渡在战场上确实所向披靡,但他却是助靖王谋朝篡位的大功臣。

        萧翎谈论政事时从不避忌她,靖王起兵谋反的这两年,每场大战挂帅的几乎都是沈照渡,打得朝廷军节节败退,谁看了不说一句英雄出少年。

        可想到那次宫宴后的事,她又觉得是意料之中——也是,哪位忠臣会多次夜半三更跑到后宫骚扰宠妃。

        目送那个骁勇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墙后,沈霓踏下玉阶,将手放在倚香臂上:“皇上可到了?”

        倚香借着低头掩饰闪烁的目光:“奴婢不知,但皇上身边的黄公公已经到了。”

        沈霓应了声,扶着倚香的手走下高台。

        她在角楼远眺不过是为了等萧翎,现在他过来了,定然不能再拖延。

        靖王的大军昨日便来到了宫门前,萧翎自知结局已定,不再负隅顽抗,要与她一同逃出深宫,隐居山林做对寻常夫妇。

        他说自己不是个好皇帝,但想做沈霓的好丈夫,哪怕被世人指点,遗臭万年,也要自私一回。

        沈霓的泪落在他掌心,在他温柔的怀抱里应了声好。

        走出角楼,简朴的马车就停在阶前。

        马儿嗅觉灵敏,飘散的狼烟冲得它们躁动不已,若没有车夫牵着,恐怕已经受惊逃窜。

        “皇上呢?可是在马车里?”

        见着黄公公,沈霓连忙上前,还未走近便眼尖地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一抹明黄,眉间的花钿立刻蹙起。

        是圣旨。

        若皇帝在场,又何须圣旨。

        萧翎骗了她!

        “我要去找皇上!”

        沈霓转身往回走,黄公公见状立马上前跪下阻拦。

        “娘娘,宫里已经被逆党包围,您回去就是送死啊!”黄公公以头抢地,“陛下费尽心思送您离开,您不能辜负陛下的一番心意啊!”

        烽烟更浓,沈霓抬头看笼罩在穹顶的黑烟,眼眶酸痛。

        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和她逃出宫,昨夜的所有甜言蜜语不过是糊弄她的话!

        萧翎年少登基,性格优柔,朝廷早被太后扶持起来的左右二相把持着,根本没有实权供他发挥。久而久之,他只能寄情于诗词歌赋麻痹自己。

        佞臣当道的这些年,贪官污吏数不胜数,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萧翎曾不止一次希望,有个手段强硬的人接替他坐上龙椅。

        若能匡扶起这动荡的朝政,他不惜以身殉江山。

        “黄公公。”沈霓眼前的一切被泪水扭曲,“你也知道回宫是送死,本宫又怎能留陛下一人在这里?”

        “娘娘!”黄公公狼狈地扑向脚步匆匆的她:“陛下乃靖王的兄长,绝不会做出手足相残之事。但若娘娘贸然回宫因此受伤,咱家该如何向陛下交待!”

        听罢,沈霓果然猛地停下,他赶忙继续游说:“而且陛下吩咐,只有娘娘离宫,陛下才会有下一步行动。娘娘,您早些离开,陛下才能早些来找您啊!”

        藏在袖中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沈霓盯着举到她面前的圣旨,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果真是费尽心思,竟然用整个皇宫的命运逼她独自出宫。

        马蹄踏碎的声响越来越近,黄公公急得连磕三个响头:“皇后娘娘还在等咱家,是一刻都不能耽误!”

        堂姐还没出宫?

        萧翎把她逼到这个份上,沈霓也知道无法改变,一咬牙夺过圣旨:“你回去跟萧翎说,若他敢带着半点伤回来见我,我必定不放过他!”

        沈贵妃入宫十年,宠冠六宫十年,只有她敢这样直呼皇帝名讳。

        黄公公躬身答应,站在原地目送马车快马加鞭离开,千辛万苦忍住的眼泪终于可以落下。

        宫门缓缓关闭,马车已经走得很远很远。

        车内的沈霓抹干脸上的泪痕,掀开锦帘回望宫城。

        昔日恢弘尚在,狼烟四起之间,一团带着火星的黑烟烈烈冲天,遮天蔽日,满城尽是燃烧和灰烬的破败味道。

        一如她赶赴的未知将来。

        延光十四年冬,靖军大破宫门,帝不知所踪。大将军沈照渡斩杀奸臣鲁邕、赵齐二相,率群臣拥靖王鸾为新帝,备法驾,奉宝玺,迎呼万岁。

        改朝换代,不过弹指一挥间。

        混乱的冬天过去,潺潺的流水融化山中的挂冰,京郊云出山长生观久闭的山门终于在桃花盛开之日开启。

        与此同时,油墨未干的金銮殿里,被要求留下的沈照渡迎着鱼贯退下的群臣一路上前,目空一切,却无一人敢与之碰撞。

        这位新帝最忠诚的追随者,不过弱冠之年就战功赫赫,官拜左都督,封昭武侯,风头与荣宠一时无两,谁敢招惹?

        待群臣远去,沈照渡也站在了高台之下,拱手行礼:“参见陛下。”

        “看吧。”萧鸾示意太监把手上的东西呈上,“又一沓弹劾你的折子,说你藐视皇威,玩忽职守。”

        太监搬来太师椅,沈照渡撩起衣摆坐下去,接过奉上的茶才开口:“今日我不就来尽忠职守么?”

        萧鸾绷起的脸缓和下来,桃眼扬起。

        免去沈照渡各种君臣礼节是他的意思,一来是看在功劳份上,二来也想把沈照渡养出个恣睢无忌的性子来,好容易将他捧杀。

        当年沈照渡找到他说要助他夺位的时候,他是一万个不相信。

        在宫宴上,因与宠妃沈霓同姓,还是个小千户的沈照渡得到萧翎青睐,当即被封为镇北将军,随靖王军一同出发抵御外族。

        宫宴结束后,他带着几个一同进宫受赏的宠信回王府喝酒,却在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沈照渡。

        立刻有人嗤诮:“也不想想是谁带他上位的,转头就找皇帝溜须拍马。”

        萧鸾没有出声制止那人的谮言,因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良禽择木而栖是常理,出生入死和荣华富贵有什么可比之处,只谈义气实在幼稚。

        而当所有人正喝得尽兴时,沈照渡冷着一张脸走进花园,单膝跪在他面前:“为成就殿下大业,沈某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不久之前,他向沈照渡暗示过自己想篡位的事,不过当时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怕是皇帝派来的试探,他淡淡一笑:“打好西北一役保家卫国就是我的大业。”

        沈照渡没有解释,他从来都不屑解释,磊落道:“若他日成事,我想向殿下讨一个人。”

        他略为迟疑,再问:“何人?”

        那双冷冽的眼眸浮现一丝愤恨:“沈霓。”

        从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萧鸾见过这位宠妃很多次,每每必被惊艳一番,不怪沈照渡这匹恶狼会生出僭越之心。

        他举杯:“本王答应你。”

        可到底还是失信了。

        他们攻入皇宫时,掖庭早已空无一人,沈霓所居住的含章宫更是连摆设都撤了个精光,只留墙上一张佳人画像。

        沈照渡踏进含章宫时眼睛通红,扬手砍断挂绳,那抹倩影便飘摇落下坠进他怀里,被用尽全力攥紧。

        一晃过去数月,沈霓始终缥缈如人间蒸发,不管发散多少人去寻找,依旧没得到任何消息。

        “朕一直愧疚只封你为侯,以你的军功封公爵未尝不可。不过现在看来封侯正好,不然这些东西更多。”萧鸾把折子往他身上扔,“日后真把人找着了,你拿什么身份把她留住?”

        朱红的奏折被无情挡开,沈照渡放下盖碗:“陛下言之有理。”

        他起身将折子踩在靴底,拱手作揖:“臣现在就带上十二卫到云出山泡融雪水锻炼心志。”

        萧鸾失笑摇头。

        朝中大臣的公子们大多在禁军当职,而作为左都督的沈照渡统领禁军上十二卫,拿捏起那些公子哥儿易如反掌。

        长生观隐于世外,香火从不鼎盛,偶尔来三两香客便算热闹,即便卯时已过,早坛功课结束,观里都还只有沙沙的扫洒声。

        收拾好蒲团,沈霓跨出三清殿,正好和陈方丈迎面相逢。

        “夫人是要回寮房歇息?”

        沈霓微微欠身:“是,玉真师姐借我一本《清静经》,今日打算把它誊抄一遍。”

        “夫人果然敏而好学。”陈方丈指了指枝头新抽的绿芽,“不过书可以时时诵读,冰雪消融的春光一不去复返。夫人何不趁桃花盛开出门踏青?”

        沈霓不解。

        半年前,载她离宫的马车最终停在云出山脚,身着黛蓝得罗的陈方丈在对她拱手行礼:“先委屈娘娘在此处暂时休整。”

        为躲避动荡的时局,沈霓一直藏匿于山中,后来打听到朝廷有人在寻找她,陈方丈干脆关门谢客,直到惊蛰这天才把山门前的栅栏移开。

        怎么突然让她出门了?

        陈方丈看出了她的犹豫,笑笑解释:“只是等会儿有客前来,怕冲撞到夫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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