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秀秀猝然从睡梦中惊醒。
霎时, 梦中场景如潮水般褪去,再去探寻时,已想不出方才究竟梦到了什么, 她微喘着气,胸口有些发闷,等到侧过脸去,发现枕上微湿。
秀秀坐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寂静的夏夜里,蝉鸣声不断, 连一丝风也无, 热气像是海浪一般在屋里涌动, 新换的寝衣不一会儿便湿了大半,粘腻腻的挂在身上,难受得紧。
秀秀深深吐了一口热气, 哀叹一声, 随手捞起床头的一根簪子将头发挽起。
随后,她跻着鞋子下榻,到厨房里打了一盆凉水洗了把脸, 用湿帕子擦试了下身子, 这才终于觉得清爽些许。
将湿帕子放回盆里时, 瞧见水盆中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脸, 秀秀的手照旧顿了下。
水中的脸比她印象中的消瘦些许, 褪去了婴儿肥, 整张脸的轮廓显现了出来,眼角眉梢间,原本的娇媚之态已经不剩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忽视的淡然, 好似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似的。
已经这么久了,再看这张脸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她只记得父母亲去世之后,自己被孙家逼迫着殉葬,捆进了棺材里,之后的事情她便不大记得。
五年前醒来时,郑伯说,孙氏一门作恶,被官府抓了起来,她也得救,只是她在棺材里待的时间久了,被救后一直在昏迷,只能养病吃药,养了足有三四年才好。
几年的记忆空缺,再清醒时,叫她直感叹世事变化之大。
原先不可一世,掌控杨朔州的齐家没了不说,天下更是换了新主人,大梁覆灭,一个叫大周的王朝应运而生,如今的新皇好似姓崔,是原先被贬的随国公世子。
不过这些权利更迭的朝堂大事对于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而言,属实太过陌生遥远,他们关心的,是那些当权者究竟能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很显然,大周的这位新皇在这一点上,做得比前朝皇帝要好得多。
不过几年的光景,他们河州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县便能实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场景,光是想想,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意识到自己思绪飘远,秀秀回过神来,将帕子蘸了水重新拧干,然后将水倒了,回到屋内,拿出艾草点上熏蚊,最后,将窗子打开透风。
她趁着月色,趴在窗口乘凉,视线不知为何便放到院中那棵柿子树上,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瞧不清面容的高大身影在树下站着,再一眨眼,又什么都没了。
秀秀晃了晃脑袋,轻叹一声。
看来那回在棺材里受的刺激着实有些大了,过去这么久,还是会偶尔出现幻觉。
她有些泄气地重新躺下,翻身睡去。
天蒙蒙亮,院子里的鸡打了第一声鸣,秀秀便起来穿衣梳洗,早早地吃了饭,开门,先去往头一家相熟的包子铺买了一笼包子,同包子铺的老板寒暄两句,随后提着包子往不远处的一间门房走去。
只见门房外竖着杆子,上挂一面大大的旗,写着‘陈记酒坊’四个大字。
未到跟前,便有阵阵酒香飘进鼻端,秀秀掀了帘子进去,将那一笼肉包子放在堂屋里的四角方桌上,随即打了个响指。
响指声刚落,便有一年轻小伙子从柜台后窜出来,呲着两排洁白的牙道:“多谢老板娘!”
说着便抓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往嘴里送,秀秀没好气道:“瞧你猴急的样子,也不怕烫着。”
这时,又从后院走出来三四个青年,先是对着秀秀喊了一句‘老板娘’,随后其中一人上来对着那少年脑后就是一巴掌:
“好你个小子,有吃的不叫我们,回去告诉你老子娘,叫她给你找个丑婆娘。”
年轻小伙呼痛,对着秀秀抱怨:“老板娘,你瞧他们。”
那几个青年见他还敢告状,随手拿了一个肉包子塞进他嘴里,“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秀秀笑着听他们打闹,起身走到柜台后去翻账册,一边翻一边拿过一旁的算盘‘噼里啪啦’的打着。
“一会儿吃完把笼屉给人送回去。”
“哎,知道,老板娘放心。”一个青年伙计揉了揉少年的脑子,往嘴里塞了个包子,高声回答。
少年伙计推开他的手,擦了擦嘴巴,嘟囔道:
“你们知道什么,过几日便是先皇后的忌日,朝廷下令民间要忌五日荤腥,五日啊,我这是提前填饱肚子,免得到时候嘴馋了,犯了忌讳,被人拖去挨板子。”
坐他旁边那伙计哈哈大笑:“瞧你那点子出息。”
另一伙计道:“也不怪他这样,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当年便以手段狠辣著称 ,那是从尸山血海里一刀一剑拼出来的,登基这些年脾气已经改了许多了。”
“只是别的倒还好,一旦牵扯到先皇后的事,便是天王老子也招办不误。”
“哎?听闻陛下从前到咱们这里来过?”
“听人说,好像是这样,咱们几个从前都在别的县,自然是没见过的。”
“老板娘?你见过不曾?”
秀秀打算盘的手一顿,随即摇了摇头,她对他们口中的‘陛下’并无什么印象。
几个人都大失所望。
“哎,若是咱们有人见过陛下,把这个名头打出去,咱们酒坊的生意指定比现在还红火!”
“就你机灵!”
众人哈哈大笑。
“不过咱们这位陛下也是够念旧的,先皇后不过一婢女出身,陛下因为喜欢,就把她给封了后了,她走这么长时间了,陛下后宫愣是没进一个人,啧啧,这么痴情的皇帝,搁几年前,说出去都没人信。”
“幸亏先皇后给陛下留下了一子,否则咱们大周岂不是要断后了?”
“哎,说起来,先皇后叫什么来着?”
“陈……不知道,反正姓陈。”
“巧了不是,跟咱们老板娘是本家。”
秀秀听他们越扯越远,张口闭口陛下皇后的,不由轻敲了下桌面,几人立即闭了嘴。
意识到他们聊的话题有些危险,几个伙计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老板娘,我去送笼屉去。”一伙计抓紧时间开溜,其余人见状,也都起身,到后头干活去了。
那个最小的伙计轻咳一声,跑到柜台前:
“老板娘,昨日的帐我都算好了,湘音楼上一批酒钱已结,又跟咱们定了一批,总共七十坛,还有——”
“往后酒坊的事只管找郑伯便是。”秀秀将账本一合,轻声开口。
“好嘞。”少年言毕,方反应过来秀秀方才说了什么,有些不解地问:“……老板娘,这是为何?”
她才是这家酒坊的主人啊。
秀秀对他笑了笑,从柜台里走出来:“我要离开河州一段时间。”
她在这里呆久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空荡荡的,还总是会梦见一些奇怪的人和事,瞧了大夫,也说不出什么原因。
她便想着,出去走走,瞧瞧大好河山,说不定会好些。
“老板娘……你几时回来?”小伙计有些闷闷地问。
秀秀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应当很快,你们好好听郑伯的话。”
小伙计还要说什么,秀秀已经掀帘出去。
-
第二日,秀秀便拿着这些年攒下的钱到郑伯家去,他家如今已经换了一家大院子,还有几个奴仆伺候。
秀秀跟着丫鬟到正厅去,却在门外听见已经回娘家的雀儿的声音。
“……爹,娘,咱们要不要把这消息说给秀秀姐姐听?”
秀秀有些奇怪地抬脚进去,笑道:“什么事?”
雀儿回头,瞧见秀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摇头:
“……没什么,我是说,要不要把我有孕的消息告诉你。”
几年过去,雀儿早已经出落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佳人,秀秀每回瞧见她,都要感叹时光流逝之快。
听见她有孕,秀秀打心眼里高兴,上前摸了摸她的肚子:“几个月了?”
雀儿觉得有些害羞:“才一个月出头呢。”
秀秀听了,便笑起来,仔细嘱咐她孕妇头两个月该注意的事项,然而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从未成亲生子,为何会知道这些?
“秀秀姐姐?”
雀儿的声音叫秀秀回过神来,很快,秀秀将脑海中那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去,笑了笑,将手中银子递给雀儿:
“我当初生病,是你们照顾的我,必定花了不少钱。”
雀儿下意识瞧向郑伯郑婶,还是郑伯开了口,说这些钱他们不能要,秀秀执意要给。
“这些便当是我提前给孩子备的贺礼吧。”
郑伯怕再推辞秀秀会生疑心,便只好收下。
等秀秀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时,郑伯一家又愣了一下,秀秀以为他们是担心自己,便道:
“你们不必担心,如今四海升平,我拿钱雇几个人一路同行,不会出事的。”
郑伯要说什么,被雀儿打断,“秀秀姐姐,不必雇人,我们家的仆从给你使。”
半晌,郑伯点头:“好孩子,雀儿说的是。”
秀秀也不推辞,点头道谢。
等秀秀走了,郑伯看着门口轻轻叹了口气,秀秀如今这样,他实在不知好还是不好。
五年前那些人将她送回来时,她刚生下孩子不过几个月,吃下那药之前,她整日望着北边窗口发呆,他想,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想念孩子的。
之后,她便将那几年的事全部忘记。
这五年来,她一日日好起来,学着做生意,把酒坊经营得有声有色,只是偶尔会出神,他还以为她记起来了,谁知一问,却也没有。
看来,她同那人的缘分,确实已经断了。
如此,也好。
郑伯给秀秀备了马车,贴心备了一应物品,将她方才给的钱放进去,又添了好些银票,仔细嘱咐奴仆照顾好她,打点完一切才放心。
三日后,秀秀拿上办好的过所,收拾好包裹,去坟头拜别了父母,便坐上马车出发,而与此同时,当今天子南巡的御驾已经入了杨朔州。
秀秀掀着帘子,隔着人群遥遥看向江里的大船,问:“那是什么?”
仆从回答:“那是当今天子南巡的御船。”
距离遥远,看热闹的百姓之外,又有重重官兵把守,秀秀看了片刻,见实在看不到什么,便放下帘子,道:
“走吧。”
仆从将马车调往了相反的方向,扬起马鞭,一阵尘土飞扬,马车很快便没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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