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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当退则退

华绍亭的左眼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她知道都是她当时那一枪造成的,她看见他眉上那道疤,伸手要去碰,他抓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裴欢忽然想起隋远说,华绍亭冲进医院之后,看到那个场面大病一场。她没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他是这世界上最看不得她受苦的人,一点都不行。她一直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他对她这么好,也许连她父母都做不到。

曾经万人艳羡,非要血泪相见。用六年时间换来两败俱伤,她甚至差点杀了他。

裴欢千言万语再也说不出来,抱着他的脖子无声无息地哭。

华绍亭担心她再这么哭下去身体都要受不了,伸手蹭她的眼泪说:“好了,听话,我们去看看笙笙好不好?别哭了……都做妈妈的人了。”

裴欢勉强恢复平静,拿纸擦干净脸上狼狈的样子。

大门外突然有人说话:“华先生?”

华绍亭眼都不抬,轻声说:“进来。”

顾琳推开门,她身后是一层又一层暗色的纱幔,透出金色的灯光,幽邃莫测。她带着笑意走过来,看了看裴欢,最终才恭敬地低下头,转向华绍亭一字一句地说:“先生,沈铭已经被处理掉了,不用担心。”

“我说过让你动他了吗?”华绍亭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厉声说,“跪下!”

顾琳立即跪在地毯上,低头解释:“我是为大家在叶城的安全考虑,事出突然。”

裴欢听到噩耗,手里的纸巾掉了一地,嗓子都已经哭坏了,话也说不出来。她挣扎着站起身问她:“你把他……怎么了?”

顾琳不看她,表情淡漠地说:“是他不识好歹,出去后就想报警。为了避免麻烦,就让他出了一场车祸。”

华绍亭没时间再问顾琳,眼看裴欢情况不对,迅速拉住她的手。

裴欢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什么声音都再也听不见。

她不知道怎么找回那么大的力气,硬是推开了华绍亭。她冲过去捡起地上那把枪,对着顾琳就扣下扳机。

顾琳飞快向旁边躲开,子弹几乎蹭着她的头发过去。

华绍亭上来按下她的手腕,将人死死扣在怀里:“裴裴!你冷静点……裴裴!”

裴欢哑着嗓子一个字也喊不出来,眼看这一出没有彩排的默剧,所有纯净都注定世所不容,徒劳留不住。

汹涌而来的震惊和悲伤终于把她拖垮了。

裴欢站也站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那几天就像一场梦,后来裴欢在医院清醒过来,但不肯和任何人说话。

她脑子里的意识是很明白的,还隐隐约约听见医生在外边说:“应激性障碍,裴小姐内心非常自责,心理压力过大,给她一段时间。”

她知道自责也来不及了,很多事深究起来徒劳无功。她都清楚,但就是迈不过去。

从早到晚,裴欢能看见周围的环境,也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好像总是被圈在什么地方。直到第三天,隋远拉着笙笙进来,孩子静静望着她。她突然就想起几年前,笙笙刚满一岁,她被迫把她放到别人的怀里送走……那个画面,永生难忘。

裴欢像是惊醒了一样,伸手就要抱她。

隋远很犹豫,怕她太激动,试探性地问了几个问题。裴欢尽量平和地说:“好了,我知道你是谁。我真的没事了,让我抱抱她,行不行?”

“妈妈。”笙笙扑到她身上,乖乖地张开手给她看,“隋叔叔说我现在没事,他一定会治好我的,会和其他小朋友一样。”

她抱着女儿很久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捏捏她的小鼻子说:“我也没事了。”

笙笙回头看了一眼隋远,又小声说:“他们都说妈妈病了,还有那个人……他是不是欺负妈妈?”她低头往裴欢怀里藏,“我害怕。”

裴欢心里难受,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安慰她说:“别怕,不会有人欺负我们。”

笙笙趴在裴欢怀里,小孩子温暖的体温终于让裴欢缓过来。她总算觉得自己周围有点真实感了。走到窗边往外看,正午的太阳很好,整座城市泛出浅黄色的光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桃花都开了。

裴欢问隋远:“这里是什么地方?”

“叶城佑仁医院,华先生和唐家的人有来往,为了方便,请他们安排了这里。”

裴欢点点头,把笙笙放下地,让她自己去桌子上找水果。隋远走过去陪着裴欢,她停了一会儿才问:“沈铭救过来了吗?”

隋远诚实回答:“没有。”

裴欢还是没能忍住,背过身捂住脸。

隋远试图让她放松,但根本没有用,他劝了一会儿:“你放心,敬兰会负责他母亲的事,医院里请了专门的护工,以后所有医疗费用和生活上的事都有人负责,华先生还安排叶城的人为她养老送终。而且……老人那个病,也不知道儿子出事。”

她极力控制:“说得容易!要不是沈铭,我和笙笙都活不到今天,可我竟然把他害死了!”

隋远自知没法安慰,又和她说:“华先生已经让人把顾琳先带回兰坊了,他说等回去处置。”

裴欢抬眼看着他说:“别劝我,我不会原谅顾琳,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好过,但她凭什么拿人命当儿戏!这件事她早有预谋!”

隋远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叹气:“我明白。”

病房里的气氛僵持,忽然有人敲门,笙笙懂事地过去给人开门,高兴地叫起来:“唐叔叔好!”

裴欢转过身看,进来的男人优雅而温和,摸摸笙笙的头,还给她带了糖果。她看着他,依稀觉得彼此见过,但多年前的事印象不深。裴欢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称呼,隋远去和他打招呼,然后介绍了一下:“唐颂。”

裴欢想起来了,笑笑说:“很久没见了,先谢谢四少在叶城多照顾。”她说完就转过身,实在没心情和人客套。

唐氏家族在叶城无人不晓,老爷子当年有背景,家里也出过不少乱子,到如今只剩下唯一的孙子唐颂,实打实太子党一样的人物。只是唐颂脾气太好,裴欢态度冷淡,他也不觉得她失礼,好像什么尴尬的事他笑一笑都无所谓。

笙笙从果篮里翻出一个苹果想要吃,隋远带她一起去洗。

病房里一下变得很安静,裴欢只好勉强叙旧:“上次见面还是在沐城一起吃饭的时候……前一阵听说四少结婚了?”

唐颂点点头,停了一下说:“我刚去见了华先生。”他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和裴欢继续说,“这家医院有很多故事,我和我太太也在这里惹过麻烦,不过……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最后半句的声音放缓,意有所指。

裴欢侧过脸说:“谢谢,我已经想开了。”

“华先生有福气,女儿懂事,比我家那个听话多了。”唐颂笑了,他确实不是来开解裴欢的,停了一会儿才说,“我来是有两句话,作为朋友该说的话。但直接和华先生说不太好,一方面我算后辈了,没资历和先生谈这些,一方面观棋不语真君子……顾念多年交情,这一次我不做君子。”

裴欢这才认认真真地重新打量他,这个男人教养非常好,站在这里没有一点架子。她几乎能想象到唐颂在一群人里也会是最安静的那一个。怎么看也看不出当年唐家内斗,他竟然会是最后的赢家。

唐颂和她说:“三小姐应该劝劝他,物极必反,当退则退。”

裴欢冷不丁被他说得一阵后怕,突然就问:“你觉得谁有问题?”

唐颂摇头,帮她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说:“天气暖和了,带孩子出去走走吧。”他走到门口准备离开,很礼貌地劝她多休息,又补了一句,“这是华先生的极限,也是敬兰会的极限了。”

裴欢一个人静了很久,临近黄昏日暮,终于走出病房。

笙笙坐在她病房外的椅子上看漫画书,她换了一身特别好看的小衣服,欧式风格的蕾丝裙子和红色小鞋,一看就价格不菲,不知道是谁买来讨好她的。

这孩子年纪小,是华先生的女儿。如今她坐在那里看书,角落里就必须有四五个人守着。

裴欢总算能暂时放下唐颂那句话,走过去揉揉笙笙的头问:“谁买的书?”

“唐叔叔,他说他家里也有小朋友,喜欢看这个。”

“走吧,一会儿再看。”裴欢拉着她一起去休息室里找华绍亭。

华先生正在和隋远说话。裴欢和孩子一进来,隋远就先离开了。

笙笙见到华绍亭就害怕,拉着裴欢的手躲到她身后不出来。

裴欢无奈:“乖,过来。”

孩子怎么也不动,她只好把她抱起来,华绍亭叹了口气说:“算了,你别逼她。”

裴欢住院这几天,笙笙死活不让他靠近。华绍亭最后干脆不见她,只让隋远帮忙带,不然笙笙就要哭。

“你那天把她吓坏了。”裴欢哄她。笙笙低着头,好久才躲在裴欢怀里偷偷看华绍亭,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怕,小声问:“他不会欺负妈妈吗?”

“不会。”裴欢把她抱过去给华绍亭。

他看见她好看的小领子都乱了,伸手给她压平,他一动,笙笙回身就扑到裴欢怀里。

“笙笙,听话,相信妈妈好不好?”她不让她撒娇了,摇头让她不许闹。又指指华绍亭哄她叫爸爸,可是笙笙不知道怎么了,遗传到裴欢的倔脾气,怎么哄也不肯开口。

“好了,没事。她想叫什么都行,等她不害怕了再说。”他伸手把孩子抱过去。笙笙低头不看他,揪自己衣服上的小花。但小孩子注意力很分散,过了一会儿,她去拉华绍亭手腕上的珠子,觉得香香的一串很好玩,也不那么怕他了。

华绍亭解下来给她,裴欢眼看劝不动,出去和隋远说准备出院,休息室里就剩下父女俩。

他静静地看着他的小女儿,觉得自己到今天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作为敬兰会的主人,他这辈子活该有报应。所以老天让他等了这么多年,熬了这么多年,到他眼睛都看不清楚,没剩几口气的时候,才肯把孩子还给他。

笙笙揪着他七位数的珠子甩来甩去,忽然回头说:“你为什么要欺负妈妈?别人的爸爸都不会欺负妈妈。”

华绍亭笑,这是替裴欢兴师问罪来了。他试探性地抱紧她,轻声说:“我没有欺负她啊。”

笙笙一心向着裴欢,噘起嘴说:“骗人,我都看见了。”她啪地把手串扔了,回身瞪着他说:“不许你欺负我妈妈!”

她虽然还小,但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华绍亭看着她这张气鼓鼓的小脸瞬间想起了裴欢小时候,心里一下软得不成样子。孩子真是种奇妙的延续,他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这小东西眼前来,只要她现在能高兴就好。

他被她逗笑了,可是笙笙为了保护妈妈很认真,看他这样更不高兴,抬起小手去揪他的脸,让他不许笑,然后特别严肃地说:“你要是表现好,不再欺负我们,我就叫你爸爸,好不好?”

她记得护工阿姨和她说,好孩子要讲道理,好孩子才能拿奖励。

华绍亭这下很认真地点头:“好吧,我尽力。”

裴欢刚好从外边进来,打开门就看见笙笙拍着华绍亭的脸,小大人似的在跟他说什么,然后传言里的华先生一脸妥协什么都答应。

她不知道怎么有点想哭,好不容易忍下去,过去抱住孩子抱住他。多少辛酸,前后波折,总算等到了这一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华绍亭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好了,没事,我在这里。”

她闹、她疯、她闯祸、她被欺负,怪他、骗他、恨过他、想杀了他,但华绍亭从始至终都只和她说这一句,他还在这里,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们一行回沐城之前,裴欢最后去看了看沈铭的母亲。老人家的检查都做完了,脑血栓的病情不严重,精神也不错,只是还不认人。

裴欢又给她做了一次馅儿里加蘑菇的包子,然后告诉她自己要走了,让老太太想吃什么都和护工说,找人去做,等之后有空来叶城,一定再来看她。

老人似乎没听懂,只是拉着裴欢笑。

裴欢看她这样就走不了,心里放不下,还是坚持要把老人一起带回沐城照顾。但老太太的家在这里,原本的主治医生和相熟的邻居街坊也都在这里,把她接走未必是好事。

华绍亭和她说:“落叶归根,何况是老人家,不用强求。”

最后随行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把裴欢劝走了。

他们回到兰坊,陈峰迎在门口,一看裴欢带着笙笙下车,立刻就迎过来了,他的人都和他一样特别识眼色,一起改口叫她夫人。

裴欢听不习惯:“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

“不行,这是规矩。”陈峰这话学得异常顺嘴,他又看向笙笙不知道叫什么好,恭恭敬敬地转向华绍亭请示:“华先生?”

华绍亭想了一下。裴欢拦下他:“你别惯孩子,她还小呢,让大家都叫小名就行了。”

于是他也同意。

笙笙已经不躲着华绍亭了,被他抱着走也乖乖的。她懂事,很快就明白华绍亭对自己好,只是称呼上还是不肯松口。

陈峰渐渐觉得纳闷:“孩子怎么不叫先生?”

“这是觉得我表现不够好呢。”华绍亭笑着逗她。笙笙穿一件玫红色的小斗篷,就是不开口,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偷偷打量陈峰。

陈峰立刻笑了,这位小祖宗的一双眼睛像极了华先生,他哪敢怠慢,买了一大堆东西给她玩。笙笙很懂事,什么也不挑,给什么就要什么,乖乖和他说“谢谢”。

兰坊里上上下下的来人都想见她,可是华先生全给拦下了。

“谁也不用来,心意我们领了。”

这个孩子能不张扬就不张扬,他自己疼就好。做华先生的千金,有时候真不是什么好事。

裴欢回了海棠阁,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给笙笙住,孩子折腾累了趴在床上就睡着了。华绍亭亲亲她的小脸,轻声和裴欢说:“隋远下个星期给她安排做手术,这个年纪最好,而且她的情况比我好多了,很容易恢复。裴裴……你放心。”

裴欢点头,给孩子盖好被子跟他往外走,关上门才叹气:“她的事我已经不担心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大衣也不用穿了。温度一上去,黑子也醒过来,孤零零地在浅池里盘着。华绍亭和她去院子里看它,让人拿养的白鼠来喂,黑子一口就吞下去。

这种蛇身体颜色发浅,反而嘴里颜色全黑,捕食的时候看起来格外狰狞。

黑子活跃起来,华绍亭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裴欢终究还是有话,但他率先开口说:“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让我再想想。”

“为了孩子,你不能再一意孤行。”

“我知道。”他让黑子自己慢慢消化那些食物,不去碰它。

他和裴欢一起顺着长廊走,快到晚饭的时间,四下没有人,顾琳也被看守起来了,海棠阁里就显得更加安静。华绍亭靠着柱子,摸摸裴欢的脸颊说:“你看看,瘦了一大圈。”

她心里沉甸甸的,压着那些年的酸,被他一句话说得往上翻。

裴欢低声说:“叶城一点也不好。”看看他更小声地说,“出去了才知道,人还是要有个家。”

华绍亭更放不开她,低头想吻她。她死活不让:“一会儿有人过来了。”

他咬着她耳后笑:“有人怎么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他停了停忽然说,“挑个日子去结婚吧。”

裴欢的脸靠在他肩上,想想还是摇头:“不了。”她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说,“一张纸而已,没什么用。而且……我也没心情办,这么多年都这样了,不用走形式了。”

华绍亭一点也不意外,过了一会儿才说:“总觉得对你不公平,要不是当年那件事,你二十岁就嫁给我了。”

裴欢竟然没有一点欣喜和激动,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那些羞于启齿的梦。她无数次想过嫁给华绍亭那一天该是什么样子,那时候她被他宠上天,关于婚礼,几乎用尽全部想象。

可如今再想,果真什么都有定数。

她太早就把这辈子的运气挥霍光了,她嫁的人不是他,她领过结婚证,却从来没有办过婚宴。

如今再让裴欢去想结婚的事只觉得有点可笑。

她长出一口气仰头看他,一脸勉为其难的表情说:“我不想做寡妇,还是这样吧。”

华绍亭掐着她的下巴不让她躲,有点惩罚性地吻她嘴角。他用了力气,她笑着被迫就范,推也推不动。

他说:“那好,我争取多活几天,省得你老琢磨怎么改嫁的事。”

闹着闹着都累了,裴欢抱紧他又问:“别岔开话题,好好考虑一下做手术的事情,行不行?”

华绍亭没回答,叫人去准备女儿要用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回来,看着孩子房间的方向说:“等我安排好吧。这里清净这么多年,如果下定决心要做手术,估计等不到我进手术室,兰坊就要乱。”

裴欢再次想起唐颂的话,那八个字一直堵在她心里,总要试着劝劝他才好:“四少那天来见我,留了话。他的意思是让我来转达,你或许会想一想。”她看着华绍亭说,“物极必反,当退则退。”

人人都知道华先生能有今天,是因为他的世界从来没有“退让”两个字。

但华绍亭听了这话没有生气,走回房间里慢慢点了一炉香,和她说:“唐颂这个人太聪明,很多东西是他不想要,如果他想要,我肯定和他做不成朋友。”

裴欢自然明白。华绍亭又说:“但他不在局里,不懂人走到这一步,想退没有那么容易。”他说着说着叹了口气,“眼前就还有顾琳的事。”

她没问他想如何处置她,只摇头劝:“明天再说,你也别想了。”

裴欢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到华绍亭那边去,把衣服一件一件往他的柜子里挂。华绍亭懒,从不动手,只靠在衣柜旁边看她。

她穿一件浅米色的上衣,松松垮垮的款式,人晃在衣服里更显瘦。她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把头发别到耳后,一边叠衣服一边侧过脸问他:“怎么了?”

他摇头,看裴欢素面朝天,戴的耳钉还是他当年送的那一对,蛋面翡翠,简单素净。那会儿裴欢年纪不大,压不住这么沉静的东西,现在戴上却格外合适。

她不经意弯下腰找什么,露出颈侧一小段皮肤,连绵而至锁骨。华绍亭的手探过去,手指绕进她耳后的头发里。裴欢笑了一下,让他别捣乱:“你又不许别人动,我自己收拾还不行?”

房间里暗香袭人,就剩下落地镜映出一双人,终于熬过前生今世。

华绍亭忽然用力把她拉向自己,裴欢手里还抱着几件外套,推推搡搡,两人一起倒进衣柜里。

四周异常柔软,柜子隐约有木头的香气,连光也无法透进来。一切就像书上写得那样,疯长出隐秘的情调。

裴欢压在他身上起也起不来,刚挂上的衣服哗啦啦往下掉。她气得低声抱怨,他又吻过去,看不见彼此,只能混乱地滚在衣服里。

气氛正好的时候,有人忽然在外间大声说话:“人呢?眼睛还要不要了?”

隋远问了两句没人理,推门就进,一路找到最里边华绍亭的卧室,进来就傻了。

“抱歉……忘了夫人也在。”隋远显然误会了,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又补了一句,“要不你们先继续?我一会儿再来也行。”

华绍亭坐到亮一点的地方去,抬头正对着隋远,面不改色地问:“隋大夫什么时候才能记住敲门?”

隋远假装尴尬,赶紧装作对一旁的书架很感兴趣。

裴欢实在说不清,红着脸只能收拾残局。她挣扎起来整理头发,衣柜里边的衣服撒了一地,场面颇为壮观。

谁也不解释。

隋远只好保持沉默,帮华绍亭滴了药,飞快地跑了。

华先生毛病多,讲究也多。他这柜子说是柜子,几乎就是用半个房间改的,里边东西一下就被折腾得乱七八糟。裴欢眼看他成心,又羞又气地说:“叫人来收拾吧,你这么大的排场,我可伺候不起。”

华绍亭就爱看她这小样子,自然心情好。他揉她手上那道伤疤,轻声哄:“好了,不惹你了,晚上想吃什么?”

裴欢顿了一下,忽然转头说:“我给你做吧。”

他明显有点意外。

裴欢笑了,轻轻抱住他说:“以后我给你一个家。你,我,还有我们的笙笙。”

那天晚上,海棠阁里的灯终于全部亮起来。

晚饭的时候人少,都知道裴欢带着女儿回来了,很多年没遇到过这样的喜事,大家都去守着华先生那边了,只有陈峰暗中找借口去探望顾琳。

顾琳已经回来很多天,但她不能走出自己的院子一步。她今天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房间里电视电脑都不开,没有其他声音,她什么也不看,只有最东边的窗户一直开着。

她的院子虽然被严密看守,但其中几个人是陈峰一手带出来的,他借此进去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当天我就让你别冲动,你不听,现在呢……还不和我合作?”

顾琳失势,陈峰对她毫不客气,走了几步又说:“娘娘一扶正,现在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吃晚饭呢。只有你在这里等死。怎么……你以为老狐狸还能留着你?”

“华先生不会那么做。”顾琳口气冷淡,“我真不信,对这六年的感情他会无动于衷。”

陈峰彻底明白什么叫冥顽不灵:“咱们走着瞧!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能拿他当人看!”

顾琳和他强调:“我和你的目标完全不同,你为陈家,我只为我自己,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是,你是为了你自己,那他让你去死呢?你也去?”

顾琳忽然急了:“他不会!”

“大堂主啊……你还是太嫩了。”陈峰笑着摇头,“没关系,你只为自己就足够了。”

陈峰看看四周,兰坊的院落之间都有距离,从不过分亲近,可是在这条路上,他们还是彼此的至亲。

他出门,指指四周和顾琳说:“你一定记住了,这条街以及你和我,可都不姓华。”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兰坊里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海棠阁旁边的院子还有人住。

顾琳等不下去,曾经让人去转达她想见华先生的意思,但得到的答复很简单:“先生说,请大堂主自省。”

她只能继续在房间里等,从早到晚,直到她想起西苑的那个女人,渐渐连觉也睡不着。

顾琳被叫去海棠阁的时候,街上的树都抽了芽,天气暖和得让她有种错觉,好像过去那半年的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生过。

她进到海棠阁里的时候,裴欢刚从房间里出来,很大声地说着什么:“华绍亭!你就会惯孩子!”然后摔门向外走。

长廊之中相遇,裴欢一抬眼看到顾琳,什么也没说。

顾琳没有避着她,站得很直打招呼:“夫人。”

裴欢继续向前,顾琳没让开,对方只好站住看她。顾琳笑了,笑得有一点同情,说:“夫人这几天睡得不错?比起在叶城,气色好多了。”

“不用你操心。”

“回来这么长时间,没去看看二小姐?”

裴欢原本已经不想再理她,听到这句话忽然抬头。

“华先生还没告诉你?”顾琳的声音还是恭恭敬敬的。

“她暂时情况不太稳定,还在疗养,等好一点了我就去看她。”裴欢回身看了看华绍亭的房间,又说,“你不用拿这件事让我不痛快,阿熙从小就有自闭症,精神不太好,他和我说了。”

“是吗?”顾琳笑得意有所指,“精神不太好?那恐怕有些实话,华先生只能告诉身边的人,没告诉夫人。”

裴欢摇头说:“顾琳,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我会等他自己和我说,不用外人转告。”

裴欢想往前走,但顾琳依旧站在原地,直到过来人硬是把她拉开让路。

顾琳去见华先生,外边见人的房间里新摆了一张长桌子,原本古色古香的地方,莫名多出了一大片乐高玩具,花花绿绿堆在一起。她仔细看,好像刚刚才被人盖出一个橘色的小房子。

顾琳勉强笑了笑说:“华先生真疼女儿。”

华先生竟然在收拾那些玩具,随手捡扔得乱七八糟的小插块,往旁边的桶里扔。他看到她来就坐到后边的椅子上,和以前一样,伸手示意她走过去。

顾琳看着他,却一步也不肯往前,低声说:“先生让我自省,但我扪心自问没做错什么。我们冒险连夜赶到叶城,没有通知自己人,谁也不能出差错。按照规矩,沈铭出去后想惹事,就应该给他一个教训,何况他的情况不会有麻烦。我处理干净,省得大家烦心。华先生,这是你教我的。”

她说着说着,心里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来的路上她有多少不甘心,到这里见到他,反而都好了。

顾琳说完这句话就是死不悔改,但她认了,等着华先生生气。

可华绍亭没有什么表示,过了一会儿才说话:“去把那些绿色的捡起来收到桶里,笙笙不喜欢,就要橘黄色的。”

顾琳愣了一下,过去收拾。绿色的小插块不多,她动作利落,很快就帮他弄好了。华绍亭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天下父母心都一样。顾琳,你父母扔下你也有他们的难处,你要是不甘心,就想办法自己争气,活得好一点。”

“华先生……”她一下就忍不住,逼着自己没往下说。

华绍亭的声音更轻了:“会里的事我都交给你了,从来没怀疑过什么,就是看中你知道分寸。隋远的心意你也明白,将来你们想留在敬兰会就留,不想的话我安排你们出去,好好过日子也容易。可你呢?顾琳,我当时跟你说得足够清楚了,你这么年轻,没必要非往火坑里跳。”他很少和她说这么多,但今天却破了例,“后来我想,你性格太独,想留下来接手兰坊也是情理之中的。这件事我也跟你提过,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急什么?”

顾琳很快接话:“华先生,我没想这些,我不是陈峰。”她不断摇头,“先生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六年多了……我一心一意,从来没想过别的。”

她还要说什么,但坐着的男人却突然厉声问她:“那你还敢擅自做主!”

华绍亭拿过资料扔到她身上,口气一下就变了:“这些都是惠生孤儿院的东西,笙笙的照片和病情写得清清楚楚!你查不到这些?你看了她的病还敢瞒下来!把什么都推给蒋家,骗我差点害死自己的女儿!这就是你的一心一意?”

顾琳看着地上散落的记录往后退,自知说什么都晚了,声音发抖:“我……我以为华先生不想留后,这个孩子就算是先生的,先生未必想留。”

“你只是不想我找回裴裴。”他看着她,那双眼沉得让她发冷,“不要以为你见过阿熙就什么都知道!顾琳,我最不能容忍不听话的人,尤其在孩子的事上,不是第一次有人自作聪明了!”

“华先生!”顾琳再也不能维持平静,走到这一步,注定没有回头路,“就算华先生这六年只想拿我当替身,我也没怪过先生,我有我的真心,当着那么多人我也敢说……”她再也说不下去,还是流了眼泪。

事到如今,顾琳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彻底豁出去低喊:“我喜欢你有什么错?我就是不想让裴欢回来!她凭什么?你为她病得越来越严重,她知道吗?她那会儿还在风光无限地拍戏!在外边和别人结婚,把孩子藏起来死也不肯让你知道……明明是裴欢在说谎!她遭罪也活该!”

“给我闭嘴!”华绍亭拍在桌子上,反手拉开抽屉,直接拿枪扔在地上踢过去,他连坐姿都没变,干净利落地说,“兰坊的规矩不动女人。我不让人为难你,自己动手!”

他说完这句话伸手过去倒茶,简直和刚才吩咐她收拾东西一模一样,轻轻缓缓,半点遗憾和同情都没有。

顾琳再也站不住,看着那把枪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踉跄着后退,倒在地上。

眼泪滴在地板上,顾琳摔在那张放满玩具的桌子旁边,地上还摆了一只很大的玩具熊,她对着它滑稽的笑脸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这六年,她真的连替身也算不上,甚至都不如那只走丢的猫,起码华先生没亲手逼死它。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抬头看过去,华绍亭背后就是明亮的窗口,天气越来越好,但他坐的地方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顾琳想,这世界上的人确实有高低贵贱,裴欢命好,她比不了,但她以为自己比她聪明,到头来……她没输给裴欢,她只是输给这个男人从骨子里带来的漠然。

他确实狠,永远高低分明,从不退让,不管对多亲近的人也不肯施舍半点怜悯。

她趴在地上,近乎爬过去捡那把枪。

华绍亭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慢慢喝茶,看着她爬到自己脚边,那眼神,和看一只狗果然没有半点分别。

顾琳彻头彻尾地明白了西苑那个女人为什么能被逼疯,华先生真的很容易就能让人崩溃。

温柔只是狐狸的表象,他终究是不择手段的华先生。

华绍亭不动声色,一杯茶喝完,总算留给她一声叹息。

他低下头盯着她,轻声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对你和对裴裴,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今天话说得多,气息不稳,咳了两下才好一些,慢慢地继续,“男人对女人的心思其实很简单,爱一个人就必须得到她。裴裴十七岁就跟了我,我比她大太多,原本想等她成人后让她想清楚,可是……多一年我都等不了。你看同样都是身边的人,我碰过你吗?我对你从来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是华先生的实话,男人对女人的实话。

顾琳带着眼泪终于笑出来,除了嘲笑自己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再多苦再多泪,今天也都走到尽头了。

她闭上眼睛握紧那把枪。

门外突然响起激烈的争执声,有人想要冲进来。

“让他进来。”

隋远推开门,看见顾琳手里的东西立刻想要抢过去。

顾琳不让他动:“没你的事,出去!”

“把枪给我!”隋远急了,顾琳死也不放开,他干脆弯下腰抱住她胳膊不让她动手,看着华绍亭说:“你答应过我。”

华绍亭不说话,静静看着他们两人。

隋远又说:“你当时答应过我,只要我保守秘密,你就原谅顾琳一次,不管她做错什么!”

华绍亭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好久之后才开口:“她差点逼我杀了亲生女儿,逼裴裴恨我……但因为我答应过你,我就得饶了她。”他的口气竟然有些无奈,慢慢地说着,“到头来,你们这些人啊,一个一个还总说我狠。”

他没再往下说,摇头示意顾琳把枪放下:“行了,我饶你一次。隋远,你把她带走,以后不许她再进海棠阁,不许再接手会里的事,先回自己那里住着吧。”

华绍亭说完这句话就叫人把他们送走,不肯再听任何人说话。顾琳扑到他身前,近乎乞求地说:“先生!别让我……别让我变成二小姐!我不想被关在院子里!”

隋远一把捂住她的嘴,拖着她的腰不让她再乱说话。华绍亭叹气:“不限制你出入,只是……别再来见我了。这是命令,如果你还来,顾琳,要是第二次犯错,我绝对不会再放过你!”

他把那把枪踢开,不管她再说什么,一眼也不再看她。

最终,顾琳被隋远拉走,临出去的时候回头看,华绍亭顺着长廊正往女儿住的地方走过去,他叫人抱了那个玩具熊跟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春海棠生机盎然,院子里很快恢复平静,死水一潭。只有黑子顺着浅池的假石往上爬,最后默默地冲顾琳离开的方向吐着芯子。

在兰坊这条街上,也许只有畜生才有同情心。

顾琳眼看那条毒蛇的眼睛,心里冷到极致,春日晴好,只有她心如死灰。

顾琳被强制送回自己的房间,隋远没走,一直看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顾琳伸手慢慢地拉住他,他有些错愕,但没有动,反手抱住她。

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你也看到了,华先生真的想要除掉我,像处理垃圾一样……隋远,以后只有你陪着我。”

他点头,心里一阵难过。

“可我毕竟不是裴欢,我没她那么软弱。”

这辈子抛弃过她的人,她日后都要让他们为之付出代价。

顾琳盯着东边的窗户,海棠阁里的树渐渐透出绿意。她笑起来,抬头忽然问他:“你当时说你会帮我,是不是真心话?”

“我……”

“华先生是不会留人的,你也听到了。我差点害死他女儿,他怎么可能真的放过我。”她说不下去,想到过往他的手段,忽然贴近了隋远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他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除掉我,让你连尸体都找不到……”

隋远没说话,只是抱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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