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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六七章 喊魂(一)


根据古代一些人的研究,人是元神由魂魄组成,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

        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其实中国很多地方,都有喊魂的说法。

        喊魂是旧时的一种叫魂仪式。

        孩子因惊吓而闹病,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认为“丢了魂”,就给孩子喊魂。

        说起来,张天元已经见过许多类似的喊魂仪式了。

        有一年他回富城老家。

        刚到村口,就听到了一阵嘹亮却有哀怨的喊声。

        “蛋蛋娃哟——回家喽!”

        “回家喽——蛋蛋娃哟——快快回家喽!”

        黄昏近,红日走西。

        张天元闻声寻去,脚踏在一条完全由岁月刷亮的青石小道上,宛如行径在一首七言绝句上,一路平平仄仄,每一次抬脚跨过的都是一段历史,每一脚下去踩出的都是一个旋律。

        这悠长悠长的青石小道,像诗,更像歌。光洁如镜的表面不知承载着多少故事,挑担的、砍柴的、骑马的、赤脚的、穿靴的、穿鞋的,有多少双脚从这小道上走过,或许无人能晓得。

        穿越岁月的烟云,这古老的小道就如一本铺展开来的《诗经》。

        青石小道一路延伸而去,就是村庄的心脏。

        接近声音的源头,忽见一户人家,门庭大开,倚门而立的是一位老太婆。

        这位老太婆一身布衣,白发苍苍,她正手扶门框,做着一副翘首期盼状在高声呼喊。

        她的喊声悠扬而深远,似乎又有点不慌不忙。这声声喊,喊沉了落日,喊淡了夕阳,越过房舍,绕过村庄,就如脚下的青石小道一样悠长。

        “蛋蛋娃哟——回家喽!”

        “回家喽——蛋蛋娃哟——快快回家喽!”

        蛋蛋娃是老太婆的孙子。

        令人费解的是,此时的蛋蛋娃明明就坐在屋子里的矮凳上,他正在耐心地啃着半个苹果,老太婆却在喊,认真地喊,固执地喊。

        仿佛一个蛋蛋娃呆在家,还有一个蛋蛋娃正迷失于荒野寻不到家。

        村里人告诉我,这老太婆并不固执,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能干,是个称职的奶奶,合格的娘。

        和村里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为赚钱养家,老太婆的儿子带着媳妇开春就走了,打工远走他乡,走时将他的儿子留给了娘。

        岁月洗白了娘的乌发,日子压弯了娘的脊梁,老太婆养大儿子后,接过照看孙子的重任,白发奶奶又成了娘,乡村的女人啊,一辈子最当不够的就是“娘”。

        面对生活,老太婆从来不曾有一丝抱怨,或许她已经遗忘了抱怨,或许早已习惯了睁开了眼就劳作,对于她来说似乎这才是真实的活着,这才是生活,只要不躺进棺材就像蚂蚱一样蹦跶。

        这也是多数乡村老人的宿命,如同一把伞,只要不坏,风里来雨里去只顾用,直到历经风吹雨打后千疮百孔,再也撑不起腰身,安静地离去时落下的几滴泪水,是放心不下儿孙的无奈,还是如释重负后的欢悦,有几人能真正说得清。

        “蛋蛋娃哟——回家喽!”

        “回家喽——蛋蛋娃哟——快快回家喽!”

        老太婆依然在喊。

        她心里清楚,必须在黄昏消失前将迷失的蛋蛋娃喊回家,这样家里的蛋蛋娃才能活泛。

        她倚门而立,手扶门框,一副翘首期盼状,半个时辰都不曾换个姿势,喊,不停地喊。蛋蛋娃平时很活泛,活泛到能在奶奶的眼皮底下偷走母鸡刚刚下的蛋。

        这是一只绝对称职的老母鸡,多少年了永远是忠心耿耿。

        它每一次下蛋后都会“咯咯哒,咯咯哒”以一副居功自傲的姿态欢叫,它是向主人汇报自己的战果。

        这一次,老太婆听到鸡叫声后兴冲冲地走向鸡窝,伸手一摸,温度尚存,蛋却没了。

        老太婆转眼望向欢叫的母鸡,母鸡看到主人望它似乎叫得更欢。

        “你这干打雷不下雨的东西,总是捉弄我这个老婆子,叫,还叫……”

        老太婆训斥着母鸡弯腰捡起一个木棍子向着母鸡扔去,正在兴头上的母鸡毫无防备,直到木棍子生风而来,它才受惊逃窜,由欢叫变成了哀怨。

        躲过木棍子,老母鸡偏着头望着主人,它一头雾水,因为它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多少年了,每天总是毫无保留地向主人奉献自己一个卵,累得身上的羽毛都光秃了,到头来还要挨打。

        “你这牲畜,啥时候学会糊弄人了!”老太婆生气了,高声训斥着。

        “咕、咕、咕……”老母鸡郁闷了,垂头丧气地小声嘀咕着。

        “嘻嘻,嘻嘻——”蛋蛋娃开心了,手里握着带着温度的鸡蛋偷偷地笑着。

        就在前几天,蛋蛋娃突然变得不再活泛,吃饭少了,睡觉不实,放学回来就坐在矮凳上发呆。

        这可急坏了奶奶。

        “蛋儿,哪里不舒服?”奶奶急慌慌地问。

        “那都好!”蛋蛋娃说。

        奶奶伸手去摸额头,凉丝丝的不见烫。

        “这咋就好端端的蔫了呢!这……”奶奶自言自语着,手里拿着一团面,竟忘记了自己正在做午饭。

        老太婆的丈夫在一次意外中英年早逝,她从39岁就开始守寡,一个女人撑起了一个家,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延续了一门香火。

        始终以来,我都无法去明白,这个年迈的老太婆,曾经一个朴实无华的乡村女人,靠一种什么样的信念,用一种什么样的毅力,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柔肩挑起重担,直面现实,在岁月的长河中艰难跋涉。

        远望乡村,层层梯田,蜿蜒的小道,美丽而静默,就如一首诗,宛如一副画,然而身为其中人,真实的生活不是诗,更不是画。

        对于一个没有男人的家来说,无情的现实、艰辛的日子就如雷鸣般会从身上轰轰隆隆砸过,苦苦劳作,省吃俭用,养大儿子,为公爹公婆养老送终,生活的苦难让她早已忘记了性别,独自承受了太多,也学会了很多。

        最终奶奶凭直觉“确诊”,孩子是丢魂了,需要为蔫了的蛋蛋娃儿喊魂。

        “蛋蛋娃哟——回家喽!”

        “回家喽——蛋蛋娃哟——快快回家喽!”

        老太婆依然在喊。

        为蛋蛋娃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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