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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离开


方黎没有不相信秦卫东的地方,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连血脉亲情都可以一朝之间化为乌有,那么只有秦卫东,这个世上只有秦卫东是不会变的,因为他这条命都是方黎捡回来的,那么理所应当的,他也是完完全全属于方黎的,且只属于方黎一个人的。

        方黎捡到秦卫东,是很小时候的事了。

        那时候方黎七岁,刚过完年,方宏庆带着李文玲只在家里匆匆待了两天就忙着赚钱去了,方黎白天想他妈,一个人跑到山路上,想着只要顺着路跑,就能跑去城里见母亲。

        那会儿的他根本不知道那条路有多远,他跑累了,山路还弯弯绕绕望不到头,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天也黑了。

        方黎想哭,忽然听到旁边荒草堆里有动静,他吓了一跳,等终于壮着胆子扒开一看,竟发现里头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孩。

        那个男孩就是秦卫东。

        方黎吓坏了,看着男孩不知道被谁就这样扔在山路边,浑身发着高热,额头上还有大片血迹,他吓的摔在地上,连叫了他好几声都没人应,眼见着天要黑,他奶还在家里等他,年幼的方黎怕挨骂,只好拖上男孩的两条手臂,就这么踏着黑,一路累得停歇了好几次,才把人背回了家。

        他奶在山里待了一辈子,一边给男孩烧水擦身子,一边念着作孽啊,定是那些人贩子干得丧天良的事,不知道从哪儿拐来的好孩子,孩子病了,就扔到山里不管了。

        方黎在旁边玩着从男孩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那是他从没见过的衣裳款式,整齐的扣子有两排,他扭着一颗对着屋里头的灯看,薄薄的扣子像是经过手工的精细打磨,透着淡淡的光泽,比他见过的所有矿石都漂亮。

        方黎喜欢,好不容易等男孩醒了,方黎想问他这扣子是什么石头做的,他也想要,没想到男孩烧是退了,可却好像摔坏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问什么都不回话。

        方黎嫌他笨,穿上男孩的衣服跟小伙伴炫耀,随手翻着,在胸前的口袋里翻出一个手绢,手绢面料很柔软,闻着还有一股香气,方黎赶忙跑回家,拿给他奶看,他奶又带着男孩拿着手绢给矿上唯一识字的会计看,才知道上头绣着的是“秦卫东”三个小字。

        可当时他们重泗镇没有一家是姓秦的。

        会计以前在南边跟着做副厂长的亲戚见过几分世面,一眼就认出这个手帕是真丝的,一尺比黄金都贵,吓的方奶奶怎么都不愿收留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孩了。

        可方黎不愿意,他不愿意的理由称得上极其简单又执拗,因为男孩长得漂亮。

        方黎打小就爱跟长得漂亮的人玩,想想他们村里那些个男孩女孩个个都黑瘦黑瘦的,他生怕自己以后要娶他们当媳妇,撒泼哭闹着让他奶养着,说等他长大了,就给他娶进门,当媳妇儿!

        方黎软磨硬泡地求奶奶收留秦卫东,方奶奶也于心不忍,看见秦卫东就想起她过世的小孙子,在山上的庙里烧了好几天的香,这才答应。

        秦卫东就这样留在了方家,方宏庆知道了,骂方奶多事,多添了一张吃饭的嘴,后来秦卫东上了初中,能下矿干活了,方宏庆也就不骂了。

        最开始的那几年,方黎对秦卫东特别好,有什么自己舍不得吃的,都留给秦卫东吃,没别的,就是因为方黎觉得这是以后要做自己媳妇儿的人,后来还是彭超跟他说,说秦卫东是个男孩,下面有把儿,跟他们是一样的!

        彭超还说,男孩只能娶女孩当媳妇儿,娶不了男孩当媳妇儿,所以他娶不了秦卫东当媳妇儿!

        方黎的美梦破碎,大哭了一场,后来就经常对秦卫东吆五喝六的,但也是从那以后,他们相伴长大,有方黎的地方,身后就一定有秦卫东,而秦卫东这三个字,连着他这一个人,都理所应当成了方黎一个人的所有物。

        外头日光亮起,方黎缩了缩发冷的手脚,在秦卫东怀里醒过来。

        “我好想梦到小时候的事儿了”

        秦卫东抱着他,蜷着腿在桥洞底下睡了一夜,方黎一哼,他就醒了,他用唇碰了碰方黎的额头,试探他还有没有发烧。

        “梦到什么?”

        “梦到我捡到你的时候你流了好多血,不知道被谁扔在山上,好可怜…还有我说要娶你做媳妇儿,可彭超说你是个男孩,我哭了好大一场”

        方黎还没睡醒,说话颠三倒四的,秦卫东安静地听着,方黎说了一会,揉揉眼睛,看清楚自己还睡在桥洞:“要是以前,等我娶了老婆,我就跟方宏庆说,让他也给你娶,可现在好了,我的老婆本也没了”

        “你想娶老婆?”秦卫东问。

        方黎皱皱鼻子:“肯定的啊,我奶说,男孩长大了都要娶老婆的,不娶怎么行”

        方黎往下瞥了一眼秦卫东,又沮丧的很:“可我觉得我还没长大,你怎么长那么大…”

        秦卫东站了起来:“因为你挑食。”

        “我哪里挑了,最近除了生病就是东躲西藏,别说吃不饱,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

        方黎一站起来就头晕,被秦卫东眼疾手快地扶住手臂才好了点,秦卫东皱了眉,大概觉得方黎的身子骨实在太瓤了,他还没说话,方黎就哼了一声,两只手臂一搭,整个人趴在了秦卫东的背上。

        “你背我,我头晕”

        秦卫东没吭声,默默背起了他。

        经历了昨夜的事,秦卫东怕被认出,不敢在这儿与当地的工头碰头,他在街边的电话室打了昨晚记住的招工电话,那头的工头说在绥兴的人招满了,倒是长定那边十五十六前还缺两个,就是有点远,不包路费,但如果去了,包吃住。

        十五十六前工人还能讲个工资,等过了十五十六,大批工人返工,那就不值钱了,秦卫东在电话里问长定在哪儿,工头一听他们连地方都不知道,怕是个生瓜蛋子,懒得再说,就把电话挂了。

        电话室门口收费的老头在看报纸,桌上的玻璃板下压了一张晋省的老地图,秦卫东交钱的时候留意去看,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中,找到了长定县的标识,记在心里。

        方黎在外头等秦卫东打电话,他坐在马路牙子上,两手抱着啃馒头,也没水送,有些噎,正啃着,后脖颈突然就让秦卫东给拎起来了。

        “你干嘛呀!”方黎嘴里的馒头还没嚼完

        秦卫东骂他:“谁让你坐再地上吃的?”

        “那你不能好好跟我说呀!谁准你这样把我拎来拎去的?”方黎没面子,气地去打秦卫东的手,打不够,又跳起来打秦卫东的头:“不就是长得高了一点,多了不起?”

        秦卫东让他打了两下,松开了他,方黎有时候觉得秦卫东妈的脾气臭的很,说凶就凶,狗都没急眼这么快的。

        他报复性地把啃剩的半个馒头塞进秦卫东嘴巴里。

        “怎么样,那边招人吗,我们去哪儿啊?”

        “长定。”

        没听说过,不过方黎没听说过的地方太多了。

        “长定是哪儿?”

        “南边。”

        “离这儿多远呀,要几十里?”

        “三百公里。”

        “三百公里?!”方黎惊讶了,随即又有些难过:“怎么要去那么远啊,我们非去不可?绥兴好歹还离咱们重泗近一些”

        说到近,方黎就说不下去了,绥兴是离家近,可离家近的地方他们俩如今跟过街老鼠一样,还待的下去吗。

        “那我们怎么去?”

        “坐火车。”

        “火车?我们哪儿还有钱买票?”

        等俩人走到了县城火车站,秦卫东朝里看,过了年初五,返工潮陆陆续续的开始,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了,马上就有一趟开遂县的车,背着大包小包的民工挤在入站口。

        “不买,先看看。”

        售票窗口上头挂着最近三天的车次信息,有开往盐城方向的,有广曲方向,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方黎头晕目眩,还没找到长定两个字,就听见秦卫东说走了。

        “等等再走呀,我什么都没看见,长定的定是哪个定呀?”

        “找开晋阳的车就行了,它们在一条线上。”

        “你怎么知道它们在一条线上?”

        “刚才看过地图,记住了。”

        方黎顿时没话说了。

        秦卫东的脑子从小就出奇的好,这点让方黎嫉妒坏了,他们两个人以前一块上学的时候,老师布置的作业秦卫东一会就写完了,方黎那边还在吭哧吭哧的咬笔头,十个指头算不清一道加减乘除。

        方黎写不出来,又看秦卫东写得快,就丢了笔去闹秦卫东,闹得秦卫东不光写不成作业,也去不了矿上,只好拿过他的本子帮他写。

        从算数到作文,他俩一块上学的那几年,秦卫东是一个人写双份的作业,后来秦卫东不上了,方黎接着念高中,秦卫东就帮他写他一个人的,这就导致方黎的考试成绩陷入了恶性循环,年纪轻轻记忆力也差得很,老师跟他说什么事,讲什么课,他转脸就忘,反正什么事都有秦卫东帮他记得。

        方黎抓抓头,觉得他俩这脑子也差得太远了。

        “你记得太快了,我现在想想,刚才我好像就看见那几块板子上画了好几个箭头”

        身旁的秦卫东听见,笑了一声。

        方黎这才发现自己咕哝的声音有点大,他脸红的恼了:“你敢笑我!”

        “不敢。”

        秦卫东展露出这几日少见的微微的笑容,顺着他,让方黎恢复了些之前对他颐指气使的神气,他心情好了点,不再像昨晚那么压抑,也就不去追究秦卫东笑他的事了。

        他们在候车站睡了一晚,秦卫东基本摸清楚了车站检票口的情况。

        走之前,秦卫东联系上了彭超,彭超带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罐从他姑介绍的酒厂赶到绥兴车站,瓷罐里头装着的是方黎他奶的骨灰。

        “下葬的时候那帮人拦着…,我爸好生说了半天,人老了,总要有个归处,可是那些人死活不让,差点动了家伙式儿…”

        方黎捧着装着他奶骨灰的罐子,低着头,没一会,秦卫东伸手将他揽在了身后。

        彭超叹气,他也没办法:“你们打算去哪儿?”

        “长定。”

        “那么远啊”

        秦卫东“嗯”了一声:“方宏庆的事都传开了,我们继续待在这里,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没路可走。”

        确实如此,这几个小地方挨得太近,远近亲戚都一大堆,而长定在晋省南边,离着这里足有三百多公里,口音都相差得远,除去这些,秦卫东要带着方黎去南边,也是早就有的想法。

        他之前跟着李会计看过账本,他们洗练过的粗金,先拉到厂子里选,再卖到南边镇上的金店加工,价格就直接翻了好几倍,想来因为那边靠近省会,比他们这儿经济发达的多,那么也就意味着赚钱的机会更多。

        彭超唏嘘不已:“哎,谁能想到会出这档子事呢,长定那么远,不知道下回咱们再见面得是什么时候了。”

        小地方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围在一个地方打转。

        彭超抬起头,见秦卫东已经拿过了方黎手中的骨灰罐。

        彭超朝方黎说:“方黎,你俩一走,真不知道咱们从小玩大的哥们儿啥时候能再见上一面了,但咱可约好了,以后等我结婚,你俩可得回来喝我的喜酒啊。”

        方黎脸颊上有没干的泪痕,彭超看得出来,这个半个月前还无忧无虑的少东家已经消瘦了许多,可他目光往下一落,发现在这个不停下雪又化雪的年下,方黎的鞋子竟然还干净的很。

        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秦卫东。

        风是朝西吹的,夹着细雪花,秦卫东站在了方黎的右边,少年的脊背不知在何时已经飞速成长,变成一座青涩又险峻的山峰,精力延展,挺拔阔力。

        这样的身姿好似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有时候甚至让彭超觉得秦卫东与他们生活了多年的灰沉镇子和矿山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形容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像就像方黎或许跟着秦卫东,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行啊,没问题,等我们赚大钱了,就风风光光的回来!”方黎笑着说。

        彭超动了动嘴,最后还是没说话,出去闯荡,他没那么能耐,也不敢试,等在厂里再干两年,他爸就给他说个媳妇,过小日子。

        彭超点点头。

        和彭超告别之后,秦卫东带着方黎趁着检票人员不注意逃了票,两个人揣着兜里仅剩的十几块钱和阿婆骨灰,裹挟在左拥右挤的民工队伍中,坐上了开往长定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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