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岁(四)
本是你自己选的。
短短七个字, 听在月蓉的耳中,却好似近在咫尺的钟声一般,震得她心神颤动。
正因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她才会如此郁郁难消。
当初, 她一心想留在长安, 打心底里不想嫁给要远赴边塞, 又过分简朴度日的八王。后来,遇见赵仁初, 起初虽也被他的俊俏潇洒和倜傥多情迷了眼。
但很快, 到谈婚论嫁时,她便看清了他风流薄情的本性。
可即便如此, 她仍然毫不犹豫地嫁了。
是她自己选的。
连想要嫉妒和怨恨的时候, 也会被一种沉重的悔恨笼罩。
就像今日,她看到长姊亲自登门, 心底竟隐隐期盼着, 她是专程来耀武扬威,来看她的笑话的。这样,她就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让自己憎恨。
可月芙连这样的机会也没留下。
那种举重若轻、平淡无波的态度, 毫不费力地撕破了她之前建立起来的防范与紧张。
月蓉感到无比彷徨,又无比痛苦, 唯一尚能支撑她, 抵御着扑面而来的压抑和失控的,只有她腹中的孩子。
“阿姊,有时,我会想起你当初劝我的话。你说, 人的品性才是最重要的。那时我并不放在心上,甚至一直不愿承认你说的是对的。如今,我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月蓉说着,低下头轻轻抚住自己仍旧平坦的腹部。
过去,她年纪小,没见识过外面的人情世故,母亲也从没教导过她要抛开外物,考究人品。她长于公府的大宅中,想得最多的是衣裳首饰,是珍馐美酒,是将来过得要比长姊风光。从小到大,她没受过半点委屈,便是家道中落的苦,在她这里也体现得并不深刻。
如今有了锦衣玉食,却又对这一切不屑一顾了。
“你说的对,后悔的确已来不及了。”月芙见她面上闪过挣扎,又顾念腹中胎儿,也大致能猜到她在想什么,“阿蓉,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要什么?这世间,有人求富贵,有人求权势,有人求真心,亦有人只求一餐饭、一件衣,求一处安居,一夜安宁。各人际遇不同,所求便不同。你何必在乎旁人?从小,我就一直觉得你是个懂得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的人。只是,你有时常会因为旁人的出现忘了自己到底要什么。”
月蓉怔怔听着她的话,陷入深思。
自己好像确实时常为旁人影响。
譬如少时,她一向是个喜欢追赶时新衣物首饰的小娘子,对花色、样式、工艺,都自有一套鉴赏的准则。只是,每一回见到长姊的东西,也不知为何,便下意识觉得一定是比自己的更好。
后来嫁到建平王府,原本对赵仁初没有太多期待,与英王妃相处亦还算和谐,可后来韦氏进门,得到赵仁初与英王妃的另眼相待,又让她生出犹疑……
“好了,”月芙笑了笑,从榻上站起来,不欲与她再说下去,“你好好养着吧,我不过闲来无事过来看一眼,这便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月蓉回应,便推门出去,带着随行的侍女离开。
屋里留下月蓉一个人呆呆坐着,连侍女们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
与片刻之前的防备和警惕不同,现在的她,好像忽然意识到今日长姊的亲自登门,能给她带来太多益处。
旁人皆道她们姊妹两个关系疏远,如今太子妃亲自登门探望,谁还敢这样说?
即便她们两个的关系并未有任何缓解,她也已在无形中再度受了长姊的帮助。
如此,反而让她一直试图回避的愧疚之情越发难以压抑……
……
前厅中,英王妃还一直在等候,生怕月芙何时就要有吩咐,一见她过来,连忙站起来,试探着问:“殿下与阿蓉说完话了?可还有吩咐?”
月芙摇头,让人将事先备好的礼留下,再互相问候两句,便出府登车。
车帘放下的那一刻,她的视线再度扫过立在王府门口相送的七八个娘子,其中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穿这一身杏色襦裙,模样娇美,气质恬静,与两个侍女一道陪在英王妃的身边,想来就是韦氏了。
她看起来也和其他同龄的小娘子一样,朝气蓬勃,满眼好奇地望着这边。
月芙只看了一眼,便干脆地移开视线。
这都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干。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行出坊门,驶入丹凤门大街,汇入车马人流中。
有挑着担子从东西二市离开的小贩,月芙让人叫住一位卖糖人的小贩,请他做了两个小鱼模样的,想了想,又让做了一个骏马模样的,拿油纸垫着,搁在车内的小食案上,继续沿丹凤门大街往北去。
冬日天黑得早,回到少阳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大半。
昏沉的暮光下,两个穿着厚厚棉服的小身影从院门里摇摇摆摆走过来,盖在脑袋上的兜帽上,还有侍女们别出心裁做的两只翘翘的小耳朵,可爱极了。
“阿娘,阿娘!”
他们清脆稚嫩的声音在晚风中飘散开来,听得人心底一片温柔。
啪嗒、啪嗒两声,两个小身影一左一右扑过来,抱住她的两条腿,两张十分相似的小圆脸一道抬起来,露出欢喜的甜笑,一齐又喊“阿娘”。
月芙只觉得心都化成了水,不禁弯下腰在两张小圆脸上各亲了一下,柔声道:“乖儿,阿娘给你们带两条小鱼儿回来。”
她说着,让侍女将两只小鱼模样的糖人递过来:“看,鲲儿和嘉鱼一人一个,好看吗?”
糖人在夕照余晖下闪着润泽的光,让小鱼的模样看起来越发灵动。
嘉鱼立刻拍着小手高兴地说:“好看,好看!”
鲲儿则仔细看了两眼,试探着张嘴想舔一口。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什么都想尝一尝。
月芙没有阻止,只吩咐照顾他们的侍女仔细看着,不能让他们多吃,只尝两三口便好。
两个小家伙得到了新玩意儿,立刻被吸引过去。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一直没有出声的高大身影,正默默看着母子三人之间的温馨互动。
月芙站直身子,朝他走过去,柔声道:“郎君是在等我吗?”
“嗯。”赵恒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低头握住她暴露在寒风中的两只手,掌心里的温度很快传递过来。
“怎么想起买这个?”他瞥一眼两个孩子手上握的小鱼儿,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两个孩子被侍女们带着往屋里去了,月芙拉着赵恒的手走在后面:“回来的时候见有东西市的商贩挑着担子要回去,觉得好看便买了两个。郎君觉得那小糖人好看吗?”
赵恒又看一眼儿子和女儿举在手里不肯放下的小鱼儿,淡淡道:“不过是小糖人罢了,哪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哦。”月芙故作失望地应一声,“那剩下那个,就不给郎君啦。”
一听这话,赵恒立刻转过头来,四下看了看:“还有?”
“是啊,我还给郎君带了一个呢。”月芙说着,让身后的侍女将最后一个拿来,自己握在手里,对着夕照看了看,“郎君喜欢骑马,我特意让那商贩画了一匹骏马。他手艺不错,画什么都栩栩如生。可惜郎君不要。”
赵恒严肃地看着她在那匹骏马的脑袋上轻轻舔了一口,终于忍不住道:“我没说不要。”
月芙没给他,又在骏马的后背上舔了一口。
“甜吗?”
“甜。”
“给我尝尝。”
月芙看着他严肃的脸,感受到他心中的在意,满足地将手里的糖人递过去。
赵恒从她手里接过,端详了好一阵,才舍得尝一口。
堂堂太子,监理国政,在外威严端方,气势不凡,此刻却拿着小儿才会吃的糖人,认真仔细地一口一口品尝。
“好吃吗?”
“好吃。”
妻子买的,哪有不好吃的道理?只是他有些舍不得破坏这匹丰神俊朗的奔马,只好从飘逸的尾巴处一点点咬下来。
细微的碎裂声传来,听得月芙眼巴巴看着,说:“郎君,可要留一些给我呀。”
赵恒“唔”一声,看看身后跟随的侍女,没说话,只带着她回屋,直到众人退下,只留他们两个在屋里时,才问:“还想吃吗?”
月芙点头。
赵恒又咬下一小截马蹄,将剩下的糖人放到侍女留在案上的油纸上,接着,便把她拉进怀里,俯身吻她。
那一小截马蹄在两人的唇齿间碎裂、融化,甜蜜的滋味弥漫开,令人惬意地眯起双眼。
一个巴掌大的糖人,就这样被一点点分食完。
夜里,二人用过夕食,又将一双儿女哄睡后,各自在灯下做了一会儿自己的事,便和往常一样,梳洗熄灯。
躺到用暖炉暖过的被衾里时,赵恒自然地伸手把月芙抱到怀里。
在她睡意朦胧的时候,他忽然在她的耳边低低说了一句:“阿芙,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别人。”
“嗯?”月芙本已要坠入梦乡,模糊之间,听见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好半晌,待她逐渐清醒过来,才忽然明白他说的“别人”是什么意思,不由忍着已浮上唇角的笑意,又往他怀里钻了钻,问:“怎么想起说起这话?难道郎君从前还想过要有别人?”
赵恒生怕有一点误会,连忙否认:“不不,我从没这样想过!只是见你很在意罢了……”
他总是这样,虽时常不爱将话说明白,却一直很留心她的一言一行。
前几日,她说不喜他们赵家的郎君们个个妻妾成群,今日,他便告诉她,以后不会再有别人。
月芙心里一阵暖又一阵甜,忍不住把脸贴在他胸口松散的衣物里,软软地蹭两下。
大半张脸被埋在被衾里,说话的声音也闷闷的。
“郎君,我信你的,一直信。”
从他们相遇时起,他对她说过的话,从来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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