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番外四 尾声合集.(一)
番外四尾声合集(一)
回到苑中, 沈迎才慢慢脱下斗篷,低声道,“自己倒水, 我去换身衣裳。”
沈山海点头, “好。”
沈迎入了内屋,沈山海想跟去,还是驻足, 就在外阁间中等候。
但许久, 久到他心中忽然一丝慌乱,父亲是不是又走了。沈山海刚起身,帘栊撩起, 沈迎从屋中出来。
沈山海心中长舒一口气, 目光落在父亲那张带了半幅银质面具的脸上, 心底又似针扎般难过, “爹……”
沈迎脸色并不好。
昨日才掀开伤口清洗上药,今日原本不应当出门,方才的衣裳上已经渗了血迹, 他怕山海察觉端倪,才去换衣裳。在屋中, 他已经尽量快些, 但伤口有牵扯, 他吃痛,还是耽误了些时候……
掀起帘栊时, 细致如沈辞,额头上也还有忘擦去的冷汗。
沈山海尽收眼底。
父亲不太好, 而且很不好……
沈山海想问起, 又怕忽然问起。
十一年了, 他一直以为父亲没了,他知晓前几日忽然见到父亲,又失去父亲踪迹时的难受和绝望。
眼下,终于见到父亲,沈山海想开口,又不知道当同父亲说什么。
父子二人本就挂像,但沈迎已经许久没同沈山海这么近相处过,眼下山海就在眼前,沈迎心中也有父亲特有的忐忑,“山海……”
沈山海收起眸间忧色,尽量在父亲面前展露平常神色,想慢慢同父亲熟悉,不想吓倒父亲,让父亲像前几日那样拼命躲他。
这些年父亲一直活着,但却一直躲着他和母亲,定然有自己难处。
他怕父亲不安。
于是父子二人,心底都藏了对对方的体谅和顾及,却更显得拘谨和局促,还多了些父子之间才有的,微妙的不知所措。
短暂的沉默和紧张后,竟然是两人同时开口:
“你同你娘……”
“爹你还好吗?”
两人都同时怔住,也同时缄声,也都发现对方眼中的小心翼翼,怕这十余年的分隔生出的间隙会吓倒对方……
沈山海原本是想忍住的,但听到父亲问起他和娘亲,眸间的碎莹就似不受控一般,深吸一口气,也止不住眼泪下落,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嘶哑,“爹,我好想你……”
沈迎眼中泪光也止不住。
“爹,我真的好想你。”沈山海口中重复着这一句,脑海中的浮光掠影,仿佛还是十余年前,爹带他到宫中时……
沈迎也颤颤伸手,像他幼时一样,掌心轻轻抚上他头顶,带着父亲特有的呵护与暖意。
沈山海泪盈于睫,“爹!”
沈迎颔首,“长这么大了……”
沈山海拥他,他亦缓缓伸手,拍了拍山海的后背,恍若隔世……
沈山海先前就闻到,但却不如眼下这么浓郁的血腥味。
沈山海忍不住颤抖,不知道父亲身上发生过什么,但却知晓他不肯说,他也不敢问……
“山海……”沈迎沉声道,“能不能,不告诉你娘亲?”
沈山海愣住,缓缓松开父亲,“为什么?爹,娘亲她一直很想你,这些年,娘亲她……为什么,爹?”
沈山海的眼泪再次溢出眼角,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些年,总是躲着我们?”
沈迎看向他,沈山海问道,“爹,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我们是父子,我们一起扛,爹……”
沈迎眼底通红,缓缓伸手抚上脸上那半幅银质面具。
手臂弯起时,衣襟滑落,露出手臂上狰狞的抓痕的伤口,还带着昨日清理过后结痂的血迹与伤疤……
沈山海愣住,一瞬间,心如刀绞般,那个抓痕,是鹰爪抓痕!!
还有少了血肉处!
是林北时候……
沈山海不敢想象父亲当时在乌素太的铁骑和雪鹰追赶下发生了什么,但这触目惊心的伤口,每一处都像是刀子割在他心底。
而当沈迎脸上的半张面具摘下,露出面具遮挡下早已模糊的半张脸,沈山海猜不到当时是如何血肉模糊的场景……
父亲是活下来了,但父亲经历的,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残忍和痛苦。
沈山海泪崩。
沈迎声音沙哑:“我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不要告诉你娘亲,她胆子小……”
沈迎说完,沈山海再度上前,紧紧抱住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又似被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沼泽里,他想拼命把沼泽里的父亲拽出来。
这还是看得见的手臂与面具下的那半张脸,父亲身上,还有多少没敢让他看到的地方,藏着多少狰狞的伤口?
这些伤口为什么到出现在还没好?
这些都像钢针一样,一根一根扎进他心底,疼都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拥着父亲,颤抖着,泪流着,一句都开不了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昏已过,入了夜色,沈山海的情绪才平和下来。
父子二人才重新坐回外阁间的案几前。
平静过后,沈迎才同沈山海说起早前的事。
“当时林北战场情况不容乐观,你二叔是战场的主帅,但只有他涉险,乌素太才可能冒险去追,林北驻军也才有机会烧掉东西两路粮仓,扭转战机。你二叔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我私下去找了余亚将军,同他说,你二叔是一军主帅,他活着比我活着更能让林北驻军和百姓安心,我请他帮忙,瞒着你二叔。在你二叔佯装偷袭乌素太大营,引乌素太追击之后,一半的人同你二叔一道,另一半人偷偷同我一道,落在队伍稍后,将乌素太引去了另一条路……”
这些沈山海听过,但从父亲口中说出时,又多了一分莫名的悲壮。
“我同你二叔身形像,样貌也像,逃跑的过程中,我会不时回头,巴尔人其实分不清楚我同你二叔,他们确认我就是你二叔,我知道撑不了太久,但我撑的时间越长,烧掉东西两处粮仓,和你二叔逃出乌素太追杀的机会就越大。等乌素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回头了。我当时想,反正也活不下去,跳崖也好过被巴尔人折磨而死,但即便我跳下去,乌素太的雪鹰也一直跟着我,我在意识模糊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利爪撕裂血肉的疼痛,我以为我会死,但许是命不该绝,我被一对逃离林北的巴尔老夫妇救下,他们也没想过我能活,但我活下来了,醒来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沈山海终于知晓为什么当时二叔带人寻不到父亲,因为父亲早就不在原处,而是被人救去了巴尔……
“那,为什么,为什么爹你活着,不告诉二叔,不告诉娘亲和我……”沈山海一直不明白。
沈迎看向他。
沈山海沉声道,“就算你变成什么模样,娘亲都不会……”
沈迎轻声道,“山海,你帮爹宽衣。”
沈山海颔首。
上前替他慢慢脱下衣袍的时候,沈山海僵住。
眸间的神色,比见到他的手臂和半张脸时,更无所适从……
“怎么会?”沈山海不敢相信。
沈迎又道,“把衣服披上吧。”
沈山海照做,心底的悲痛,不知当用什么言语形容,但又怕父亲见了难过。
沈迎叹道,“早前在曲城的烧伤一直没好,伤口一直溃烂,后来浑身上下被鹰爪抓伤,迟迟不能愈合,虽然勉强吊了一条性命,但大夫说,这伤口溃烂治不了,我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活不过半年一年,失而复得,再次失去,这种痛苦更深远而长久,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你娘以为我死了,也好过,让她见到我这幅半人不鬼的模样后,又撒手人寰,那还不如从一开始这个人就没了。”
“可是……”沈山海攥紧掌心。
沈迎继续道,“山海,我也并非没有私心。你过继在你二叔名下,比同爹在一处好。就算老师之事过去,爹幸免没有获罪,但跟在爹身边,和跟在你二叔身边是天壤之辈。你从小喜欢习武,跟你祖父,曾祖父一样,但爹从文,爹能帮你的很少,你原本就过继给你二叔了,你跟着你二叔,比跟着爹强。这也是爹的私心……无论是你娘,还是你,爹不在,对你们二人都好。”
“我和娘都不这么想。”沈山海深吸一口气,眼眶中再次泛起泪光,只是不如早前那般失控,而且趋于冷静。
沈迎又道,“山海,爹也并非没有旁的顾忌。虽然老师之事已经过去了,但始终有那道间隙在,即便天子护着沈家,护着你二叔,但朝中之事,日后谁又说得清楚?伴君如伴虎,明日的天子未必就是今日的天子,还有日后的东宫,东宫的儿子,爹死了,所有的事情就都在林北的一捧黄土里,爹死得越壮烈,天家就越不会计较沈家,计较你二叔,计较你……这些爹都要考量,所有的考量里,都只有一条是最好的路,那就是死在林北。你在东宫身边这么久,也耳濡目染朝中之事,你小时候或许不懂,但眼下应当明白……”
沈山海不得不低头。
“山海,其实爹一直都在,远远看着你,远远看着你娘,这些年爹一直都在,只是不敢靠近……”
沈山海抬头,“那爹,你为什么在苍月?”
沈迎叹道,“当初,所有的大夫都说熬不过半年一年,但我听有人说,早前见过一个人,也是在山上被鹰抓伤,伤口不愈合,在苍月被一位姓吴的大夫治好过。我想,兴许可以试试,能多留一年,就能多看你和你娘一年。所以九年前,我来了苍月找这位吴大夫。他同我说尽量治,但可能也熬不过两三年。就算能熬过,这治疗也算剥皮抽筋,没几个人能挺过来。我那时想,死马当活马医,治不好,死也这样,所以从那时起,每年都会往返燕韩和苍月之间。这次有事耽搁了,正好遇到你陪同太子从南顺到苍月,我就想远远看你一眼,但没想到,同你照面了……”
沈山海看他,“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在苍月照面,爹,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准备见我和娘亲?”
沈迎喉间轻咽,鼻尖稍许红润,“山海你知道吗?那天我就在今日见面的酒肆顶层的露台,我看着你不停在所有的街巷里穿梭,到处寻我,一直从晌午到黄昏,一直没停下,最后瘫坐在一处,懊恼没动弹,我很恨自己,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都没去见你和你娘?到现在时间越长,反而越不敢,越怕你们见到我这幅模样……”
沈山海起身,半跪在父亲跟前,“爹,无论哪幅模样,在娘亲和我心里,都是最好的模样。”
“山海……”
沈山海仰首看他,“爹,山海长大了,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在爹跟前孝顺,小时候不懂事,顽皮的时候多,也不听话,等眼下懂事了,却没有爹了……”
沈迎伸手抚上他脸颊,“山海。”
“爹!”沈山海继续道,“娘要是知道爹还活着,她一定是最开心的那个。爹,所有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雷太傅的事情过去了,沈家的事情也过去了,巴尔和林北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用再一个人把所有事情扛在肩上,沈家还有我和二叔啊……”
“爹,雷太傅之事你原本就是被牵连的,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日月可鉴。朝中日后如果有人真要动沈家,也必定不会因为爹过世就善罢甘休;但同样的,无论日后天家是谁,只要我与二叔一样,能在朝中立得住,沈家就立得住,这是我要做的事,不是爹你一个人要扛的事。”
沈山海咬唇,“爹,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担当了,爹身上的担子,儿子会一起扛下,爹,你跟我一起回安城见娘好不好?没有什么事,比一家团聚更重要。也没有什么事,比娘亲等到爹更重要!日后无论是在燕韩还是苍月,无论这病能不能治好,也无论爹什么模样,都有我和娘亲陪着爹,我们一家人在一处,又有什么好怕的?”
“山海!”沈迎双目通红。
沈山海继续仰首看他,“我是沈迎的儿子,高山仰止,我永远以他为傲。”
沈迎泪目。
腊月的安城,寒风似刀。
顾氏有些冷,让府中的丫鬟添些炭火。
早两日收到山海的信,东宫有事让他留在苍月,他要迟上月余回安城,顾氏心中轻叹。
儿子在京中时间多,每日也都忙碌。
但她想守着安城,这里有她同行云的家,有同行云的记忆,哪怕过去十余年,这里依然是她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腊月三十了,下起了大雪。
丫鬟笑道,“夫人,瑞雪兆丰年。”
是啊,瑞雪兆丰年。
顾氏温婉,“再去看看山海回来了吗?”
丫鬟应好。
屋中的碳暖还有些凉了,顾氏半蹲下,用一侧的铁丝勾了勾碳火,想让碳火更暖和些。
片刻,身后的鞭炮声响起,是到放鞭炮的时辰了。
顾氏出了屋中,正好见苑门口的鞭炮被余满楼点燃,顾氏笑了笑,刚想迎上前去,就见沈山海的身影出现在苑中,“娘!”
“山海,怎么这么迟?”顾氏轻叹,话音刚落,就见沈山海身后还跟着一道身影。
顾氏愣住。
这道身影再熟悉不过,也从未陌生,顾氏双手轻颤,有些难以置信得看着那道身影不曾移目。
斗篷下的人,缓缓摘下帽子,露出半张银质的面具,温声道,“阿枝。”
顾氏扑上前去。
沈迎拥紧她。
苑外到处是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与各家各户的鞭炮声混在一处,处处洋溢着年关的喜庆!
年关除旧,岁岁平安!
(沈迎尾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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