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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中馈之权


次日,  京师的天儿便放了晴。

        成簇的曦光透过格栅漏窗,在屋间的地上落了些斑驳的疏影。

        沈沅院落内的主卧连着书房,其内的红木书案后,  是一个呈拱月形的空窗。

        透过这空窗看去,便见这面积较小的地界竟是被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这里面不仅堆叠着成簇的小石林,  还种着一颗参天葳蕤的白玉兰树,花枝斜斜地垂在窗外时,便组成了精妙绝伦的借景,  极为的清雅别致。

        昨夜连绵不绝的细雨更是让玉兰清幽的香味弥散到了院子里的各处,  闻着便让人心情愉悦。

        碧梧还撷了几朵玉兰花藏在了袖子里,也算是做了件满袖盈香的雅事。

        天既是转了晴,  沈沅的身体也好转了许多,  只是腰腹那处仍有些酸痛,不过这些小毛病是她可以忍受的。

        现在的沈沅,  自是不能再如闺中少女般半绾青丝,  而是中规中矩地绾了个端庄的妇人发髻,只是她绾这样的发髻却一点都不显沉闷,  反是衬得那纤细的颈子愈发的白皙修长。

        毕竟是新婚,沈沅也没有再如平素般去穿淡色的衣物,  而是契合着日子,  择了件茜色的马面裙,  也特意在脸上涂了些脂粉,  想让自己的气色看着好些,也掩一掩眉间总是存着的那些颦颦柔弱之态。

        她起来后,  陆之昀已不在床侧,  下人告诉她,  他好似是要处理些公务,  便先去了歧松馆。

        沈沅在用食前,便同碧梧在院子里逛了一圈。

        除却她的卧房和书房,其余的稍间、次间,再加上下人们住的那几间耳房,也得有个二十余间房室。

        当然这些还不算湢室和庖厨在的小厨房。

        沈沅如今的身份毕竟是国公夫人,所以院子里也自然是得有个能做为会客之用的花厅,她院子的花厅连着长长的复廊,通过此道复廊,走个一百余步,便可以直接到达陆之昀平日办公的歧松馆。

        不过这个花厅,却同别的地界都不一样。

        此厅还特意被人取了个名字,唤做“漪蝶厅”。

        沈沅觉得这花厅的名字固然好听,但是因着带了个“蝶”字,却又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于是她边仰首看向了书着这三个字的烫金匾额,边问向一个名唤惠竹的公府丫鬟道:“这花厅的名字,是一开始就有的吗?”

        惠竹恭敬地回道:“回夫人,这院子也是在四个月前才被公爷下令修葺的,奴婢也不太清楚这个花厅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取的。”

        沈沅颔了颔首。

        心中却在忖着,原来在四个月前,陆之昀便派人在歧松馆附近修院子了。

        而她那时还没从扬州入京。

        看来陆之昀上了些年岁,也是在今年有了娶妻的打算的,不过她在三个月前便开始蓄意地靠近他,在扬州还同他发生了那种事情,他许是因为这些缘由,又因着一时也寻不到太合适的适龄女子,这才娶了她的。

        不过沈沅虽有这样的想法,心里头却也没感到失落,许是因为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她对丈夫的要求也只是能尽到责任,对她尊重些便是足矣。

        只要陆之昀能做到这些,她也会尽到妻子应尽的所有责任。

        且她对陆之昀,也并没有很深很浓的女子情思。

        甚至从小自大,除了云致鹭这个她从来都没见过的男人外,她好像就没对谁动过心。

        沈沅又在院子里四处看了看,亦觉得这院落的每处布置竟都出乎意料地合她的心意,与这处相比,她前世在伯府住的地界,便更相形见绌了。

        今晨沈沅的心情难能愉悦,归室后又见,八仙桌上已经被下人摆好了各式各样的淮扬早点。

        瞧见这些后,沈沅柔美的眉目微舒,心中不免也生出了惊喜。

        沈沅落座后,便从那热腾腾的笼屉里夹了个五丁包,示意碧梧先尝一口。

        碧梧经常被沈沅投喂吃食,很自然地便张了张小嘴,待往那热包子上吹了几口气后,她边嚼着品味儿,边听沈沅问道:“你觉得这五丁包做的怎么样,同扬州的比如何?”

        碧梧刚想回话,却被包子给噎住了,这副窘态令她又羞又急,眼眶都变红了。

        沈沅无奈失笑,只得命惠竹赶紧给她端了盏茶来,打趣道:“李婆婆虽然教了你许多东西,但你的性子,还是得再历练历练。”

        碧梧饮完茶水后,便同小鸡啄米似的,频频地点了点头。

        一时间,偏厅的气氛很融洽。

        沈沅也开始用起早食来,她这个院子里就有五个厨子,虽说这五个厨子是同歧松馆共用的,但是这阵仗也着实是让她有些吃惊的。

        这五个厨子里,有两个热菜师傅,一个凉菜师傅,还有个专门做点心糕饼的,其余的那个就是陆之昀专门聘来的淮扬厨子了。

        不过这个淮扬厨子做的菜却不大正宗,譬如五丁包里的猪肉丁就弄得柴了些,笋的口感也有些发软,没有鲜脆感。虾丁和海参丁加的量也多了些,少了五丁包特有的那种甜腻味儿。

        而烫干丝这道菜,放得酱油太浓,干丝也不够软嫩,失了这菜应有的鲜美。

        其实沈沅也是会做淮扬菜的,只是淮扬菜精细,做起来便很是费功夫,所以她很少会主动去做。

        不过客观地在心里评价完这些菜式后,沈沅还是很愉悦地用了许多,只是今晨她却瞧着那小碟中的镇江香醋不错,便将那五丁包沾着醋用了许多。

        沈沅边用着早食,思绪却没放空,反是在很认真地思忖心事。

        其实光管理起这一个院子来,就足以令女主人操碎了心。

        沈沅刚入京城时,便觉得永安侯府也没比唐府大上多少,可是镇国公府便与前两者完全不一样了。

        唐文彬与罗氏的夫妻感情还算不错,但是他身为富甲一方的盐商,府里还是有着几房妾室的。

        罗氏在沈沅刚及笄的那年,身体便有些不大好了,有时她力不从心,又不肯让妾室姨娘代掌中馈之权,便让沈沅在十五岁那年,就开始掌管唐府诸事。

        唐文彬固然是有宠妾的,但是他心中也很是敬爱发妻罗氏,再加之罗氏的母家也是扬州当地实力雄厚的盐商,是有着靠山的。

        故而纵是沈沅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在唐府却也是有威望的,那几个妾室也不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惹事生非。

        沈沅入国公府之前便打听了一番,陆之昀肯定是没有妾室的,好似也没有通房,或是同他有过关系的丫鬟。

        她暂时不必面对妻妾间的争斗,但是国公府的这一大家子,却是人员众多的。

        老国公陆鸿昂还没被赐爵时,第一任妻子还在世,身旁还有个妾室。不过他先头这两个儿子却都是庶子,且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两个庶子一个病死,一个战死,都没活到陆家成为当朝新贵后。

        而那个战死的庶次子陆之昐,便是陆谌的父亲,因着为大祈立下了赫赫战功,这才被朝廷赐封了康平伯的爵位。

        而庶长子陆之昭虽然去世,却留有一子一女,女儿的年岁比儿子要稍长些,早年嫁给了礼部的员外郎,只是她的夫君却早早地去了世,所以她守寡后,便又回到了国公府独住,没再选择改嫁。

        陆之昭的儿子陆诚已经开了府,在刑部任六品主事,不在国公府住。

        接下来的便是已故的先国公,也是陆鸿昂的嫡出三子陆之晖,他只娶了寇氏一个妻子,并无妻妾,可二人成婚多年,却并没有任何子嗣所出。

        寇氏既是先国公的妻子,也曾是镇国公府的主母,后来陆之昀承袭了爵位,却一直没有娶妻,这阖府的中馈之权便还是由她一直掌管着。

        因着寇氏毕竟是继母刘氏的姐妹,所以沈沅对她还是存了些提防的心思,不过她也想着,既然她是原先的公府主母,那么她在奉完茶后,也得去她那儿坐坐,以表尊敬。

        四子陆之晰也是庶出,却没有开府,原本先国公在世时,也是想着要让弟弟开府独立的,可是如果分家后,就不能再随意往公府的管事这处支取银子了。

        许是因着这个缘由,陆之晰权衡了一番,便仍选择住在了公府里,且年近四十都没有开府独立。

        而陆之昀是陆鸿昂的嫡五子,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乔氏所出,已故的六子陆之昕也是乔氏所出。

        廖哥儿便是陆之昕的孩子,只是廖哥儿的生母却是个没有名分的通房,他自生下来后就没见过母亲长什么样,这点倒是同沈沅的经历一模一样。

        她也同廖哥儿一样,从来就没见过生母唐氏的模样。

        嫡七子陆之旸,是老国公的第三任填房所出,他并未成家立业,自然还是会在公府住着,只是他身为指挥使,时常需要在京师各处巡逻,所以有时逢上值夜,就直接睡在衙门里了。

        而老国公的女儿除了那个守寡的,还有当朝的太后陆菀,她仍在佛寺里带发修行。

        最小的姑娘是陆鸿昂的遗腹女陆蓉,沈沅去韶园参宴时曾同陆蓉打过照面,也很喜欢这个性情开朗的女孩。

        沈沅将陆家的这些人丁捋顺后,也用完了早食,待用玫瑰水漱了漱口后,便见时辰也已到了卯正。

        她见陆之昀还没来院子里,便派了个丫鬟去歧松馆看了看。

        陆之昀应是要陪她一起去给陆老太太奉茶的,他终归不能先去吧……

        沈沅的心中不算太有安全感,因为陆谌在前世时不仅让她独守空房,次日也没到她的屋子里同她一起去卢氏那处奉茶,反是同沈渝一并去了卢氏那处。

        正这般想着,便听见了传讯小厮的声音:“公爷来了。”

        沈沅心中的不安渐渐消弭,甫一掀开眼帘,便见陆之昀已然行到了她的面前。

        男人今日穿了身圆领大袖的靛青襕袍,这种虽居家却又不失正式的衣物穿在他的身上,却不如寻常文人般,颇有儒雅飘逸之感。

        陆之昀穿,便有种拒人于千里的疏离和冷傲。

        新婚的头三日,陆之昀虽说是可以休沐的,但实际却是换了个地点继续忙着公事。公府里有条密道可从皇宫直接通往歧松馆,所以纵是他足不出户,也可知晓皇宫内的诸事。

        纵是沈沅在那个梦境里,魂魄曾经置身在了歧松馆中,却也有些忘了里面的一应布局和摆设。

        她知道这是属于陆之昀的私人地界。

        也自是有着自知之明,不会去那儿贸然打扰他,也会给他应有的空间。

        沈沅从圈椅处站起了身,柔声道:“官人,你过来了。”

        话落,陆之昀却缄默不语着,只上下看了她一眼。

        江丰也跟在了主子的身后,亦冲偏厅内的人都使了眼色,示意着他们,两个主子要单独说些体己话,剩下的人可别碍眼。

        不过出偏厅前,江丰还觉得沈沅今日好似是特意打扮了一番,她此前无论是穿着还是妆容都过于寡淡,美虽美,但却没现在明艳。

        这冷不丁穿上一件颜色鲜妍的衣物,更是衬的她肌腻如雪,乌发红唇。

        成了婚后,沈沅的气质比以往更娴静了些,当真是个容色姝绝的美娇娘。

        这声柔柔的官人唤得,也听得人骨头发酥。

        江丰当真是想不清楚,他们公爷日日面对着这么一位妙人儿,是怎么表现得如此淡然自若的?

        一行人退了出去后,陆之昀垂眸看向了堪堪到他肩处的沈沅,低声问道:“昨夜休息好了吗?”

        沈沅掀开眼帘,仰首看着他,柔声回道:“妾身休息好了,淮扬的厨子做的早点也很好吃,妾身用了许多。”

        陆之昀嗯了一声,复又叮嘱道:“你的食量太小,日后三餐都要好好用。”

        平平淡淡的一句叮嘱,却让沈沅无端地生出了些许的羞赧。

        陆之昀的年岁到底是比她稍稍大了些,说这话时,就像是长辈在教诲小孩子似的。

        她也突地想起了今晨陆之昀在趁她意识朦胧时,还把玩了几下她的胳膊和腕部,好似也语气幽幽地说了她太瘦的这件事。

        沈沅温驯地点了点头时,陆之昀已然牵起了她的纤手,引着她往院外走去。

        二人出了院子后,沈沅蓦地想起了今晨身下那个染了些血的白帕,便小声问向陆之昀:“官人,早上那帕子上的血,是怎么来的?”

        她自是知道这是陆之昀刻意为之的,扬州一行后,她早已不是完璧。

        而新婚的次日,丫鬟们总是要来收拾床褥的,虽说她院子里下人们的嘴肯定很严,不会将院里的事往外面传,但是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做好细节的。

        曦光冉冉。

        沈沅问完话后,便侧首瞥向了身侧的高大男人。

        陆之昀的侧颜敛净分明,线条冷毅。

        他薄唇微抿着,待微微地振了振广袖后,只低声回道:“我豢的那些鹰是要吃活物的,江卓弄了些兔子,早上你还没起时是我亲自去喂的。只是最近那些鹰比较难驯,它们把兔子咬死后又不吃,血倒是流了挺多。”

        陆之昀讲话的声音依旧低沉醇厚,语气却是不咸不淡的,说起这种骇人的场面时,就像是在讲诉今晨到底吃了些什么似的轻松。

        沈沅一想起那些血淋淋的画面,便觉得骇得慌,亦用纤手捂住了心口,还起了些呕意,有些想吐。

        陆之昀见她那张巴掌大的芙蓉面登时变得霎白,不禁蹙起了锋眉,亦伸手拨弄了下她耳垂上坠着的耳铛。

        “你的胆子还是太小了些。”

        话落,他竟是低笑了一下,只是这笑意却没带着嘲弄,反是透了些无奈的纵容。

        随即,男人又捏住了沈沅耳垂下的珍珠耳坠,待将它扶正后,复低声道:“我下回不同你说这些事了。”

        沈沅努力地将那阵呕意压了下去。

        却觉,这可不是她胆子小的事。

        她固然是畏惧那种场面,却不至于被骇得呕吐。

        八成她还是吃坏了东西,这才会起了这种反应。

        陆家老太太住的院落,也是个几进几出的大院。

        花厅内,已经坐满了女眷和陆家的几个小辈。

        寇氏神情平静地坐在上位的圈椅处,恰能听见老四家的那两个妾室小声的嘀咕之语——

        “新入府的那个侯府嫡女,好像是扬州府的第一美人呢,只是上次在韶园宴上我没瞧见她,倒是不知道能生得多美。”

        “唉,这不管她的相貌几何,咱们这位新的主母肯定是个不简单的角色,要不然怎么就在同谌哥儿退婚后,转瞬便嫁给了他的五叔呢。”

        “你小点声,可别让人听了去。”

        寇氏听到这处,只持起茶盏啜了口清茶,掩饰住了眉间的不屑。

        ——“公爷来了。”

        小厮的话音甫落,花厅内,除却端坐于主位处的陆家老太太,其余女眷纷纷都从圈椅处站起了身。

        亦将视线都落在了沈沅的身上。

        却见,她果然是个容貌绝色,气质出尘的大美人。

        甭说是在扬州府,就算是在京师,有着这样精致柔美相貌的,都没有几个。

        怨不得这一直未娶的镇国公会看上她。

        沈沅进了花厅后,便明显觉出,除却还没及笄的陆蓉,其余人等的面色都肉眼可见的暧昧起来,其中夹杂着各式各样的不明情绪。

        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陆老太太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绣团袄子,她固然上了年岁,面上也都是深深的褶子,但依稀可辩,她在年轻时也定是个相貌端丽的女子。

        沈沅在为陆老太太敬茶时,却发现,她在看她时,眼中充满着审视,没有她平素对小辈应有的慈爱。

        她想起在前世时,这个老人也曾经给予过她善意,知道陆谌冷待她,有一次也在韶园同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沈沅耐着心中的疑惑,同陆之昀一左一右地坐在了上席。

        陆之昀修长的手搭在了扶手上,他凤目深邃,一进花厅,便让室内的氛感变得压迫冷厉了不少。

        适才还在用眼瞟向她的那些女眷们见陆之昀如此,也都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向沈沅。

        陆之昀这时对寇氏开口道:“沈氏既已入门,那三嫂也该享享清福,让她来接手这掌管公府中馈之事。”

        寇氏看了陆老太太一眼,自是没料到陆之昀上来就会这么直接。

        陆老太太冲寇氏颔首后,便听寇氏状似温婉的道:“五弟,不是我不想让这中馈之权,只是…只是你这刚入门的新妇毕竟是盐商养大的姑娘,那商户家,自是同我们人丁众多的公府没得比。这上来就将这掌管中馈的权利给她,嫂嫂怕她会应付不来啊。”

        寇氏话落,陆老太太也冷着嗓子对陆之昀道:“我也不同意这事,你三嫂为了公府辛劳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凭你的一句话,就要将这中馈之权交给你这个毫无管家经验的新妇?”

        沈沅听着这两人的话锋都带着刺,便转首看向了陆之昀。

        他的性格贯是个强硬的,面色虽未变,漆黑的眸光却明显黯淡了许多。

        陆之昀的声音也沉了几分:“孙儿既是承袭了爵位,沈氏入府便是公府主母,这事还由不得祖母说不同意。”

        话音刚落,陆老太太的面上立即便显了怒态。

        她即刻便将手旁果盘里的枇杷果摔在了地上,怒声斥向陆之昀道:“我告诉你陆老五,你少在你祖母我的面前摆官老爷的架子,我不吃你这一套。这中馈之权,你也休想从你三嫂的手里抢走!”

        沈沅的心跳快了几分。

        却见陆之昀搭在扶手上的那只大手,手背也贲出了可怖青筋。

        她还从未见过,陆之昀也会像孙子一样的被人骂。

        不过,陆之昀在陆老太太的面前,倒还真是个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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