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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枕膝堪入眠(下)


  天色将黑的时候,官渡大营东侧七八里外的一个树林忽然火起!

  得益于此地乃是官渡大营修筑过程中的主要伐木场所在,很多干燥的木料与被夏日暴晒后枯枝败叶成为了引火的催化剂,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高温天气与树林本身的易燃性……总之,火势一起,便立即以燎原之势向着树林深处卷去。

  “公孙狗!公孙狗!”

  树林深处,刚刚得以喘息的曹操还没来得及靠着树木笑上几声以安抚人心,甚至没有等到渴望的落日,便先看到了滚滚浓烟与烈焰,然后忍不住破口大骂。“果然要赶紧杀绝吗?!”

  然而,这番失态并没有给曹操带来丝毫的益处,实际上,骂完之后,曹操便已经后悔了,甚至为自己行为感到可笑……仗打到这份上,难道还要含情脉脉吗?

  而且仗打到这个份上,身为主将,应该做的难道不是鼓舞士气,想着如何解决问题吗?像个败犬一般在这里嚎叫,到底有什么意思?

  “如之奈何?”一念至此,曹操即刻环顾左右。

  然而,这一看不要紧,其人却又心酸一时……原来,作为拥有中原半壁江山,手上足足握着几十万大军的曹司空,此时此刻,身侧居然只剩下了百余骑了。而更要命的一点是,他最倚重和信任的近卫首领许褚,如今并不在身侧,俨然生死未卜。

  或者说,曹孟德是不敢去卜的。

  “主公!”随行的幕属中,许汜算是一个位阶较高的近臣,闻言即刻焦急以对。“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既不能留在林中……林中只有一个小溪,不足以对抗火势=……也不能贸然出林,因为一旦出林,林外道路分明视野开阔,怕是要被早有准备的燕军所获!”

  “所以问你如之奈何?”曹操靠在树上严肃以对。“夏日林中大火,一阵风起,说不得就要立即烧来了!”

  “还是要走!”许汜满头大汗,但基本的思考能力还是在的,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若留下来,说不得便是要性命托付到天意上面,或许能活,但一旦身死,却是死如焦炭,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可若出去,说不得还能奋力一搏,将性命握在自家手中……”

  “许从事说的好!”脑中一片杂乱的曹操长呼一口气出来,然后立即翻身上马,并回头对着一众随行骑士勉力而言。“事到如今,我曹操留在此处是将性命托付给天意,而若出去却能将性命托付给诸位!天与人之间,我曹操信的是诸位!”

  闻得此言,原本就是曹操最心腹的剩余百余骑也是一时奋起,纷纷不顾疲惫再度翻身上马。

  “主公!”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人忽然上前,拦在了曹操身前,却是曹操此次随行的另一位高级幕僚,奋武将军府从事王必!

  话说,王必此人是曹操甫一起兵便追随在身侧的,而且其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曹孟德一直是拿公孙珣身侧的王修作比较的,可见其人在曹操身前的地位与信重。

  换言之,此人乃是曹操真正的心腹之人。

  故此,曹操虽然决心已定,可面对此人时却还是认真相对:“子行何意?情势危殆,咱们还是速速出林方可!”

  “请主公赐爪黄飞电与我,赐金盔与我,赐大旗与我,再赐主公身上大氅与我!”王必俯首一拜,然后不顾曹操愕然,直接起身上前将对方强行拖拽下马,并开始着手去脱去对方身上的大氅与金盔。

  周围骑士一时愕然,继而纷纷醒悟,便在许汜的催促下上前协助王必。

  遇到这种下属,曹孟德还能说什么……而且他不是矫情之人,和王必之间也不需要矫情,这种情形下,他活下来,并且取得最终胜利才是报答王必的最好手段!

  “主公!”匆匆换好大氅和金盔,并坐上爪黄飞电后,王必复又正色嘱咐。“臣先行一步向东而去,有大旗随身,或可能撞上身后主力;主公则以保全为先,可稍缓片刻,等烟火燎到身后不能再忍时再往南面而走,届时观望局势,来定往东还是往西……总之,还请主公务必保重!”

  言罢,其人不等还有些恍惚的曹操回话,便顶着明显有些偏小的金盔,径直带着约一半骑士,连带着曹操的大旗,向东疾驰而走。

  曹孟德留在原地,欲言却又无言。

  片刻之后,随着王必出林逃窜,喊杀声几乎是瞬间而起,曹操这才茫茫然上马,俯身与其余几十骑士缓缓向南行去。

  而出的树林边缘,果然看到无数燕军骑士与曹军败兵纷纷向东……其实,对于这些士卒而言,未必是看到了王必那身打扮,更重要的是一点是曹操大旗在彼处!

  须知道,自古以来,旗帜便是军队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对于绝大多数士卒乃至于基层军官而言,他们不可能认得主帅面孔,也不可能在乱战中辨认出谁是更高一级的指挥官,而旗帜正是将领本人的一种延伸……斩将夺旗,顾名思义,夺旗之功与斩将同列!因为一旦失去旗帜,就意味着相对应的将领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指挥能力!

  譬如之前燕军发起的那次冲锋,那面白马旗功不可没。

  那么反过来说,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曹操撤退和逃跑时无论如何都要带着大旗的根本缘故,更是王必这个计策之所以效果拔群的一个重要原因——旗帜本身的意义太大了!即便是抓不住曹操,缴获这面旗帜,也足以从某种战场传统与程序上宣告此战的大捷!

  当然了,即便如此,即便无数兵马纷纷向东追去,可战场之上依然有一个人并不以为然,燕军主帅公孙珣实在是太了解曹操了,他不敢说那个人一定不是曹操,但在他看来,最起码不是曹操的概率更大一些。

  唯独此时火起,天色又渐晚,两军建制彻底崩溃,即便是公孙珣也只能控制约一千余白马义从罢了,所以他稍显犹豫。

  “主公!”庞德小心询问。“我们要不要去追?!”

  “稍等片刻。”公孙珣望着烟火剧烈的树林微微抬手示意。“且观之。”

  “那此人如何处置?”庞德犹豫了片刻,复又以手指向了地上许褚的尸首。

  “枭其首悬于你马前。”公孙珣没有任何犹豫。“以震慑敌军!”

  “喏!”

  庞德闻言自去下马枭首,一旁马超欲言又止,却到底是没敢说话。

  而公孙珣稍待之后,眼见着火线向前推进极速,浓烟滚滚之下左右士卒却并无骚动与回报,偏偏身后夕阳余晖渐无,却终于还是跃马向前,亲自率白马义从往东追去!

  实际上,他也想明白了,许褚拿命给曹操换来了喘息之机,让后者成功脱离了追兵视线,而自己放火烧林也算是最后一个有效手段了……此时天色将黑,如果曹操真要便装潜行或着冒着被烧死熏死危险留在树林中,自己其实并无别的应对,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吃饭,反而不如东走,试图抓住那个旗下突围的曹孟德。

  毕竟,此时谁也说不好那个是不是真的曹孟德。若是真的,反而因为自己的多疑来个聪明反被聪明误,岂不可惜?!

  天色终于黯淡了下来,各处兵荒马乱,林中烟火更是给这场战斗的收尾带来了更大躁动感……由于战斗是以骑兵对骑兵告终的,所以战场范围实际上已经扩散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范围,方圆十余里内,除了追逐曹操的大股部队外,到处都是燕军骑士成群结队的猎杀着逃窜的曹军骑兵。

  而很多曹军骑兵、溃兵,根本就是丧失了战斗欲望,或是投降,或是四散逃窜,并无对抗之意。

  这种情况下,很多燕军骑士马下、箭囊中都盛放着首级,马背上还很可能驮着自家战士尸首,却还是在战场上四处游荡,以图取得更多战功。

  也就是这种情形下,之前趁着王必诱敌,压着烟火逃出树林的曹操终于从战场的南面小心翼翼的归来,并试图进入官渡大营——这是很正确的选择,因为那次致命冲锋前,他清楚的看到史涣带着约两三千骑进入大营,而如今天色已黑,燕军根本无法再收拢部队进攻大营,那么拥有数千兵马和数万民夫把守的永久性大营,毫无疑问反而成为了一个安全区。

  黑夜匆匆,曹操一行人俱是脑子活泛的精锐,他们先尽弃旗帜,又寻得几个战场遗尸,取其首级悬于马前,然后又取污血涂擦甲胄,以此伪作燕军,故此一路上皆无大碍,直到迎面遇到了一个带着七八百骑、背负双戟的将军。

  “可曾遇到曹操?”这名燕军将军,也就是张辽了,初时也不以为意,只是迎面随口询问。

  “回禀将军,都说树林着火后曹操那厮便往东去了!”曹操身侧自有几名在河北、关西生活过的幕属,立即佯做是燕军军官,上前与张辽对答如流。“不过听人说,燕公本人也率军去追了!”

  远处火光之下,张辽闻言颔首,只是嘲笑了几句对方首级太少,须加努力,便不以为意,直接与曹操一行人擦肩而过,继续游荡巡视去了。

  然而,走了大约数百步,曹孟德等人尚不敢仓促提速,那边张文远却忽然疑窦丛生,继而勒马回头,蹙眉发问:

  “刚才应是一队五十骑?”

  “自然!”因为张辽的性格,旁边亲卫对答随意。

  “可为何区区一队人竟有如此多的人蓄胡?!而且须发多有弯曲?!”张辽冷笑反问。“马鬃也多有卷曲?”

  周围士卒俱皆愕然。

  话说,这便是曹操百密一疏了……这年头虽然说胡须是一种审美推崇,也是一种针对去世父母的尊崇,所以留胡子的人极多。但是,留胡子不要紧,想要把胡子打理的完整有形,却只能是贵族与高端人士的专利了!

  譬如关羽的长髯,飘逸绝伦,名闻天下,号称美髯公,其中就有公孙大娘的功劳……这位燕国太后早在十几年前,就每年都给关羽送去一个专门的大号锦囊,乃是让关羽睡觉的时候盛放须髯的!

  所谓以防中年脱须!

  至于平常士卒,尤其是在一队五十人这种级别的基层部队里,能有两三个人有心思保养胡子就属难得了,何至于区区五十人,竟然有蓄胡者二三十不止?!更不要说,头发可以隐藏在头盔里,胡须和马鬃却因为之前躲避火势时不免被烤灼弯曲,以至显眼。

  而张辽既然生疑,便毫不犹豫,转身向对方追去。至于曹操一行人见到对方临时转向,如何还敢多言,便也径直打马逃窜!

  张文远见此形状心中醒悟,不由勃然大怒,然后遥遥相呼:“前方必是曹军要害人物便装欲望大营,说不得便是曹操……记住了,凡蓄胡者杀无赦!”

  前方曹操一行人听得此言,瞬间便醒悟过来是哪里出了错,而别人倒也罢了,曹孟德如何会计较这些,其人直截了当,居然就在马上奔驰中取出倚天剑来割下颌下须髯,然后掷剑须于地,并继续奔驰!

  然而,深夜之中,燕军紧追不舍,更兼阵型开阔,便干脆大肆发矢,曹操身侧中箭而亡者接连不断!

  此时,张辽想起之前传言,复又扬声呼喊左右:“曹孟德容貌短小,体型如猴,先挑个矮者放箭!”

  曹孟德冷汗迭出,彻底无言,更兼换了劣马,马速渐渐不支,却是心中几乎绝望!

  但就在这时,远处大营处忽然洞开,约千骑兵马径直冲出,俨然是史涣遥见此处情形,猜测必然是曹操遇难,便不管不顾出来相迎!

  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可曹操回头去看,只见身后之人紧追不舍,更有乌桓、匈奴骑兵在马上弯弓搭箭,恐怕史涣未到自己便要身死……无奈之下,曹孟德猛地一咬牙,居然在越过一个小坡后,直接翻身滚落于马下!

  黑夜之中,由于远处放火烧林的缘故,士卒皆不打火把,而且追敌心切,驰到坡前时往往纵马而跃……非但没有人注意到地上的曹操,竟然也没有人踩踏到他身上!

  当然了,马蹄隆隆,曹孟德俯身趴在坡下,却几乎经历了人生最漫长也是最惊心动魄的半刻钟!

  这半刻钟之间,稍有不慎,堂堂曹司空恐怕就要被随便一个燕军骑士活活踩死也无人知晓。

  而半刻钟后,张辽所率七八百骑与史涣所部千骑激烈交战于曹军官渡大营东南方,曹操终于窥的良机,便靠着从地上捡起的一把断矛,杀死了一名落单的燕军骑士,然后绕过战场,疾驰往归大营!

  “是父亲!”可能是因为许久未曾发声,待见到亲父身影疾驰而来,立在大营门楼上的曹昂甫一张嘴竟至于双唇血淋淋一片,俨然是之前早已经磨破又干涸凝固的缘故。“速速开门!”

  “子修不许开门!”曹操遥遥相对。“放绳索下来,我从望楼爬上去便可!”

  营中诸人不敢怠慢,即刻依言行事,就在门楼上将曹操吊了上来……父子相见,双方都是一时语塞,却偏偏都不敢有所怠慢。

  “子修,营中还有多少人?”瘫坐在门楼上的曹操扔下那硕大的头盔,径直从一侧一名持弓民夫腰中取下水囊,喝了两口,便即刻相询。

  曹昂弯腰立在门楼之上,正对亲父,闻得此言,却又一度哽咽,许久方才正色相对:“回禀父亲,两万民夫俱在……还有史护军刚刚带入的两三千骑兵,此时正好剩下了一千多一点,加上之前收拢的败兵,约有四五千残兵在营中。”

  “虎豹骑还剩多少?”曹操听到最后这个四五千众的总数,不由心中一跳,然后不及喝水,赶紧再问。

  “约有两三百……”

  曹操彻底惊愕失声。

  “子和叔父还有文烈全都战死,这是儿子亲眼所见!”曹昂依旧不敢隐瞒,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而且据败退士卒汇报,陈将军战死,吕府君自刎……朱府君据说是被心腹侍卫打昏,向西南面逃去,或许还有生还希望……至于黄将军,此时正在营中,帮忙调理败兵布置大营防卫!”

  没了胡子,眉毛、头发也被火燎了一大片的曹操依旧沉默,却双手一抖,将手中水囊泼洒满身……他之前固然是见到了此处惨象,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全军覆没的地步!

  真的是全军覆没!

  全军虎豹骑加四营兵,合计两万一千众,如今只剩下三四千残兵,估计也不能用了!六位将领,死了四个,还有一个生死不知,不是全军覆没是什么?

  便是再加上自己带来的一万多骑兵,如今营中只有一千多,剩余的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多少。以这个算法,其实自己的援军也算是全军覆没了!

  一个下午的交战,燕军便几乎造成了中原联军多达三万中坚力量的减员,更不要说其中还有两支战略性的骑兵部队!

  这种大败,足以伤筋动骨!

  如果说,公孙珣此战杀了曹操,可以提前宣告中原大战的胜利,夺了官渡大营意味着得了三分胜机,而现在哪怕是不再有其他坏消息,其人也足以夺了两成五的胜算了!

  因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歼灭战……近三万军队,一下子从将领到兵员,完全消失!

  而且,这种伤亡似乎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大营外面,无数燕军骑兵依旧在远处的火光映照下四处游荡猎杀,而许褚、王必全都没有消息。

  当然了,来不及等到许褚和王必的消息了,一个让曹操几乎麻木的事情便率先发生了……营门外,张辽战不数合便阵斩史涣,继而驱赶败兵攻营!

  “让他们饶营而走……”曹操根本没有起身,直接坐在门楼上下令。“让民夫准备,三通锣后,若是门前还有人,无论是谁,都要一起放箭!”

  言至此处,其人复又想起儿子性格,却是准备额外叮嘱儿子一声,若非此举,则之前死的那么多人反而要白白送死了!然而,出乎曹孟德意料的是,平日里性格温和,以至于有些妇人之仁的曹子修居然一点疑虑都没有,便起身下令!

  其人言语干脆,与平时判若两人!

  曹操心中清楚,这是自家儿子经此大战,多少有了成长……但如此成长,恐怕没人想要!

  又过了片刻,更糟心的事情来了。

  “曹操可在营内?!”

  张辽临营喝骂。“为何不敢来见?!刚才道中相逢,有一骑容貌短小,大盔小头,如猴驭马,还对我谄媚而笑的,是不是你?!”

  话说,张文远早已经从抓到的曹操身边从事许汜那里知道了事情经过,哪里还不明白曹操居然是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入了营中,自然急败坏!

  曹操低头坐在门楼木栅之后,既不起身,也不应答。

  “曹孟德!”张辽复又勒马喝骂。“你护军史涣首级在此,其人为了救你,虽已入营却还要强行出营接应,如此忠臣……你若露头,我将首级掷还!如何,可敢露面?!”

  营中依旧寂静无声,只有民夫密集射箭的声音一时压过了张辽,俨然是张文远口上便宜不说,还居然试图以区区数百兵马迫近大营,然后引来反击。

  “如若不够,再加上你族弟曹纯首级如何?!”张辽继续驰马于营外,俨然气急败坏。“只要你露头,我便将曹纯、史涣首级尽数送上!”

  曹操张口欲言,竟无声音发出。

  而曹昂却愤然扶剑起身,遥遥在门楼上相对:“张辽,还我叔父首级!”

  张辽大笑不止:“未想到其父怯弱如鸡,其子倒有几分豪气……来来来,是曹子修吗?露头还首的是你父,你要想求曹纯首级,须得出营来取!敢来吗?我可是杀了你两个叔父一个族弟之人!”

  曹昂一声不吭,居然顺着之前曹操上楼的悬索直接悬下门楼!

  曹操看着自己儿子消失在身前的木栅隔板之后,依旧沉默不语,而张辽却一时肃然……二人都只任由曹昂来到营外,直奔张辽身前。

  “与我!”曹昂浑身狼狈不堪,面上血污干涸,宛如野鬼,中途还跌倒了一次,却立在张辽马前,昂然不惧。

  “与他!”立在马上的张文远看了半晌,却是猛然失笑,然后言出必行。“犬父也有虎子吗?”

  旁边自有燕军骑士交与曹昂两个革囊,而曹昂得了革囊便欲回营,却不料周围几名俘虏纷纷跪地求救。

  曹昂于心不忍,复又回头去看张辽。

  张文远倒也干脆:“让你父亲过来让我瞧瞧,到底是不是那个大盔小头之人……只要他来门楼上露个脸,我便尽数放回!否则我便要在此处十一抽杀了!”

  曹昂一声不吭,抱着两个革囊回营去了,然而被绳索吊上门楼后,却发现曹操依旧坐在原处低头不动。曹子修不敢多言,只好将两个革囊放下,然后与自家父亲陪坐而已。营门外,张辽依旧在喝骂,甚至开始杀人,但曹操却还是置若罔闻,唯独期间其人几次想伸手去拨开身前的革囊,却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能颓然撒手罢了!

  又过了一阵时间,大概张辽也已经累了,喝骂声渐渐消失,但这位今日杀的性起的燕军骑将依旧在营门外徘徊不走,反而不停的聚拢零散兵马,俨然是想多凑一些兵力以建奇功!这不免让营中曹军稍显焦躁。

  “告诉他们不用怕!”曹操依旧无言,说话的乃是曹昂。“咱们大营中有两万多人,粮草弓弩俱全,沟渠垒楼皆有……至于燕军,天色已黑他们聚拢不了多少兵力不说,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根本不可能攻营!而且等到后半夜,我军主力必然全至!”

  周围侍从纷纷会意,然后立即去巡视营垒,转述曹昂言语,以让营中民夫、溃兵安心。

  对此,依旧坐在门口上木栅挡板后的曹操却只是微微颔首,依旧没有言语。

  就这样,张辽虽然知道曹操可能就在身前不远,却始终不能有所得,偏偏又不舍得走;另一边,曹操始终没有半点回应,却也始终没有起身离开此处营门的意思。

  双方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间,营外一阵喧哗,然后一个让曹操终于动容的声音陡然响起:“孟德今日真是命大!可兵败如此,你苦苦支撑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仗再打两次,你也就油尽灯枯了吧?何不早降?”

  曹操依旧沉默不言……争雄天下,本就要压上一切的,曹孟德本就清楚这个道理。实际上,事到如今,即便是为了夏侯渊,为了身前的曹纯、史涣,他反而不可能轻易言弃了。哪里会因为什么言语而为之所动呢?

  “也罢!”隔了一段时间,营门外,公孙珣的声音再度传来。“孟德不愿相见孤也能理解……这里有许仲康(许褚)和王子行(王必)的首级,孤就放在营前了,其中许仲康的尸体就在之前燃火的路口,王自行尸体则在东面十五里处,孟德可以让人寻回一并缝合安葬,这二人俱是忠贞之士,还望你好生祭奠……唯独你的将旗孤要带走,以示此战大捷,却是不能还你!”

  曹操终于动容扭头,却始终没能站起身来。

  又等了片刻,眼见着营内毫无动静,营外公孙珣终于下令吹起军号,号角声接连不断,四处呼应,瞬间响彻数十里,随即各处幽州骑士携带己方伤员、尸首,敌军首级、兵甲,纷纷北走……营前也是马蹄声不断,与一直不停号角声一起绕营北归。

  到此为止,战事似乎,可能,终于是要结束了。

  营中自有人取回盛放着王必、许褚首级的革囊,然而曹孟德面对着四个革囊,却依旧端坐不动,恍惚失神。

  这还不算,大概只隔了小半个时辰,营门外忽然喧哗声起,曹军方才醒悟为何公孙珣没有尝试强攻大营,而是直接退走——原来,曹操主力尚未到达,其女婿孙策却居然率一万兵马从颍川星夜驰援赶到,之前公孙珣退兵俨然是因为哨骑得知了此事。

  但是,孙策既然入营,便上楼来拜会自家亚父兼岳父,曹孟德却依旧一声不吭,枯坐不动。而孙伯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更兼忽然闻得朱治生死不明、黄盖受伤,自家九千兵马几乎全丧,也是匆匆离去,转而安抚伤兵、寻找朱治去了。

  进入午夜,曹军全军困乏,更有士卒汇报说是亲眼见到燕军大部队全部向北汇集,往北面乌巢泽方向的临时营地而去,便全军彻底放松,然后就地休息起来。

  但也就是这时候,曹军北面四个没有人驻守的小营复又忽然火起!然后又有一个自称西凉马孟起的白马小将纵马绕营一周,沿途格杀外圈哨位与搜寻朱治的孙策部属,引发全营骚乱!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公孙珣临别前的一个小手段罢了……北四营实际上已经空置,想烧走时便能烧了;而且这种永久性大营内外,本有防火沟渠,充足水井储备,栅栏和栅栏之间也都有防止走火的安全距离,只要有人处置妥当,根本不可能烧到南面那个大营!但是,公孙珣偏偏要等到撤军后,再让那个什么马孟起引小部队杀了个回马枪过来纵火,俨然是要借此挫曹军士气、孙策援军锐气,让中原联军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但是,知道归知道,曹军或者孙策所部却还是不免为之手忙脚乱,继而士气再落!明明有近三万人在大营中,却居然折腾到了天色将明之时方才将火彻底扑灭。

  也就是这时,曹仁、刘晔、黄忠等人终于引原濮南大营主力兵马三万赶到官渡。

  进入营中,刘晔闻得陈到、吕岱身死,几乎晕阙不提,黄忠怒发冲冠不说,曹子孝匆匆来到大营南门楼上,见到四个革囊与曹休死讯,也是愕然到难以发声。

  “子孝来了!”此时天色已经微发凉,曹操浑身狼藉一片,满目血丝不提,却终于开口,其人直接挥手示意自家兄弟到他跟前。“辛苦你过来一下。”

  曹仁强做镇定,下令部属将几个革囊取走,好生清理,然后方才去到曹操身侧。

  “坐下!”曹操声音嘶哑。

  曹子孝不敢怠慢。赶紧又盘腿坐到曹操身侧。而曹孟德见状,竟然一头栽倒了曹仁双腿之上,然后长叹一声:

  “子孝到了,我终于可以闭眼睡一觉了!”

  言罢,其人鼾声如雷,而曹仁却忍不住抱着自家兄长的脑袋一时情难自禁,泪流不止。

  东方渐亮,同一时刻,只率百骑劫营成功的马孟起眼见着便要回到乌巢旧营,却忽然中途勒马停身,然后环顾左右,面带犹疑:“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周围九十九名志愿相随的白马义从俱皆茫然。

  ———我是忘了什么事情的分割线———

  “……既大破之,曹操复亲提万骑至,欲乘乱冲阵,太祖遥见操大旗,自引三千白马义从逆而冲之,复大破之。操仓惶走,所部流离溃散,沿途遭袭不止,乃弃将旗、金盔、宝剑,复割须翻马,几单人入营。既入营,闻曹纯、曹休、吕岱、陈到、许褚、王必纷纷死,愕然失声,坐于门楼上不动。中有张辽临营喝骂,太祖引众还首,孙策引万众来援,马超百骑焚营,皆不动,亦无声。及天明,曹仁引兵三万至,操方枕其膝而叹:‘子孝至,可眠也!’遂一眠累日。”——《典略》.燕.裴松之注

  PS:好吧,真的是要磕头认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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