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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主公,楚沧月(上)


  “白起,我一生都在完成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我不负楚国,不负国民,却唯独欠了你……这一世我们一直在错过,如果重来一世,你……你还会来找我吗?”

  “……我会去找你,然后我们不再错过,好好地永远待在一起。”

  他闻言,缓缓闭上了眼,嘴角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好,那……那我会一直等你……”

  蓦然醒来之后,楚沧月面色瞿白,额上全是冷汗,睁着一双缩的眼瞳望着上方,狭长的眸无神而怆然。

  他死了……还是已经转世另一生了………

  良久,“哐当”一声,似什么脆器砸碎在地的声音,耳边传来一道惊喜又带哭腔的男声:“君上——”

  楚沧月一僵,迟疑地转过头去,却见门边一个嘴角有一道疤痕的俊秀青年,一个蛮身熊髯一脸的壮汉朝他激动地冲过来。

  地上打倒了一碗褐色的药汁,霎时那浓郁的苦涩药味一下弥散于房内。

  当视线、嗅觉跟耳力都逐步恢复起来,楚沧月那焕溃的神智这才恢复过来。

  原来……他没死啊。

  曲肘他欲撑身起来,及胸间的薄被褥滑至腰间,胸前剧烈的骤扯痛意让他轻颦眉头:“你们……”

  “君上……你醒了,我们都没死。”勋翟擦了擦眼角的泪,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掺扶他坐起,一看到他胸前那缠爻的伤口,他鼻头一酸,泪又满溢眼眶。

  “你、你昏睡了近半月,翟以为、以为……没想到今天是什么神佛渡劫飞升上天之日,普度众生,令你醒了过来。”

  他胡言乱语地扯了一大堆哽咽语言,又是笑又是哭。

  庞稽也后面挤不过来,却也是老将垂泪,他粗着沙哑的嗓子道:“陈芮那厮也太狠了,一剑险些将君上的心都捅了个穿透,你还得拿药将养好几个月方可痊愈。”

  将说来这般的伤势一般人的确药石无用,神佛难救,但也不知道那”陈芮”打哪儿整来的神药,半个月的时间竟连胸口破这般大洞的伤都能够治好。

  一听到“陈芮”这个名字,楚沧月脑中便浮现出一种他心悸魂授的面容,胸口应激一痛,脸色更白了几分,他紧攥着被角掩于身侧,平静地问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勋翟让庞稽给君上倒碗温水润喉唇,再让他通知在炊灶间的单虎重新去倒碗药汁过来,就给他讲起自那一日寿春城攻破时的事情。

  当初他战败被巨抓走了,单虎也被俘虏了,但实则**本没有对他们怎么样,只是带走了去草原限制他们的行动,至今为止不曾受难或危险。

  后来他才知道巨他们对外声称他们都死了,意图给楚国造成恐慌。

  他们几次三番想逃,却都被对方那一支神出鬼没的白起军队抓住,无计可施,他们甚至意图以绝食来反抗,这时巨来看了他们一趟。

  巨向来长得老成,这些年也都没甚变化,那一双死鱼眼依旧摸瞎看不透内底。

  “你们死了,在我们眼中便死了,我不会劝你们非得活着,只是若以后你们的君上需要你们时,你们只怕也只能在地府捶足顿胸地懊悔了。”

  平淡得语气,陈述如读念的字句,他就跟来完成一件尽人事听天命的任务后,干脆利落地说完这一句,他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而他们这些被俘虏的楚国将士则动摇了起来。

  外面国情战局如何他们一无所知,心中焦灼日益增加,除了等就是等。

  直到他们将重伤濒死的楚王也一并送了过来,刚到北戎族的君上奄奄一息无法动弹,他们悲恸震天,几欲随之追去。

  但抬人来的黑衣人却扔给他们一瓶药,并交待:“这药是太傅留予治楚王伤口的伤,若不想他死的话,记得勤换伤处,每日至少涂三次,另外太傅亦留下了十数份草药配置熬煮喂服,按伤情渐缓而更换药单,你们切记不可懈怠。”

  北戎族虽然不太理会他们,但却对他们的需要有求必应,这应该也是“陈芮”交待过的,勋翟他们对于“陈芮”感情很复杂,得知她便是陈娇娘时因过往而心生愧疚,又因她力举灭楚而恼恨,现在又因她的种种作为而烦躁复杂。

  在他们精心按照着“陈芮”交待下来的疗伤方法照料了君上半月后,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楚沧月听完心仿若幽魂立于麓林溟水间,上与下都无法着实地,他垂下幽徨的眼睫毛,他没有这半个月的记忆,因此醒来最深刻的记忆仍旧是在那一幕绝情的对战之中。

  他尤记得她说过:“楚国谁都可以活着,却唯独你……必须死。”

  当时他的心何止千刀万刮,在她眼中,他竟成了她欲除之而后快的阻碍,他们何至于变成这般啊。

  如今,他没有死,她是后悔了手下留情,还是一切皆是她一早便计算好的……

  “楚国……”他的嗓子出声时哑不成声,低低沉沉,字句艰涩:“如今,怎么样了?”

  勋翟在经过这么久的心理斗争与折磨中,已不如一开始那般难以接受了,可他怕君上会受打击与刺激,便含糊道:“君上,你眼下还是先养好伤,有些事情等你的伤彻底好了再说——”

  “说。”淡淡一字,不容置疑。

  勋翟现在有些后悔赶走庞稽自己留下来了,他挠了挠脑门,长吐口气,眼睛再度红了一圈,心口如重锤敲击:“外面传言你已经在那一场秦楚大战之中英勇护国战死,楚国已经归降于秦国,各国都在拆王城……”

  楚沧月闻言缄默了很久,呼吸一度沉重。

  勋翟在旁就跟定了身一样,不敢动弹也不敢吭声吵到君上消化这些无疑是晴天霹雳的消息。

  “她呢?”

  两字似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削瘦却强硬挺拔身姿晃了晃。

  勋翟一惊,喉间一阵抽噎,忙扶住了他。

  国破山河在,这茬事搁哪位君王身上估计都得难受好久,好在目前这命保住了,名声也保住了,为国战死这虚名虽然当生不好听,但到底在史记那儿能够落下浓重敬佩的一笔。

  也不知道那陈白起对君上演的这一出是残忍还是仁慈。

  见君上偏过脸盯着他,那眼中巍巍篁篁,似竹过清风而静谧幽凉,他忙答道:“失、失踪了……就在赵国四城皆破之日,赵王以兵符与国玺奉降秦太傅的那一日,她却忽然间消失了,国中与大军都散遍四野寻了足足一个多月都不见她踪迹,那秦右相因此大病一场,险些是被抬着班师回了咸阳。”

  楚沧月倏地睁大眼眸,胸口一急,气岔在喉间,却是一串的急咳。

  他压趴在床榻边,勋翟轻拍其背,恨不得以身代之,急得转圈:“莫、莫急啊,君上你的伤口会崩裂的……唉呀,都怪我这张嘴。”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气喘着,一字一句:“你说什么?”

  “她不见了?”

  在她替秦国完成了统一大业,在她殚精竭虑这么多年之后,她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他一下想到了当年在楚国,她也是在为他舍生忘死谋取下楚王之后,遭人残害致死,而他当时却一无所知,他在醉生梦死,而她却尸骨冰冷。

  他每每一想至此,便悔恨交加,他掀开被褥准备起身下床,却被惊慌的勋翟拦下:“君上,你冷静点,你的伤还没有好,你就算要去找她也要等伤好了再说啊,再说陈白起她那么厉害,连赵国、楚国都给她一力打下来了,谁还敢动她啊。”

  楚沧月冷着一张比雪更白凉的脸,置若罔闻,却执意要起身。

  这是勋翟忽然脑子灵活起来,他说:“这天下她都打下来,她可能一时之间失了奋斗的目标,选择出走去散散心,但秦国发诏将在五月底称帝即位大典,到时候她得信绝对会去参加大典的!君上你也知道她有多看重秦王,到时候我们直接就赶去咸阳,这不比君上你一头茫然地四处寻找来得好?”

  楚沧月一怔,静默了片刻,慢慢抚胸坐回了榻上。

  这一折腾下来,他胸前的白帛已晕染出红色,气息虚弱,阖目仰首。

  这是庞稽跟单虎也过来了,一个端水一个捧药,激动地入门,却发现气氛不太对劲,再一看君上的伤口竟然裂开,当即如临大敌般紧张上前……

  再之后的日子里,楚沧月每日潜心养伤,看着大草原上的日出日落,本来该是与往日相同日月,但此时却有异于往常的美,白日惠风和暖,穿行过草原远处薄雾里的高峰长岭,夜晚星罗棋布,明净的天空幽谧而深邃。

  他在这处过着幽静而平淡,这是他从来体验过的另一种生活。

  没有纷乱的战争,没有繁杂的谍报,没有阴谋计策,没有一睁眼便压于眼前的紧迫感……

  过往的生活,他没有觉得好与不好,如同如今的生活,也没有好与不好。

  他只是不适应,总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好像缺了好大一块洞却找不到东西来填补。

  近日来他睡眠清浅,人不累,却心累,思忧过多导致睡梦之中,时常半眠半醒较多。

  这日,他睡着之后,却听到有一道古钟一般震耳发聩的声音在问他:“楚沧月,若允你余生所求唯一样可达成所愿,你所愿为何?”

  楚沧月是知道自己还在睡梦之中,但就是怎么都醒不过来,并且神智也跟被人勾着一样,无法不随着这道透彻脑海的问话而思索起来。

  他心中自然有求。

  他盼楚国长久不灭,安宁和平。

  他愿国民衣食无忧,国运昌盛

  然则楚国事已了,天下终究统一,这些日子勋翟也从北戎民族的口中得知了不少传言,楚国的百姓在国亡之日的确悲恸欲绝,但是时间久了,一切都没有改变,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真正改变的只是上层的人悲欢离合,底下的平民只要没有遇上暴政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甚至他们还会庆幸从今以后各诸侯国之间不再有战乱,不再有牺牲跟残杀,他们的亲人可以平安归家,一家人和和美美、安安心心地耕种牧畜,走商贩卖,一切的磨难跟悲伤都慢慢被平静地接受了。

  他有何不甘,有何……

  有的,他一直都有的。

  撇开楚王这层身份,是楚沧月的不甘与所愿。

  他听到自己在跟那一道声音用坚定的口吻说道:“吾余生所求,唯愿与一人相守至白头,我要寻回她——吾妻陈白起。”

  而系统在听到这句话时,连叹息都懒得叹了。

  嘟囔一声:“你们这些人就没点新鲜的愿望,这都几个人了啊……”

  想到陈白起临走之前所许下的愿望,系统无奈啊,当初陈白起受系统规则所缚不得不去完成系统任务,现在的系统也一样,天道的规则一旦定下,只能遵循。

  “罢了,如你们所愿。”

  这个“如你们所愿”也不知道是单指楚沧月他们,还是饱含那个临走前挖了个坑等着它的陈白起。

  蓦然清醒过来之后,大多一场,楚沧月胸膛起伏不定,神色仍旧茫然失魂。

  他颦眉揉额,有些不太记得梦中的内容,他唯一记得的就是那种用力想要抓住某样重要东西的感受。

  勋翟听到动静后在外面担忧地喊了一声:“君上?”

  楚沧月抬眸一看,已是大天亮了,他整理好衣冠步出牛皮帐篷,对他道:“如今楚国已无王侯,不必再唤君上。”

  勋翟一听这话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也懂这木已成舟,再不乐意也无法子:“那主子,咱们现在就启程去咸阳吧,我召了些楚国旧部,一路上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咸阳这些日子有何动静?”

  “前些日子秦国布下了多项典律,诏书也已经颁落到咸阳各大官署跟郡县,明定了诸多事宜,眼下几乎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此事,连北戎这等犄角旮旯也能听得着。”

  楚沧月道:“可记下是何内容?”

  勋翟倒还真让人誊录了一份送过来,他交给楚沧月。

  楚沧月定睛一看完,一直寡淡漠然的俊美面庞终于露出一丝微妙的神色。

  “废封建诸侯,建三十六郡……她果然做到了她所说的话了……”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

  天下治式者二,诸侯制,郡县制,可从今以后,天下力行郡县,封建诸侯不复存,国土的统治将亦将不复存在,所有国侯只剩下一个“君”的名号,如同当初国灭的齐王田文自封为“君”,重拾旧号孟尝君。

  天下大统,自是律法一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府,决于皇帝,上下统一政令。

  勋翟心头一时酸酸的,有种不知该如何安置的难受,但理智一方却让他同时看得明白:“天下大统,总归是件好事吧。”

  行车一路上,他们听到县邦城镇内的人都在说着皇帝大典、还有秦国太傅“陈芮”,现在人人都称其为新的【战神】,她的名号响亮整个十四洲,人人提及她都无不赞叹感慨,哪怕是一些别国的新民。

  显然她失踪的事并没有广为流传,勋翟能得到消息靠的自然是楚国旧部的特殊传讯密函。

  一路听着世人传颂赞美她的种种事迹,倒也不觉寂寞,楚沧月在轱辘转动的轺车内,隔着幕蓠的黑纱,仰头看着不远处渐现的城廓高墙。

  他想见她。

  迫切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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