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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主公,约战


  “将军说笑。”陈患这边斯文回礼。

  王剪眸神微闪,多看了他一眼。

  这人瞧着眉眼言谈间,竟有几分说不清的眼熟感,但仔细一口,那是一种匠气特意打磨雕琢过的气态,这人身上挺诡异的。

  庞稽却瞪大眼将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声音拔高几度:“你便是王翦?”

  王翦笑应道:“若庞将军指的是秦国将军王剪,是我。”

  庞稽哈笑一声:“不像。”

  王翦挑眉:“不像亦是我。”

  这时,庞稽滑稽地扯动嘴皮,笑问道:“不知王将军,这秦国不是号称六十万大军攻楚,请问这余几十万人,现今在何处?”

  庞稽想看他笑话,想看他无地自容的窘迫神态,但显然他失望了。

  王翦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反而跟个神棍一样雾里玄话:“自然是在该在之处。”

  庞稽表情一沉,认为对方在劝耍他们秦国,厉声道:“别在这故弄玄虚,老子不吃你这一套,今日本将军便是来问问,尔等秦国究竟是攻还是退?”

  一听这话,王翦笑意转瞬便敛尽,那一张古铜色的坚毅面庞一下有了刀锋砺石的气魄。

  他坚定道:“攻。”

  方才还笑得一脸和善的人,一下变了脸面,陈患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庞稽也被他唬得一愣,然后面皮涨红,怒极反笑:“秦人果真有种,好,那楚国便等着。”

  王翦气势一收,又是眉笑眉开,忙摆手:“将军莫恼。”

  庞稽呵哼了一声,冷冷拂袖。

  陈患站在庞稽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一个背景板,不试图插言当和事佬,省得这“战火”延绵到他身上。

  这时后方一个秦兵双手捧来一个四方红梨木长盒过来,双人没有交谈,王翦显然知道是什么伸双手接下,举止有些郑重,转身他将盒子又递给庞稽:“这是我军统帅备好交予楚王的战书,请楚王阅之。”

  庞稽第一时间的关注点不在这盒子本身,那是对方那一句话,他惊疑地看向王翦:“你……你不是这次攻楚的三军统帅?”

  王翦似也惊讶了,拱了拱手,失笑道:“吾不敢当啊。”

  的确不敢当。

  执棋之人,高山之士,刚毅果敢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步步高深精准,既为将军亦为谋士,一切能走到今日这一步,说实话,他佩服,他王翦服。

  这一战后,只怕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庞稽揣疑地问:“那统帅是谁?”

  秦国上将军衔的倒有几位出彩人物,倒王翦会甘心屈居于谁之下,还道出“吾不敢当”如此谦卑之语。

  王翦只神秘一笑,道:“将军不急,你将这份战书交予楚王一阅,便自然知晓了。”

  知庞稽是个直性子,他却偏要与他绕。

  ——

  庞稽一向不屑权谋间有话偏不好生讲,故意弄一大堆高深的词汇来包装简易的道理,明明一句话便能说的,偏还要让他从楚王口中间接得知,这王翦是何等虚伪装事之人。

  亏他还是一个领兵打仗的人,将军下令一向需毅然果断,从不与那等谋士一般弯弯绕绕,进攻撤退,皆是计,布兵设防,皆是谋。

  庞稽冷脸接过,转手交给陈患手捧,对王剪拱了拱手:“既是如此,那便告辞!”

  今日特地从箱笼取出的厚披划过一道转弧,转过身步伐便大刀阔斧起来,像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片刻不愿久留。

  倒是陈患临走前顿住脚步,向王剪温和问道:“不知将军既决意出兵,又为何浪费这时辰来荒山开垦种地?”

  王翦笑眯眯地盯着他,倒是一直没有回答。

  陈患怕前面走的庞稽发现他没有跟上,会恼怒斥责,也不继续留在原地等候答案,只拱了拱手,示意告辞便转身离开。

  这时,他身后响起一道明朗沉厚的声音。

  “你又怎知这是浪费?”

  陈患脚步一滞,不是浪费,那就是有意为之了。

  他叹息,以往在他印象之中,秦人一向是耿直冲动,性格火爆,可自从陈芮成为了秦国太傅后,这秦人一下就连性子都转变了,全是一副高人自居的神秘感,话头半句藏语尾,与他说话,心累。

  他忽然有些理解庞稽面对王剪时那只想“冷笑”“咬牙”“你滚”“够了”的表情包,他还是喜欢以前的秦人,至少……呃,单纯好骗?

  庞稽最后还是发现陈患慢吞吞地缀他背后跟王翦私聊,而因为王翦最后一句而耽搁了一点时间的陈患果然被一顿粗吼数落,陈患对此,只想再仰天长叹一声。

  两人一刻不歇又疾马掉转返回了楚王宫回禀这一趟结果,到楚王宫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两人周身萦染尘灰,面目寡黄,一副疲态难掩,楚沧月见此不急着听禀报,而是让人端来吃的喝的,让他们先行吃饱喝足歇息后,再谈正事。

  在外奔波一日,一开始因为心里揣着事,脑子里全是秦军、王翦跟那个至今没露首尾的统帅,庞稽跟陈患倒也没顾着饥饿,一心办事,可当嗅到食物的香气时,那饥肠辘辘一下就被勾出来了。

  一顿饱餐后,在宫里值勤的长孙长良、项虎还有廉风等人都一并来到国议殿,陈患将秦国战书早前就交给内侍大臣李易,他将布包的木盒敞开,取出交给楚沧月。

  庞稽拿帕子擦干净的油嘴,净面后,方上书房禀事。

  “这是王翦代其统帅送来的战书。”

  “战书?”公孙长良玩味地重复了一遍。

  现在还有搞这一套形式主义?

  要知道也只有在春秋时期的战争才极其讲究礼仪风范,但随着战国礼崩乐坏,各国不宣而战就变成常态,甚至卑鄙的偷袭变成了机智的应变,以少胜多的战役成了教科典范,可谓急计,逐渐骂的人变少了,世人都开始接受这等打仗方式。

  而如今如此郑重其事遵循古礼下达战书,当真已是稀疏少见了。

  “这是古礼战书啊……”廉风观察着红梨木盒内的竹简讶道。

  楚沧月垂眸凝视片刻,从红梨木盒中将包布的战书取出,摊开简册,上面的文字瘦劲清峻,有着深厚的底蕴功底,但多年不经变换的,却是尾端的弯钩总不自觉上扬几许。

  ——是她。

  他幽静的眸光流淌着潋滟波光,风过水静,修剪整洁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竹片上的字迹。

  “三日后秦国向楚国邀战,秦以信诺保证,不施任何诡计陷阱,不行任何阴谋埋伏。秦与楚,对阵决战,一定乾坤!——秦国摄政王陈白起。”

  他们见国君静默地盯着那策战书许久,一直没有挪动眼珠子,表情高深莫测,这上面是写出了花,还是炸开了雷,有这么好看吗?

  终于,楚沧月将战书内容念了出来。

  他们听后,一致认为:“绝不能够相信陈芮那张嘴!”

  项虎鼓瞪起大眼:“秦国绝对是在拖延时间,什么三日之后,凭什么要等三日之后?”

  楚沧月将战书收起放好,没放在案堆册上,而是重新收纳入红梨木盒中,让李易收回书房内的匣子。

  他摆了摆阔袖,倚案坐下,树灯煌粕,他俊颜如栩,眉骨深幽:“既是不信,那如今有何对策?”

  庞稽发言:“提前发起进攻,他如今军寨中不过二十万人余,我关中四十万大军岂能怕他王翦小儿?”

  这有兵在手,讲话就是大气,廉风问他:“若是他们没骗人,秦军另一部分其实埋伏起来……”

  庞稽不信:“绝无可能,这秋铭山跟邱游河四周本将军已派人巡视过,既无炊烟亦无人迹,他们能藏在哪里,难道只为了不被我们察觉,他们可以不吃不喝在山中窝居不动?”

  他们一时接不上话。

  的确,这也说不通啊。

  “是以,他们既缓三日,想必是要等援军,臣以为,若确定对方并无埋伏,便可直接进攻!”庞稽抱拳凛声道。

  其它人一时沉默,都在思量此法虽则粗暴简单,但打仗对决时,本就是这般简单粗暴,就算反过来说破天,四字道理也是一样。

  要不,就从了这个?

  这时,楚沧月却问了一句:“秦国既下战书,若楚国公然做下违背战书之约,秦国将此事宣场出去,说楚国不敢正面应战,是畏是惧?天下该如何看待楚国?”

  他们一下哑声,同时惊醒秦人之险恶用心!

  这三日约战的战书现下成了烫手山竽。

  楚沧月这时又问:“陈患,王翦是怎样一个人?”

  陈患又在所有人都沉默的时刻被点名,他感觉他就是一个关键时刻被人推出来转移话题的道具。

  陈患沉吟片刻,实诚道:“滴水不露,看起来易相处,实则并无破绽,他的话真真假假,不易分辨,倒是一个城府高深之人。”

  庞稽在旁见陈患给出这般高档的评价,却嗤之以鼻:“农不似农,军不似军,愚儿一个,可笑至极。”

  说完,他又皱眉不耐,不甘不愿道:“不过,他的兵营布置得十分精妙,如重峦叠障,疑有深意。”

  看人他看不准,但对军事方面却十分敏锐。

  楚沧月抬眸,光似跃入瞳仁中,熠光闪烁:“庞稽,你将其绘成图纸,与其它人一道好生细致研看一番,可有破绽。另则,你们去时,王翦有何异动?”

  这时庞稽闭口不答,他知道国君这是要听这一趟陈患观察后的结论。

  陈患回道:“他似早料到我们会派人前去,却没有整衣穿戴,反而一身平民装束在耕田。”

  “对此,你有何看法?”

  “那王翦不坦荡得有些刻意,反倒表明这其中有些不妥,只是……”陈患犹豫了一下,甘败下风:“臣,却看不出其中古怪。”

  能怎么办,人明摆着给他们看,都没看出问题,要不就是眼力界低,要不就是对方埋得深。

  楚沧月也知道,王翦能摆出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模样,则表示他们自信特使就算来了,也看不懂其中深意,倒也不为难他,只再问:“那你们可看见那王翦所种何物?”

  这头庞稽懵了,他根本没有注意这些细节。

  倒是陈患有印象,他肯定道:“是栗。”

  陈患祖上是贵族,但儿孙却不显贵,到了他父亲那一辈基本上也是挂着贵族勋号的刨土汉,他虽自小被父亲当成希望培育读书不曾下地,但周边环境使然,也经常看农民种地,也认得一些种子。

  秦人时下多种栗,而楚国则是水稻。

  公孙长良一下反应过来:“秦之栗,种于吾之国,王翦之野心已昭然若揭了!”

  此话一出厅中哗然大声,众人都克制不住大动肝火。

  楚沧月亦冷笑一声,他用鹅笔现写一封回信,交于王易:“派人给王翦送过去——约战,孤应了。”

  ——

  翌日,收到楚王回执信的王翦将竹简背于身后,看了看天,摇头晃脑,似是遗憾又似期待道:“这么大太阳啊,算了,今天就不种地了。”

  这回头一躺就是一天。

  至到天黑人静,他方睁开了一双精烁精况的眼睛,他起身,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上一套黑衣绿披,避光寨中光亮,从营寨内的一片丛林钻入,一路直达邱游河后山的一处山壁洞内,洞口被大石从里面封住,他拿起一块圆石朝上面重敲几声。

  分成几批,组成一串暗号,洞内开始有动静了,挡在里面的大石被挪开,借着河流湍急的哗哗声,并无人察觉到。

  王翦一个闪身溜了进去,大石又重新被挪回原位。

  一进去,那里面有一条长长的隧道,这个地方是很久以前挖有人挖掘出来,用于潜藏兵器用,是谁太傅没说,但太傅画来舆图一路指引王翦,寻找许久才发现这个秘密场所。

  当然,之前只用草滕敷衍遮壁,因为许久之前就弃之不用了,但王翦觉得不太安全,就找人搬来块大石凿薄了当门,平日有守卫在石门后接应关闭。

  一路深入,隧道迂回狭长,直达另一处天阔天地,这是邱游河的山莽地带,绿树丛林,可容纳十数万的秦军在这休整歇息。

  从远处看,是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因为他们都用了太傅定制的军衣披风,一种能将自身与周围绿树草丛融为一体的奇妙颜色搭配的绿色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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