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你要走的路

　　娜娜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自由——至少是在酒馆里不被村长家那两个傻儿子“保护”着的自由。

　　拉尔文回来了，这让女孩儿低落的心情稍稍恢复了一些。拉尔文只比她大十二岁——苏雅又比拉尔文大了十岁，这样的年龄差距让苏雅对着妹妹时像个母亲，拉尔文对着娜娜时则更像是个会陪她一起玩闹的姐姐，而不是什么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长辈。

　　她没提那些糟心的事儿，拉尔文也没问，只在炖牛肉的时候偷偷给她尝了好几口葡萄酒。她还得到了一件小小的礼物，一柄嵌了几颗殷红石榴石的铜制发梳——拉尔文总是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小东西。

　　娜娜是个朴素的女孩儿……但没有哪个女孩儿不喜欢漂亮的小装饰。拉尔文给她挽起了头发，插上了发梳，还给了她一面圆圆的小镜子。女孩儿喜滋滋地捧着镜子跑到窗边，借着努力穿透了云层的阳光左看右看。

　　然后她看见了酒馆的新客人，伊恩的朋友，那个让村里许多年轻或不年轻的男人们都念念不忘又无法靠近的女人。

　　她该离她远一点，就像外公和拉赫拉姆他们所警告的那样……可娜娜从未见过这样特别的女人。

　　依蒂丝在褐色的皮甲下穿着昂贵的天鹅绒上衣——至少曾经是昂贵的。深绿的底色上蔓延着暗金色的、藤蔓样的花纹，本该十分华美，却因为陈旧而褪色，看起来有些落魄。

　　但女游侠显然毫不在意。她背着双手，低着头，专注于在路边尚未人涉足的积雪上印下整齐的脚印，悠闲随意得像是在自家花园里漫步的贵族少女。

　　娜娜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虽然那是十分不礼貌的，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她能看见依蒂丝眼角的皱纹，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她也从未刻意做出任何不符合她年龄的举动，但她给人的印象却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那种奇妙的矛盾让她充满魅力。

　　或许是注意到女孩的目光，依蒂丝抬起头来，露出灿烂的笑容。

　　“嘿！”她欢快地打着招呼，那神情像是从出生开始就认识了娜娜。

　　“嘿！”女孩不由自主地用同样欢快得有点没心没肺的语调回应着，那与她平常的习惯大相径庭。突然间羞涩起来的女孩缩回了屋子里。在因为长时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又忍不住蹭回窗口的时候，她惊讶地看见，依蒂丝正趴在窗台上冲她微笑。

　　“你好啊。”她语气轻快地打着招呼。

　　娜娜还没回应便下意识地往窗台下缩——她看见了拉赫拉姆。然后她又探出头，理直气壮地看向大步走来的猎人。

　　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她甚至都没离开酒馆，也还没跟依蒂丝说一个字！

　　莫名被瞪的猎人有些疑惑地停下了脚步，看向依蒂丝的视线带着警惕。

　　女游侠坦然回望，一脸无辜。

　　片刻之后，拉赫拉姆从小路上走了过去。

　　他没进酒馆。拉尔文在的时候他总是会避免跟她碰面。大人们的烦恼娜娜似懂非懂，但她至少明白了一件事——拉赫拉姆并不那么排斥依蒂丝……不像排斥伊恩和克诺雷纳那样。

　　那绝不只是因为依蒂丝是个女人。

　　她们在同一瞬间望向彼此

　　“你好！”娜娜清了清嗓子，“我是娜娜。”

　　“我是依蒂丝。”

　　早已知道对方名字的两个人一本正经地介绍着彼此，同一时间低低地笑了起来，似乎因为共同的“敌人”而轻易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依蒂丝轻巧地坐在了窗台上，侧身时胸前有什么东西反射着阳光，明亮得刺眼。

　　注意到女孩的目光，依蒂丝抚摸了下那枚襟扣——透明的无色水晶，精致的树叶形状，连叶脉都清晰可见，边缘被一圈像是白银的金属包裹着。

　　“伊恩也有这样一个。”她微笑着解释，“当年一起冒险的伙伴，每人都有一个，法师的礼物，能抵挡寒冷的侵袭，让我们能……抵挡那条白龙的攻击。”她无意识地拨弄着襟扣，目光低垂，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

　　娜娜有一瞬不知该说什么。

　　没人跟她说这些。即使她很清楚地知道当年那几个冒险者的伟大胜利，她身边的人却总是避免提起，连伊恩也只是说起过自己的同伴，却从不提那场屠龙之战……或许是因为，在那些屠龙者欢庆他们的胜利时，她正好失去了父亲。

　　那时她似乎也的的确确地怨恨过，怨恨这些人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至于没人去寻找她消失在迷雾中的父亲。

　　这是毫无理由的迁怒——现在她已经能够明白，并且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时每刻，有人在绝望中恸哭，也有人在狂喜中大笑。

　　“……你很喜欢冒险吗？”她有些笨拙地问道。

　　依蒂丝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绿色双眼中仿佛有新叶在阳光下绽开。

　　“喜欢呀。”她说。

　　虽然有过彷徨，有过遗憾，有过悔恨，可还是喜欢的。

　　“你听说过‘游侠’么？”她问女孩儿。

　　“那是……你的外号？”娜娜猜测。

　　依蒂丝笑着摇头。

　　“在很久之前，人们以此来称呼那些能够倾听万物之声，能够借助自然之力守护世界的人。”她说，“我自称为游侠，所以人们也这样叫我，但我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真正的游侠了……可那并不妨碍我想做个游侠，自由自在四处流浪，探索未知之境，欣赏万物之美，努力地，努力地，更靠近这个世界一点。”

　　娜娜微微睁大的眼睛里带着憧憬——这样的生活，似乎也很令人向往。

　　“你觉得，”她小声问，“我也……可以吗？”

　　这话可不能让拉尔文听见。她会陪她玩闹，但如果她想要从他们的羽翼下钻出去，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拎着后颈皮把她提回来。

　　女游侠低低的笑声像春风里树叶沙沙：“我也不知道呀，娜娜……你要走的路，唯有你自己才能找到。”

　　.

　　女孩儿与游侠的友情迅速地建立起来，简直让伊恩都有些羡慕。但这是羡慕不来的。依蒂丝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魅力。

　　而娜娜的理由其实再简单不过——因为依蒂丝坦率而真诚，待她不像待一个需要小心保护的“小女孩儿”，却也并不刻意把她当成大人。

　　她待她就像待一个朋友，自自然然，让她觉得十分轻松。

　　她会对她讲述她的冒险故事，有些故事里只有她自己，有些故事里有她的同伴。

　　“法师是个精灵，拥有超越人类的视力，而沃尔夫，他的触觉无人能比，闭上眼睛单用手指他也能分辨出每一种不同的岩石，每一棵不同的树……”

　　她也并不讳言那些人们总是神神秘秘藏着掖着的东西。

　　“沃尔夫一直想要找到白龙的宝藏。”她说。

　　“为什么？他很需要钱么？”娜娜问她。

　　“不，他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大商人，留下一大笔遗产……他从来也不缺钱。”依蒂丝将一枚金币高高地弹起又接住，“他只是喜欢冒险……听起来很无聊是么？”

　　娜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其他人呢？”

　　依蒂丝手指一顿：“……是个好问题。”

　　“伊恩也是来找宝藏的吗？”娜娜直截了当地问。

　　依蒂丝摇头：“他只是来找沃尔夫，想要把他带回他的未婚妻身边。”

　　“可他死了。”娜娜小声说。

　　他的未婚妻一定很伤心。

　　“是啊，他死了。”依蒂丝轻叹。

　　“他会后悔吗？”

　　“……不会。”

　　也许会有遗憾，可不会后悔。

　　“也许有一天，”女游侠说，“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找到这样一种，让你愿意倾尽全部的热情，即使会付出难以预料的代价……即使付出一切，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后悔，不会回头的东西。”

　　娜娜隐隐觉得，她这会儿说的似乎已经不是沃尔夫。

　　“可错了就是错了呀。”女孩儿直言不讳，“虽然后悔也没什么用，但如果还能回头，为什么不回头呢？”

　　依蒂丝垂眸轻笑，不让女孩儿看见她眼底那点苦涩。

　　是呀，为什么……不回头？

　　.

　　某一天娜娜熟门熟路地跑进依蒂丝的房间，看见女游侠正专心致志地研磨着什么东西。

　　她好奇地凑近，闻到扑鼻的花香，还有一种甜蜜蜜的味道。

　　“蜂蜜？”她问，“这是……吃的吗？”

　　可那黄黄的、黏糊糊的玩意儿，看起来实在引不起什么食欲。

　　依蒂丝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不，这可是我用来保护皮肤的独门秘方。”

　　“保护……皮肤？”娜娜有点愣。老实说，她还没有半点“皮肤也需要保护”的认知。

　　“是啊，我喜欢在荒野里跑来跑去，在森林里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跟狼群一起狩猎，跟小鹿一起奔跑，保护世界上所有善良的生物……”女游侠用手指沾起一点那难以描述的东西，仔细地涂在脸上，均匀地推开，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神气的笑容：“但是，谁说我就不能同时好好保护我的皮肤呢？”

　　女孩愣愣地点头，她惊讶，甚至有点崇拜的表情让依蒂丝很是得意。晃了晃手里的小瓶子，她建议：“试一试？虽然你的皮肤有着名为‘年轻’的最佳保护，但这玩意儿……自然，纯净，只有好处，没有半点坏处。”

　　于是……当伊恩推门而入，他目瞪口呆地看见两张粗糙蜡黄的脸同时转向他。

　　“门……没关。”他下意识地试图解释，而本能让他在被毫不客气地赶出去之前迅速关上了门。

　　与他一同受到惊吓的还有他身后的克诺雷纳。他们之间略显僵硬的气氛都因为这一幕而稍稍缓和，却又在伊恩提起另一个名字时重新凝滞。

　　“埃斯特尔在哪儿？”战士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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