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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4 荣枯异炎凉-2


夜幕低垂,北风萧瑟,犹如鬼哭一般。远处不断有火光闪现,石弹的轨迹在黑暗中更难看清,有时落在城外,有时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城内。辽军的火炮轰击不停,白天数千人上万人的蚁附攻城,晚上也不安生,常常派出数十人,百余人,几百人摸到城下,有时放冷箭,有时企图趁夜偷城。白天夜里,汉军的防范也一点松懈不得。寒夜越来越长,守城军队分为五班,赵行德、杜吹角、刘志坚、简骋、马睿各带一班,每班值守一个时辰。

亥时初刻,赵行德将下一班值哨交给童云杰,接着又去安置伤患的净室。一个多月来,辽军亡多伤少,因为救治不及,在城下轻伤拖成重伤,重伤拖成死人的情形司空见惯。而汉军则是伤多亡少,南山城内狭窄,有的房间仅能容身而已。而安置伤患的净室却宽敞通风,每天都要用醋熏个五六遍,十几个郎中轮流伺候着。

踏入净室,便闻到空气中一股酸酸的味道,靠近门口的伤兵纷纷转过头来。赵行德几乎是每晚必来,形成了规律,每晚戌、亥时分,净室中的伤患都翘首等待,赵将军巡夜之后,方才熄灯就寝,倒也睡得格外踏实。

为防辽军的石弹,净室筑在城墙背后,沿着反斜面的弧形房间,床位分别摆在内外圈,赵行德沿着中间的甬道走过去,他也没有嘘寒问暖,只向看过来的伤兵们微微颔首,只目光中透着一股关切之意。经过新增加的这批伤兵时,便放慢了脚步。有五人是火炮炸膛受伤的炮手,还四十三人是火铳手和刀盾手。值守的郎中在他耳边低声禀报,这些伤势有轻有重,轻的将养十数日便可,重的要挨到开春以后才能痊愈,另有三人恐怕要落下终身残疾了。

和那些已经习惯了伤势的军卒相比,新进来这批伤兵的情绪大多有些低落,尤其是那些重伤者,虽然没有说出来,却难掩眼底的一丝落寞。赵行德心下叹了口气,振作了精神,他将手按在一个伤兵的肩头,正想说些安慰的言语,忽然旁边有人道:“赵将军,‘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二十一个字,小人都会写了。”

他转过头去,却见张鉊趴在一张床位上,似乎是背上受了伤,说话时底气不足,和“大丈夫”的气势相去甚远。张鉊听说赵将军每天都要来巡视伤患后,心中大喜。这是个弥补过失的机会,为了和赵行德能搭上话,张鉊花了两个时辰,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囫囵吞枣,生生将这句话二十一个字学会了。对他来说,这些隶书汉字就好像图画一样,前面那个“不”和后面那两个“不”,都算作三个字了。

“哦?”赵行德微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张队正要文武双全了。”

旁边众汉军都哈哈笑了起来,这句话是赵行德亲手编写给汉军的识字本的第一句话,后面则是在辽东闻名的义士传略。在围城期间,赵行德也没放弃教导军卒识字的努力,一方面可以养成基层军官,另一发面,则是希望把军卒从枯燥和恐惧中拔出来。识字既透着新鲜,又透着某种希望。很多汉军早就学过了这开头的一句,围城这五六十天时间,进度快的都快学会两三百个字了,却没人像张鉊这样拿出来显摆。

“嘿嘿,赵将军过奖,”张鉊满脸通红,虽然只是借个由头搭话,将军这半开玩笑地赞赏仍叫他兴奋得紧,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在床单上擦了两把,憋了半天,见赵行德仿佛要转过头去,终于开口道:“赵,......,赵将军,前日那些娼妓来在城里做买卖时,是小人一时糊涂,这个,......,”张鉊才当队正不久,官话也不会几句,只能结结巴巴道,“小人,......,小人一定改过,将军念在小人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莫要怪罪,.....,呵呵,怪罪。”

他自己想得太多,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堆,旁边的汉军都乐呵呵地看着笑话,赵行德的嘴角也带着笑意,低声道:“这事情是经本将许的,就算有罪,也在本将身上,你何罪之有?”张鉊听得一愣,望着赵将军,不知如何接这一插,却听他霭声道:“说说看,你何罪之有啊?”

“这个,......,小人,.....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张鉊本想痛心疾首地悔过,他满脸通红,偏偏越是紧张,越是说不出睡了娼妓有什么不妥,“就是,......嘿嘿嘿,不能‘淫’了。”旁边的汉军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赵行德也微微笑了起来:“没事,多想想,也不着急,”他拍拍张鉊的肩头,看了看左右部属,似是随口说道,“再说,你也未必有甚么过错。在这营里,若要说对错,只看国法军规。除此以外,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座的诸位,若能自有一番见地,本将只会引以为豪。”

众汉军纷纷点头,周宇却疑道:“赵将军所言,果是当真吗?”他压低了声音道,“兵法所说的却是,将军之事,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使人无识。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來,莫知所之。”大约是赵行德也太没架子,让人也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周宇这番话出口方才悚然一惊,暗道:“他也是随口一说,我怎能当众拂了将军面子?”他脸色有些尴尬,左手不自觉地扶在白天受伤的右臂。其他的汉军都没进过学读过书,这几句听得似懂非懂,只满脸迷茫地看着周宇和赵行德两人。张鉊心中大恨,暗道,周宇这心狠手辣的,看不过赵将军和老子说话,仗着读过几本书,便来搅和老子的好事。

赵行德一楞,没想到士卒中还有能引《孙子兵法》的,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周宇一眼,缓缓道:“唯天地万物之母,唯人万物之灵。人生而有所思,有所感,有所乐,有所惧,都不能断绝。治人之道,正如治水,堵不若疏。淤塞之道,行于一时,而遗祸于后世。放任士卒愚昧冥顽,等若是养盗饲虎,乃乱国之道。所谓愚其耳目,驱来驱往,不过是用了一个‘诈’字,再多一个“胁”字。行诈术者不能长久,以暴易暴者,必受反噬。反之,倘若壮士知大义所在,则内能镇奸邪,外能捍家国。纵有一二奸雄,鼓噪作乱,若东汉董卓,唐末安史之徒,不过插标卖首而已。”

周宇低头沉思不语,而其他军卒则越听越是糊涂,似懂非懂,赵行德见状,接着说道:“这世间的飞禽走兽,各有各的厉害,可要依我说,唯独一样,比不过人。天冷了,咱们知道添衣服,过河了,咱们知道行船搭桥。各位,知道了吧?”

将军问话,众汉军哪敢不答,纷纷点头道:“知道。”

赵行德微微一笑,拖长了声音:“‘知——道——’,‘知——道——’,诸位可不小看这两个字。‘知’是知晓,‘道’是道理,人之所以胜于禽兽,为万物之灵,便在于人能知晓道理,再因循这个道理,趋利避害。天气冷了,飞禽走兽要换羽换毛,可不是因为知晓这个道理,而是出于本能,就像咱们拉屎拉尿一样的本能。唯有咱们人才知道,衣服穿厚点儿能暖和些。若是把这些鸟兽捉到南面,就算再热的天,它仍然是要照旧换毛,因为它不知道。而我们这些人,就会穿薄一点的衣服,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因为我们知道。嗯,都明白,......,恩,知道了吧?”

这回点头说“知道”的时候,众汉军便没那么疑惑,反而咧着嘴傻笑的多了几个,心里想:“说顺了嘴这么两个大白字,原来还藏着学问哪。”有人笑道:“赵将军说得通透,倒是长了见识了。”

赵行德的脸容却渐渐淡了下来,沉声道:“所以,有幸生而为人,这知晓道理,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这天地间运行着无穷无尽,各种各样的道理,人知道得越多,知道越是通透,活得就越是舒服。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早上多知道一点,就多一天的好处嘛。”

这时,有人疑道:“道理竟然是让人活得更舒服的么?”

赵行德笑着点了点头,沉声道:“上古之时,人住的是荒野,穿的是没硝制过的兽皮,吃得是带血的生肉。父子兄弟也不能相让,大家像野兽一样,相互残杀,也没有固定的夫妻。后来,知道了建房子,织衣服,煮熟饭食。知道人伦,一家人才能相安住在一起,知道礼义国法,天下才有太平岁月。你看,这道理不就是让人活得越来越舒服么?”

众汉军纷纷点头,赵行德接着道,“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能知晓新的道理,拿出来相互教益,大家从中可以所得到好处,更超过一个人知道的千千万万倍。所以,这世上最恶劣之事,莫过于蒙蔽人的智识,使之不能知晓道理,而像役使禽兽一样用人。而最可惜的事情,莫过于生来便能思索的人,不去探求道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辈子。或是知道一些道理,却随波逐流,没有坚持过,就始终不知道对错,到了死的时候才来后悔。”他顿了一顿,看着众汉军,沉声问:“你们都知道了吗?”

“末将知道了。”“小人知道。”

军卒们纷纷答道。各人所悟,多少深浅不一,看向赵行德的目光,却和从前有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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