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9 草木摇杀气-5
校阅台早就搭好了的,陈东从台上往下看去,只见一排排的厢军行列十分严整,军卒挺立不动。整个演武场鸦雀无声,若不是亲眼所见,几乎要以为下面站着都不是活人,而是兵部用来做兵样子的木偶泥塑。他还是初次来校阅横海厢军,未免有些新奇地站在了前面。
随着声声军令,厢军开始流畅地演练各种阵型。每个厢军除了携带火铳枪等武器之外,还背着数十斤重的行囊。在操演阵型时,居然还有一队四十余骑的重甲马军在步军阵里来回奔突。战马擦着步军枪刺的边缘疾驰而过,扬起不少沙尘。操演阵型过后,厢军又向陈东展示了用火铳枪五段射击,以及上枪刺防御和攻击等行动。无论在何种情形之下,都能做到丝毫不乱。陈东曾参加观看过殿前司的校阅,但就阵型操演而论,若论变化多端,横海厢军不如殿前司京营,但若论整齐如一,则犹胜于京军。
与京师校阅不同,横海厢军的演武场并非一片平地,宽阔的壕沟,隆起的土坡,鹿角尖桩,甚至草垛乱树,样样都不少。厢军队列便在这杂乱无章的地形中操演,时而整队通过壕沟,时而爬上山坡,时而绕过树丛,俱都有条不紊。期间不时有骑兵扮作敌军突袭,行进中厢军则要紧急列成御敌的圆阵,待查明敌情后,又由圆阵变做五列火铳射击的阵型,军卒们依令装填弹药,轮番射击。为了节省弹药,平常演练时候,往火铳里放并非真正弹药,而是布包着的草木灰。今天校阅却不同,厢军的火铳都装填上真正的弹药,真个射击远处的牛革裹草席靶子。陈东站在校阅台上,只见铳口火光排排闪现,股股硝烟腾起。停止射击后,军卒将靶子扛到校阅台前给陈东检视,每个靶子上的弹孔都有七八个弹孔。
陈东招手命军卒将靶子拿过来,亲手试过。被洞穿牛革的非常坚韧,足可以制成普通皮甲,火铳弹丸却能贯透好几层牛皮,在最里层木桩上打出一个深坑。铁弹丸的威力,可想而知。恐怕就算步人铁甲也吃受不住。
陈东叹道:“没想到火铳之犀利,竟至于此!”
岳飞校阅部下时一直面寒似铁,竟破例道:“多谢陈大人的指点之力。”
陈东闻言,微微摇头,只是抚摸着那些被打得稀烂的靶子,唏嘘不已。岳飞乃骑将出身,虽然在东南行营都部署王彦麾下时,各军都有一营火铳枪军,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威力。所以当岳飞出掌横海厢军时,并没打算如何扩充火铳枪手。反而是陈东出于对赵行德的信任,力主厢军当以火铳枪手为主力。起初岳飞并不以为然,当陈东拿出原本是赵行德所拟的火铳枪手训练条例,以及火铳枪营的战术条例时,逐条与岳飞解说过后,岳飞方才改变了态度,进而在试训了两营火铳枪手之后,转而成为火铳枪的大力支持者。在陈岳两人的合力之下,已经整训的七千横海厢军里面,火铳枪手竟达五千之众。
就在陈东对着火铳射击的威力感慨之时,各营厢军在都头,队正的指挥下,军卒们插上枪刺,列成方阵徐徐.向前冲去,沿途遇到捆扎当做敌军的稻草人,便以枪刺将其挑倒。各个方阵很快越过了壕沟、小山、乱树丛等障碍物,从远处行进至校阅台前,列成一个整齐的步军大阵。而数十重甲骑兵则在方阵旁边列一拐子马骑阵。军卒列阵完毕后,齐声高呼“誓杀敌寇,赤心报国”等军号,整队离开校阅场。
演武场再度安静了下来,陈东叹道:“岳将军练得好一支强兵,如今朝廷正用兵于北方,假以时日,必能扬国威于域外。”跟随他前来观看校阅的州府和市舶司的文官书吏纷纷交口称赞,这些人早知道横海厢军扫荡海外藩属的厉害,却没真个瞧过厢军演练。既然知府大人开了口,下面的文吏顿时谀词如潮。然而,横海厢军指挥使岳飞既无得色,也没有谦逊,只是面沉似水的站在那里,仿佛这些奉承吹捧都和他毫无关系一般。
陈东暗道:“好一个沉鹜之人。”也不计较二人曾有过的罅隙,越发着意客气起来。
演武场外面,当横海厢军军卒散队以后,整个牢城营都显得更加安静了些。不少普通流犯以畏惧地目光望着这些因为军纪而沉默寡言的军卒。自从演武场门口格杀了数十泼皮无赖,随后这些家又被广州市舶司迁移到流沙岛后,再无人敢在牢城营内招惹厢军军卒。
杨再兴站在一处水果摊前,指着一篮橘子问道:“老哥,这个多少钱?”
“十五文,”那买橘的汉子抬头见是厢军军汉,忙堆笑道:“军爷喜欢,只要十文钱便了。”这十文价钱对他来说已是亏本的了。杨再兴见状,笑道:“我家岳帅军令,取民一钱者斩首。你想用五文钱买杨某首级么?”说完数出十五文钱,丢到那小贩摊上,自取了橘子离去。
那卖橘汉嘴里一边喃喃道:“菩萨保佑,这军爷长命百岁,多子多福。”一边拾起那十五文铜钱时,望着那军汉的背影,心里是百感交集,暗道,世上怎有这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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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关南,绚丽的阳光下,一艘海船缓缓拉起锚链。赵行德将乘这艘船离开辽东,绕道宋境返回夏国,随行的杜吹角、刘志坚、高肃、周宇诸军士也站在船舷上,冲着送行的人挥手作别。李若雪站在赵行德身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忽然眼神一亮,拉了下赵行德的衣襟,低声道:“她来了!”
只见韩凝霜一袭襦衣长裙,外面披了件青色大氅,在众汉军将领簇拥下来到码头上,众多送行的汉军纷纷向两边让开,让韩凝霜站到了最前面。看着船舷上冲着她挥手致意的人,韩凝霜的眼神有些复杂,她也扬起了右手,窄袖短小,现出皓腕戴着玉镯,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夺目。
赵行德心中一动,李若雪却喜道:“韩姑娘戴的是我送她的碧玉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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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船升起白帆,徐徐驶离开码头,船舷上的人影渐渐模糊不见,仿佛心中某样东西正一点点被拉扯着远去,韩凝霜只觉的空空落落的一阵难受。直到海船逐渐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小的点,她才黯然地转过身,带着汉军众将离开了码头。
夏国海船离开后,打捞沉没的夏国船载火炮一事,立刻提上了汉军帅府的日程。攻打辽军关南大营那天夜,因为船身不够坚固而沉没的夏国炮船上载火炮四十六门,更有些火炮因为船体破裂而陷在海底泥沙中。此前因为失主一直在苏州,所以汉军不便打捞,现在众将一商量,却发现真要将这些重达数百斤,上千斤的沉重家伙捞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再好的水手潜在水下也没法搬起这么沉重的铜炮,若在海船上加装绞盘等提举的器械,也很不容易。
众将议论纷纷,一筹莫展之际,南山城守将童云杰迟疑道:“赵将军临走之前,给末将讲过一个捞铁牛的办法,不知使不使得?”他的脸上神色颇为古怪,赵行德突然找他讲这个故事时,童云杰就觉得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倒像是专门指点汉军如何捞取铁炮似地。
“哦?”王玄素也大感兴趣,“说来听听。”
和王玄素一样,经历过南山和苏州之役,众汉军将领对赵德多了种莫名的信心。哪怕是海底打捞这种事情,众人心中也道:“想必他是有办法的。”
原来在大约五十年前,因为黄河泛滥,宋朝河中府用来栓浮桥的八座万斤铁牛被洪水冲入了黄河,上万斤的铁牛陷入河沙里,重新铸造则极贵,打捞则因为铁牛沉重而极不容易。河中府无奈之下,只得张榜求贤,后来有个叫做法号怀丙的和尚揭了榜文。他用了个巧妙之极,而又简单之极的方法,将重达万斤的铁牛从黄河泥沙里捞起来了。
童云杰微微顿了顿,喝了口水。讲到这里,韩凝霜心下已经了然。这捞铁牛的故事在南朝传闻甚广,怀丙和尚用的方法,韩凝霜也有所耳闻。只是,若非赵行德提醒,还真想不到可以在此处师承前人的故智。想到此处,韩凝霜脸颊竟然有些发热,暗道:“他指点童老四,是在暗中帮我么?”
“什么法子,”张六哥嚷嚷道:“别卖关子,童老四,快说吧。”
童云杰这才接道,原来怀丙和尚用木船装满了泥沙,把船划到铁牛沉没的地方,叫人带着绳索潜到水底下绑牢铁牛,绳索另一头则牢牢绑住船上木架,收紧绳索后,便叫船工把船上的泥沙铲到河里去,随着泥沙的减少,船身便缓缓向上浮,凭借这上浮之力,铁牛就被一点一点地拔出,直到铁牛完全悬在水中时,就可以把船划到岸边,把铁牛捞上来了。打捞铜炮也就是刚开始那一点点起重之力甚大,当真要拖到海水里了,不大的海船都能轻易拖动。若参考这泥沙减重之法,不须专门绞盘等器械,在落潮时将海船和沉没的铜炮用绳子紧紧连起来。当涨潮的时候同时卸下船中泥沙,自然产生巨大的拉力,将沉没的铜炮打捞起来,轻易拖回岸上了。
“原来如此,这么简单啊!”众汉军将领感叹之际,韩凝霜却没说话,她支颐望着窗外,心绪亦如这潮起潮落,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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