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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八十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二合一)


  从进入武英殿时,天子几句话间掌握了局面。

  他向林延潮承诺,申先生后,可将国家大事交托给你。

  这句话无疑就是告诉林延潮,申时行那个位子,迟早是你的。

  那是首辅,当朝宰相,官至一品。

  天下读书人一辈子的梦想。

  天子将此抛出摆在了林延潮的面前,但最后天子又道,有几句丑话说在前头。

  林延潮方才明白,这是天子又搓又揉的手段,但他也明白,天子提出来的是何等不容让人拒绝之事。

  是'争国本'吗?

  不对,郑妃肚子里现在虽怀了一个,但是不是皇子还是两说。郑妃再得宠,天子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抛出这个问题来。

    那么是其他的事?

  剩下的林延潮就不难猜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目光中生出了一丝动摇。

  因为林延潮想到了六十年后,大厦倾倒,山河破碎的一幕。

  林延潮笑道:“陛下放心,以后臣必以陛下马首是瞻,那上谏之事,臣不会再作!”

  “你敢?”天子斥了一句,都到这个时候,林延潮面对人臣至尊的位子还能开出玩笑。

  但天子随即意识到林延潮不是在开玩笑。

  有一种拒绝,是在你话还没有说出来之前。

  天子立即想到的这个可能。但他不相信林延潮可以无视此事,谁能抵挡这权力之诱惑,天下多少人皓首穷经,甚至卑躬屈膝不就是为了权位二字。

  没有掌握权位的人,永远不知手握权利那等滋味,一旦失去,痛苦百倍。

  天子审视林延潮片刻,然后道:“林卿,你不会拒绝朕吧。”

  林延潮低声道:“臣不敢。”

  “谅你也不敢!”天子自负地走到殿前,这时殿外已是雷鸣暂时平息,本是呼啸的狂风却停止。

  但一道道的电光,却划破长空,照得殿上之人脸上一明一暗。

  骤雨将至!

  天子下面的一言一句,恰似这雷霆之威。

  “前都御史丘曾向朕写奏章赞扬你的在归德举措,潘季驯也向朕赞扬你的治水之举,但朕问过几个懂河工,他们说凭着朝廷每年划拨的那点河工银,实在不足以支撑你办那么大的工程。”

  “当然朕相信丘,潘两位大臣的眼光,潘季驯说你没有墨守陈规,采用种种新法,甚至不惜以官府的信用,向民间募资借贷。朕听闻时,再想起潘季驯说你采用新法之说,有些讶异。”

  “打破陈规,何等之难!官场上有一套是是非非,如何能平衡各方利益,镇压异见,朕是太清楚了。但是你却办到了,故而你所作所为令朕想起了一个人。”

  天子看向林延潮问道:“你可知道?”

  林延潮低声道:“臣知道。”

  天子点点头道:“你既知道,就明白朕如何忌惮此人,对此此人对你评价很高,他说翰苑诸公里,唯有你林卿可以安天下。你可知道?”

  轰隆隆!

  巨雷响动,仿佛炸在林延潮耳边,但天子平平的一句,在他听来简直比雷声更可怕十倍。

  天子负手道:“朕知道林卿你有才干,是可以济世安民的。但朕是皇帝,决不允许有任何人再如他那般挑战朕的权威!”

  “本来朕不许任何人在朕面前提到他的名字,但是今天要破一次例!所以朕在这武英殿告诫你一句,不要作第二个张太岳!”

  轰隆一声,炸雷响动,这时候大雨倾盆而下。

  武英殿外弥漫着彻耳的雨声,值殿的几个太监听到方才天子的话,都是吓得眼观鼻鼻观心,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当年百官叩谏,天子是免去了张居正家人的罪责,但张居正的罪名一直没有平反。

  天子就是用张居正的例子,告诫百官,告诫以后的内阁大学士,皇权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人都不可僭越。

  所以另一个时空里,明朝首辅的处境是如何?

  赵志皋为首辅时,大体上有这样评价。

  张居正柄国,权震主。申时行继之,势犹盛。王锡爵性刚负气,人亦畏之。

  到了赵志皋时,他埋怨说,同一阁臣也,往日势重而权有所归,则相率附之以媒进。今日势轻而权有所分,则相率击之以博名。

  大意就是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在时,你们畏惧他的权势,人人附进。到了我当首辅,好了,权势不如以往,所以你们这些官员争着来弹劾我,以此博名。

  到了沈一贯时,他归乡后感叹,当年在朝时整日忙于你弹劾我弹劾,但是却'筹国无成',此事令他余生都感到后悔。

    这就是万历朝首辅们的悲哀。

  很多人骂王锡爵,赵志皋,沈一贯担任首辅时没有建树,令朝局一步步恶化。但是他们真的是不敢动刀子?怕得罪人,所以是尸位素餐的人吗?

  当年张居正要夺情,王锡爵跑到张府上,逼着张居正拿刀横自己脖子上。

  张居正要夺情,赵志皋直言反对,最后被贬官流放,赶出翰林院。

  沈一贯担任会试考官时,同僚要录取张居正的儿子,沈一贯把卷子藏起来,怎么说也是不肯取他,最后沈一贯也被张居正赶回老家去。

  这三人在张居正权威赫赫时候,尚敢不惧权势,怎么到了当首辅的时候,却被满朝大臣从头喷到尾,看着朝局日益恶化,拿不出任何作为来挽回局面。

  这是他们的责任吗?

    叶向高时,他与同为阁臣的李廷机有这样一段对话。

  叶向高道:“上所疑群臣,正鉴初年江陵专制擅权,浸淫至是耳。令江陵在,凛凛救过不暇,何勋绩之有?”

  李廷机则说:“江陵信对症,其如上之不冲年何?”

  叶向高大意是,天子猜忌群臣(其实是指代叶,李二人),正是因为张居正当年擅权的缘故,一直到了今天,他仍是如此。但眼下朝局糜烂,就算张居正在世,也不过忙着补过,收拾这烂摊子,不让局势继续恶化,何谈建立功勋,匡扶天下。

  李廷机则说,就算张居正复生有办法匡扶天下,但天子现在已经不是年少的时候,你觉得他现在会用张居正吗?

  叶,李二人可谓一语道破真相。

  没错,世间再无张居正,这是万历自己一手造成的!

  并且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崇祯的身上。

  崇祯时,明朝内外交困,国库空虚,首辅薛国观出主意,不可以再向老百姓加税了,必须让那些富有的皇亲国戚出钱。

  于是崇祯采纳,先抄没武清侯李国瑞的家财(李太后之父武清伯李伟的第五代)。结果武清侯李国瑞惊吓而死。

  此例一开,皇亲国戚人人自危,在崇祯面前编排薛国观。

  结果崇祯动摇,转手以贪污的罪名将首辅薛国观抄家赐死。

  薛国观成为继夏言后被天子赐死的首辅第二人,而以贪污罪名从薛国观的首辅家里,抄没钱财只有九千两,田六百亩。而武清侯李国瑞家中仅浮财就有四十万两。

  从此朝廷再也没人敢提抄没这些皇亲国戚之事,也再没人谋划如何扭转明朝财政亏空的事。

  崇祯在位十七年,勤政办公,不日不眠,当政十七年,宫中无营建,吃穿不讲究。

  崇祯深感宰相不作为,十七年换了五十多个首辅,堂堂宰相如白菜般廉价,最后死于社稷时罪己诏里写的是,然皆诸臣误朕。

  现在天子对林延潮道,你不能当第二个张居正!

  大雨落下,打在石阶上,打在甬道的石砖上,打在汉白玉石桥上。

  天地之间响彻的是浩瀚的雨声。

  林延潮额上汗滴落下,这一个月里,他前思后想,他承认自己对功名的渴望。

  所以今日上殿,他先向天子认个错。

  换句话说,他今天来是想好好说,根本不愿有丝毫开罪天子,先平平稳稳地回翰林院再说。

  当然林延潮现在可以假装答允,先混过这一关!

  但林延潮想起薛国观的例子,觉得说了最严重,就是哪里来哪里回去,但不说搞不好将来没命。

  天子缓缓道:“林卿,不少大臣都在朕面前称赞你,说你似当年的张太岳,但朕绝不容许本朝再有第二个张太岳。林卿,君臣之间,难道只有白首相知犹按剑?不可善始善终,成就一段佳话?”

  说到这里,天子长长叹息了一声。

  风雨打在殿前的长廊上,君臣间一阵静默。

  林延潮眉心一抖,双拳是握得越来越紧。

  天子见林延潮从目光犹疑而至坚定,就如同当初他上谏一般,此必有惊人之语。

  这时林延潮抬起头,方才神色已是退去,重新恢复至以往平和的样子。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臣不会作张江陵,但若陛下恩准,臣愿为王荆川!”

  林延潮之言心平气和,但天子却好似从无声处听到了惊雷。

  殿外雷霆已止,雨势已衰,骤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但有一股力量,是急风骤雨也不能动摇的。

  天子看了一眼殿外的风雨,默然半响后看向林延潮:“林卿,你说要学王安石?你的意思是,朕要如宋神宗?”

  林延潮道:“陛下,张江陵与王荆州最大不同,就是张江陵擅权而临于君上,而王荆州则是君臣一心。”

  天子哼了一声,手指着殿外道:“可王安石之变法却是失败了!林卿大言不惭,自以为比王安石如何?”

  林延潮道:“当年王荆州知鄞时,略行新法,邑人称便,即哓哓然曰,我宰天下有余。时人评之,不知四海非一邑之小,执政非长吏之任也。而臣任归德令时,上书陛下三年内大治,实为大言不惭,此臣不如王荆川之处。”

  天子差一点失笑,林延潮这话听起来好像很谦虚,其实自负的紧。

  “还有一事,臣更不如王荆川。自古以来,上下同心者事无不成,王荆州知遇神宗,致位宰相方能有所作为,否则纵为宰相何用?而董江都辞官在家,武帝犹咨以国事,以经义定为国策,此在臣看来又更胜王荆川一筹了。”

  董仲舒曾任过江都国相,所称董江都。

  林延潮举董仲舒的例子,等于变相回答了天子的话,与政治主张的实现比起来,宰相次之!

  天子听了林延潮之言,神色缓和道:“卿真是骨鲠之臣,朕知道你一直希望有所作为,但卿以为是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是才,但朕以为擅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方是才。这一点林卿要多学学你的老师申先生才是!”

  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指的是唐朝两位贤相,姚崇擅应变,与宋擅守文。

  姚崇当初当宰相前,曾上书唐玄宗十件事,说你若是不答允这十件事,那么这个宰相我不干。

  林延潮当然知道这个典故,但他反而借此规劝道:“陛下,姚崇以十事要说天子而后辅政

  ,士子称其伟,开元时山东蝗灾,百姓不敢捕杀,官员言,杀虫太多,有伤天和。唯独姚崇道,楚惠王吞蛭而顽疾痊愈,孙叔敖杀两头蛇而福泽无穷,遂蝗灾除灭。”

  “姚崇有为,宋守成,玄宗并用姚,宋而成开元盛世。可见乱世未必不能守成,治世未必不能救时。

  天子听了点了点头。

  林延潮正色道:“玄宗纠中、睿之乱,政紊于内,而外无藩镇分裂之患,约己任贤,而陛下在位十而有三,在外文臣武将用命,在内无权宦外戚之乱政,又挟辽东,西南之边功,除旧更张,革故鼎新,正当时也,若因因相陈,抱残守缺,则辜负朝野上下的期望。”

  “这一番话乃肺腑之言,臣恳请陛下成就中兴基业,以馈天下兆民,万世子孙!”

  此刻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在武英殿的石阶上。

  天子深居宫中,这样的话却是很久没听人说过。

  林延潮的话,足以令任何一位想有所作为的皇帝的动心。

  天子负手踱步,陷入了沉思,一名太监入内请求传膳,却被天子赶了回去。

  半天之后,天子突然站定脚步,盯着林延潮厉色道:“内无权宦外戚乱政!好个内无权宦外戚乱政!外戚,哼,所以当初你冒死上疏,就是意在潞王,武清侯,太后,最后让朕独掌乾坤,这就是你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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