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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四十八章 暴雨


  林延潮回京的傍晚,京师暴雨如注。

  马车的上方闷雷响动。

  雷雨倾盆而下,展明驾驭着马车于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道旁偶尔可以看到在正在赶路的行人,马车,商队的驮马,披着蓑衣的行人在雨中仓促而行,道旁延伸至远处的郊田,麦子已是割了大半,再往远望去则是茫茫的天地。

  展明坐在马车前驭车,霹雳雷鸣下,愈发觉得天地之浩瀚。

  而身在马车中,听说是回京升官的老爷,却是一直在喃喃地作着什么事。

  展明之前有看了一眼,老爷一会拿着书,一会拿着笔墨。

  在老爷身边十数年,他也略习文字,甚至在老爷的指导下将俞家军的兵法,可以自己写出来了。老爷一直与他说,他不通兵法,写出来的文章,也是纸上谈兵,怕是堕了俞大帅的一时英名,所以他虽不敢动笔,却可以指导展明来写。

  展明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老爷因为偷懒的推脱之词,而骗自己在他身旁效力了十几年,但他确实已是将俞大帅一生打战的经验心得,尝试着写进一本兵书里。

  但今日他感觉老爷在车里边作边做什么事,他偶尔听了几句,譬如‘欲破陈俗旧习,革除积弊,并非着手于做事,而必先解放思想’这些话还好理解。

  但下面又说‘当年满清就是犯了这样的错,空买洋枪洋炮,买船造船,自以为用老祖宗的本事,师夷长技就能打败洋人,这就是错了。’

  这些话他就听不懂,满清是什么?洋人又是什么?

  “要解放思想,需提高国民之素质,百姓多愚,不读书明理,永远只能使由之,不能使知之。”

  “无论是事功,还是林学,影响的只是部分读书人,最后的路子还是要回到开启民智来。”

  听到这里,展明握鞭子的手停了一下,以前当兵时,他知道军中那些文吏多看不起他们这些丘八。

  所以在他眼底,当一个人通过读书,知道自己比大多数人更聪明时,不是去贬低别人就很难得了,至于我会的教给不会的人就更难得了。

  他记得林延潮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弱肉强食是自然,是人欲,是天道,生而平等是文明,是天理,是人道。

  还好这几句话展明还算半懂不懂,觉的有条理逻辑可循,但下面又听不懂了。

    然而什么时不我待,什么内卷化效应下,什么农业经济的边际效用递减,什么番薯只能让马尔萨斯陷阱推后,什么最重要还是国家经济转型,令展明脑子里一团浆糊。

  但林延潮依旧在捧着书,然后在纸上写着什么,似乎在作一件要绞尽脑汁才能办到的事。展明摇了摇头继续赶车。

  林延潮确实在马车上也没有清闲,直到察觉马车停下,他掀起车帘望去,但见已是到了朝阳门。

  小别数月再来到京师,却没有多少胜新婚之感。

  京师依旧是那个京师,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天下的局面并没有比两年前他从归德回京时变得更好,反而是更坏了。

  过了关卡,林延潮的马车照旧前往申时行的府上。

    师生二人坐下后,申时行即笑着问道:“宗海,你这一次离京数月有何收获?”

  林延潮道:“学生这一次出京走了一遭,主要是为了买田,顺便也是体验了一下民情。”

  申时行笑着道:“老夫听说,你真定府买了不少田吧!”

  林延潮知道没有什么好瞒的,于是道:“是买了两千亩旱地。”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在老家也买了不少地,以作以后归老林下时衣食所来,但你还年轻,怎么也生起求田问舍之心?”

  林延潮总不能说,咱大明的官员都这样干的,他只能笑了笑道:“恩师教训的是,是学生懒散了。”

  申时行点点头,然后正色问道:“真定府去年受了灾,现在百姓过得好吗?”

  林延潮也是认真道:“回禀恩师,实不相瞒,如真定这样的大府受了灾了地方,情况不会再坏了,幸好学生来时地方已是开始赈济了。”

  申时行道:“保定巡抚是老夫同年,此人治理地方还得力吗?”

  林延潮临行前保定巡抚陆贺送了两千两银子,不过被他给拒了。

  现在面对申时行,林延潮有什么说什么:“此人乃悍吏,非治下百姓之福,但在统军御下上倒有所长。”

  申时行一面听,一面从案上取过纸来,并戴上了西洋眼镜,将林延潮方才对陆贺的评价一笔一划写在纸上后然后折起。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确实年纪大了,这样的事,他以往记在心底就好了,再认真一看,申时行确实苍老了许多。帝国宰相的位子,说是荣耀,但也是够劳心劳累的。

  然后申时行又问道:“那么沿途还有什么所得?”

  林延潮道:“是,真定府受了灾,自是不好,但沿路没有受灾的地方,也不怎么好……”

  申时行伸手一止问道:“不怎么好?今年京畿附近的夏粮如何?”

  林延潮道:“这倒是一件好事,学生沿途所见夏粮都已是收割的差不多,今年应该可以过一个丰年。”

  申时行舒了口气,搁笔道:“苍天庇佑,皇恩浩荡。”

  顿了顿申时行又道:“你接着说。”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说的并非夏粮,此路行来,老百姓们在忙碌,忙着农事。百姓不可谓不勤劳,但越勤劳,地力越被开发到极尽,如此丰年尚好,灾年一来除了朝廷赈济,就只能逃荒,卖身为奴,就算运气好的。”

  “去年淇县王安,蕲州梅堂,刘汝国连续起事,虽说这几次民乱都被朝廷平定下去,但却可见地方百姓疾苦已深,眼下之太平,全仰仗二祖列宗三百年打下的基业。”

  林延潮说到这里,申时行眉头已皱起,但是口里却道:“继续说。”

  林延潮道:“对老百姓来说,不想当流民,就只能被捆绑在土地上,种田是唯一的出路。

  但下面呢?若朝廷之灾害一日胜过一日呢?地里东西吃完了,人不跑干什么?”

  “郧阳巡抚乃朝廷在成化八年所设,起因就在于各省逃来这里的流民已达到百万之众,最后朝廷设巡抚在此名为安抚治理,实为清丁征税……”

  “流民,土地兼并,吏治腐败,千百年来都认为是治乱循环的根本所在。可是反观徽州,苏杨虽说富庶,但人多地少,却完全不是这样。这就是学生一路行来,所不能解的。”

  申时行面色凝重地道:“你的言下之意老夫明白了,也知道你要办什么。但此事老夫办不了,也不能解的,所以还是留待后人吧!”

  “……还是说说你辞了任命的事吧!”

  先公后私,这也是申时行与林延潮一向的对话。

  林延潮道:“学生冒昧,当初辞了,才疏学浅是一方面,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如此思量是对的,这一次裁撤净军,你实有大功,就算詹事府少詹事也是不足以补偿,说来是老夫亏欠了你。”

  林延潮闻言道:“学生……学生当初也是鲁莽了……”

  申时行道:“有得必有失,你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用在事功上,事无不成,但退一步看之却少了很多的圆融。”

  “恩师,说的是。”

  申时行笑了笑道:“不过这一次任命,是老夫向天子举荐的,至于圣上那边,老夫只能说

  圣意难测。”

  “年初时我曾在密揭中,曾请陛下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但陛下却说此事再缓缓。看来此事怕是要拖了。”

  林延潮为难道:“恩师,此事……”

  申时行道:“老夫知道此事你有些为难,成为太子师佐,当用心教导储君,一时难以大用。但是长远想来,却是最稳妥的,以你的才具在正德,隆庆时必为一代名臣,但在眼前怕是没有路的。仔细想来,此或许才是陛下的用意!”

  闻言林延潮犹豫了起来。

  “你再想想不着急回老夫!”申时行随手取了一本书来。

  “是,”林延潮起了身,想了想又问道,“恩师能否安排我见陛下一面?”

  申时行微微惊讶,然后又道:“很难,陛下已经半年没接见任何大臣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上一次天子还私下传召自己。

    “试试吧!”

  得了申时行回话,林延潮就离开了申府。

  离开时,方才已是停了的大雨,一瞬间又下得更大了。

  暴雨如注,遮蔽了天空了,也令林延潮也生出一丝前途未卜的感觉来,但随即这样的心情即被驱散。

  展明冒雨给林延潮撑伞护着他回马车上。

  “老爷,下面去哪里?”

  “哪都不去,咱们回府,你上次说兵书写到多少章了?”

  展明待林延潮入座后方道:“正要给老爷过目,不过好几个字不识的,还有几句话不知道怎么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着急,我正好有功夫,慢慢教你就是。”

  “老爷,难得见你有空闲的。”

  林延潮笑着道:“不是空闲,而是找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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