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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六十七章 有愧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虽说要回乡守制,但好歹官身还保留着,将来制满补官为同级知县,推官是不成话下,就算心灰意懒,但官身好歹还是在的。

  在如此覆巢之下的政治清算大案里,他们兄弟二人不仅没有如他兄长那般拷打后被迫自杀,而是还能保住官身,已是多么幸运之事。

  但林延潮本是与此事无干,他三元及第,又是天子近臣,在日讲官位置韬光养晦个十几年,入阁拜相迟早不是难事。但林延潮开罪了天子,太后,眼下却被革职削籍,却是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张嗣修,张懋修自责不已,张懋修本以为林延潮有私心,上谏之事乃图谋幸进,但这一次百官叩阙,人人得利,唯独他一人革职削籍。眼下张懋修才知道自己错得厉害,而自己方才责怪林延潮之言,竟是那样的伤人。

  眼下张府寒风凛冽,林延潮却因咳嗽,脸色苍白,但背心依旧是挺直,目光坚毅。

  张家兄弟突觉,林延潮竟如此清介。

  如果不是谏潞王之事,救天下百姓,谏张居正之事,以昭雪冤案,他如何会落至这个地步。

  张嗣修心底痛苦无以复加,哽咽地拉着林延潮的手道:“宗海,昔日家父在时,并没有厚待你,还两度贬落。但这一次满天下这么多大臣,唯独你站出来替家父说话,却落至革职削籍的下场,你这番大恩,我张家不知如何报答你才好。”

  林延潮安慰道:“我与相爷当初只是政见不同,绝无私怨。相爷一生谋国,俯仰无愧,延潮打心底一直佩服。之前我就说过帮相爷,乃出于公心,绝不是要张家承我之情,所以嗣修兄万万不必这么说。”

  张嗣修见林延潮不愿承自己的情,以为自己弟弟方才的话,伤了林延潮的感情,心底更是愧疚。

  他不知林延潮,真没有让张家兄弟承他之情的想法。

  他于是转而道:“只是宗海有经纬天地之抱负,若能入阁,他日相业恐不在姚崇,宋璟之下。但是如今你回乡著书讲学,实空老于林泉之下,有负此大有作为之身,岂不可惜?”

  张懋修欲言又止,话却堵在了喉头,他也想说几句表示歉意的话,但如何也说不出口。

  见二人如此,林延潮倒是笑了笑道:“二位无妨如此,大丈夫有三不朽,立言也是一不朽。我回乡著书讲学,也能为当今天子兴盛一方文教。我所为之功业虽不及孔,王,但未尝不会比为官之时小,所以谈不上有负此身,你们二人不必如此。”

    张嗣修含泪道:“范文正公有云‘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宗海为官忧民,为民忧君,此真高风亮节,嗣修拜伏。”

    林延潮道:“这句话不敢当,但范文正公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才是吾辈读书人当终生行之的。”

  说完林延潮向二人作揖告别。

  张嗣修,张懋修将林延潮送上马车,二人都知可能是与林延潮最后一次相见,不免感伤,所幸没作儿女之态。

  张嗣修眺望林延潮远去的马车,叹道:“三弟,你一直错怪林侯官他,但他却没有怪你,可知他是有德君子。”

  张懋修道:“二哥,我知错了。他说得对,我先入为主故而意气用事,这才不能明辨。”

  张嗣修道:“是啊,你涵养仍是不够,如林侯官这等知行合一,才是真儒也。

  张懋修则是忽然问道:“二哥,昔日爹赞林宗海有王佐之才,安天下苍生,不过泛泛而论之。你又为何今日提出这些话来,当面赞他呢?”

  张嗣修道:“爹眼光甚高,不轻易许人,如此说宗海必不会有错。就论以天下为己任之志,林宗海当之无愧。”

  张懋修道:“那也不该比作宋璟,姚崇是否太过?若话传出去,恐为人笑话。”

    张嗣修反问:“是么,我倒是觉得太轻了。就以百官叩阙之事而论,宗海之相才,治世可称姚宋,乱世可比房杜,要放在本朝而论,直追三杨。”

  张懋修闻言不语,叹道:“二兄,你说得再好有何用?宗海将来是不会有入阁之日了。”

  二人皆觉伤感。

  就在马车之上。

  陈济川给林延潮递上铜手炉。

  林延潮披着厚衣,手抚着手炉,顿觉得身上的阴寒渐去。

  陈济川向林延潮问道:“老爷,是否此次回乡,你真打算著书讲学,以后都不出闽了?”

  见陈济川如此,林延潮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济川道:“小人斗胆直言,老爷还未至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老爷恩师在阁一日,将来起复也是早晚之事。”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然后掀开窗帘道:“你可知,为何今日我从诏狱出来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张府,此乃故意惹人注目也。今日我与张家兄弟所言,怕已入东厂番子耳目了。”

  陈济川闻言恍然道:“老爷,原来你方才在张家兄弟面前故意流露出归隐之意,是为了以退为进……”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示意陈济川不再再问。

  林延潮问道:“对了,我身在诏狱时,我的那些诸位门生都如何?”

  陈济川面露难色。

  林延潮正色问道:“怎么了?如实道来。”

  陈济川于是将郭正域被打断双条腿,以及众弟子们被革去功名的事拿出来说了。

  林延潮闻言后顿时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怔怔地坐在那。

  陈济川见林延潮如此,连忙道:“老爷,郭美命虽打断双腿,但已是在着力医治,性命无碍。还有其他弟子在照料,请老爷不用担心。”

  林延潮摇了摇头,仍是沉默地坐在车中。

  良久之后,林延潮伸手挑开车上的棉帘,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老爷,外头凉,你身子不好。”陈济川劝道。

  对陈济川的话,林延潮闻似未闻,唯有这扑面而来,直透肌骨的冷风,方令自己煎熬的内心稍稍好受了一些。

  如此一路,马车终于行至东直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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