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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九十七章 再见胡提学(两更合一更)


  京官穷,翰林更穷,故而素有穷翰林之说。

  如林延潮正六品俸禄,朝廷给俸明面月俸只有十石,加上各种公费补贴,‘年薪’也不过百两。

  百两对于中产之家而言,很不错了,但对于京官却是不够。

  王世贞就提他任京官时,一年花个六七百两,勉强只能算个温饱。

  故而一句话‘大小京官,莫不仰给于外官之’。

  如何仰给,名目种种大约是,炭敬,冰敬,别敬,喜敬,年敬,节敬等。

  如林延潮手中一堆拜帖,大约就是官员们所送就是别敬(京官外出办差,别人给路费),节敬(端午节马上到了,意思意思)。

  林延潮听陈济川说,今日上门送礼的几乎被府门前那条街都堵了,不由大是头疼。

  眼见面前如此多名帖,林延潮也懒得看了,让陈济川念给自己听。

  陈济川道:“老爷,此乃你翰林院同僚黄凤翔送的别敬,一共纹银八两银子,还有葛布袍一件。”

  黄凤翔是林延潮老朋友了,这一次自己去应天主考,他相赠礼物,也算是朋友往来之意。

  林延潮点点头道:“鸣周兄有心了,他身在京中,日子也不富裕,他不是爱喝茶吗?家里的六安茶我记得还剩一罐,你取了命他下人带了送至府上。”

  陈济川称是一声,吩咐人办了,又抽出一封名帖。

  “老爷此名帖为山西巡按张又定送的别敬,赠耳顺一部,恳请与老爷你当面一晤。”

  六十者耳顺,就是六十两银子。

  林延潮皱眉道:“这张又定我与他从未有往来,为何赠此厚礼。”

  陈济川对着名帖念至:“老爷,张又定在信中说,他曾担任过江苏省某县知县,其县丞的师爷乃泉州人士,师爷的三叔亦曾在洪塘住过,与老爷你家隔着一条街,故而与老爷你有半个乡谊。”

  这就属于没关系,强行发生关系。

  “我洪塘老家,就一条街,哪里来的隔壁街,”林延潮没好气地道,“竟这等挤门缝的本事,一见面就封六十两,必又是请托,好言替我拒之。”

  陈济川又抽出一封名帖道:“老爷,这是内阁张中书的名帖,他引荐应天府胡员外求见一面。信中言胡员外的三个儿子都为南国子监贡监,今年赴乡举,恳请你关照一二,另奉节敬两百两,燕窝一盒,信中言若是老爷你取一子,再送两百两,若三子皆取,就送纹银六百六十六两!”

  六百六十六两,这真心666。

  林延潮道:“帖子退回,不过张中书与我交情不薄,我会附信一封,改日再往他府上拜会。”

  片刻后下人回禀道:“张中书下人回禀老爷既是不收此金,那这盒燕窝还请收下。”

  林延潮眼睛一眯对陈济川吩咐了一句。

  陈济川出门后,片刻即向林延潮回禀道:“老爷果真神机妙算,这燕窝盒底放着三张永丰祥票号的银票,张张都是一百两。我已是替老爷拒收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陈济川拿取一名帖,正要念时突停住了。

  林延潮突见陈济川神色神秘问道:“怎么?”

  陈济川拿着这封名帖道:“还有一胡商送来一对波斯美女,呈给老爷。”

  波斯美女?还是一对?

  当时明朝上层,颇喜波斯美女,纳胡姬入室,也是风流之事。

  “这胡商有何请托?”

  “没有,他只是说想结识老爷而已。”

  陈济川心想,林延潮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恐怕会答允。

  林延潮寻思道:“我忽想起京城的胡商与御用监来往颇近是吗?”

  陈济川道:“是,有这么说。”

  “我记得穆庙在时,太监孟冲就曾送一波斯美女,深得先帝喜欢,还被封为宸妃,”林延潮道,“这胡商八成是冯保的人,替我拒了。”

  下面几封名帖,若贽敬太贵的,林延潮就拒了不要。

  这给贽敬是重官阶而轻交情。如送三辅臣,几百两都不嫌多。

  林延潮听说有位同年给某阁老送礼,第一次奉上两百两银子,对方都不出来一见。

  第二次奉上三百两,也只是见了个面,谢都不道一字。

  至于林延潮因是天子近臣,外官常有送贽敬的,但他这品级的,一般几两至十几两这样就封顶,但再多就另有意图了,这就不收了。

  这才刚看完手上的帖子,然后又有人送来一帖。

  林延潮不由心道,这简直没完没了了。

  陈济川取了念至:“老爷,此名帖乃浙江参政胡定送得,只有一封帖子,没有携礼。”

  林延潮讶道:“什么?胡恩师?”

  陈济川也惊讶道:“恩师?我记得老爷你几位座师,案师中没有姓胡之人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这你有所不知,这位胡恩师,原曾任过福建提学道副使,一省督学。他当年观风洪塘社学,曾收我为门生,后来确听说他右迁为浙江参政。”

  陈济川恍然道:“原来如此,老爷,这胡……胡大人,虽只送了帖子,但人就在府外。”

  林延潮讶道:“还不早说,先请他至堂上宽坐,我更衣后立即就去。”

  于是林延潮将身上燕服换下,穿得郑重其事后迎出门外。

  到了厅堂,林延潮但见一位老者穿着一身半旧的缎面棉袍,正安坐喝茶,不是胡提学是谁。他与十年前变化却是不多,仍是温润儒雅,有德长者的作派,身旁跟着一位师爷,他的面孔有几分相熟,正是当年胡提学身边的许姓幕客。

  林延潮快步迎至堂上,向胡提学执弟子礼道:“不知老师驾临,有失远迎,弟子林延潮拜见。”

  胡提学笑呵呵地起身搀扶道:“你眼下乃当今状元,与当年不同,此礼可不敢当。”

  林延潮坚持道:“当年若非有老师,哪里有弟子今日。”

  胡提学见林延潮如此念情,笑着点了点头,让林延潮施以全礼。

  胡提学身边那位许姓幕客也是向林延潮行礼。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当年上门来找胡提学,都是对方接待。当时自己一文不名,不是求胡提学办事,就是上门送上节仪,对方面上客气中带着三分敷衍。

  林延潮对许姓幕客道:“许兄乃是故人,不必多礼。”

  许姓幕客局促地道:“不敢当,状元公乃朝廷大臣,许某岂敢不向状元公致礼,贵贱有别,状元公称许某贱名忠钦好了。”

  林延潮也没坚持,当下请胡提学上座,自己陪在下首,许忠钦就侍立在旁。

  胡提学打量林延潮一番,然后叹道:“这一别就是十年,老夫还记得当年在福建督学任上,与你结缘,那时你乃是少年,而今三元之名,天下皆知。而老夫也在浙江任上已是六年,真是岁月倥偬。”

  见胡提学念及别来之情,林延潮亦道:“,当初学生不过是山村小童,幸蒙老师青眼,学生一直盼能与老师重逢,今日终于得愿。”

  胡提学笑着道:“老夫身为一省督学,为国举才,乃应有之意。你小小年纪,有如许才华,这等神童老夫怎会错过,此乃本职之事,实没有半分私心。后你中了状元,老夫庆喜自己总算有几分眼光罢了,也未向外人宣扬一句你乃吾当初门生。这一次来京听坊间相传,说你放了南闱主考可是真的?”

  林延潮心想果真这事已是成了公开秘密,当下道:“回老师的话,确实如此。”

  胡提学捏须点了点头道:“衡文之典朝廷向来不会轻授,老夫为官几十年,以未主持过乡试为一生之憾,而宗海得蒙圣眷,切切珍惜,不可辜负圣意,此去应天当思天思地思君思民,持秉公之道,为国举才。”

  林延潮称是道:“学生记住了。”

  林延潮本以为胡提学亲自这一次上门来,也是请他在应天府乡试中关照他的家人。胡提学对他有旧恩,若他亲口提,林延潮倒真有几分为难了。但显然胡提学并没有这么想,却令林延潮有些意外。

  想到这里林延潮随口问道:“那老师这一次入京作何公干?”

  胡提学笑了笑,一旁许忠钦插话道:“朝廷外官三年一考,需入京朝觐,东翁在参政之位任至六年,今年是第二次入京朝觐。”

  胡提学道:“是啊,老夫乃嘉靖三十五年诸大绶榜进士,三年前入京同年尚有数人,这一次老友凋零已无旧人,本以为无处话聊,却见到宗海你,不由令老夫颇感人事沧桑,令人寻味。”

  林延潮笑着道:“这倒是学生荣幸了,只是老师已为藩司大员,六年任满,再晋一步应是藩台,臬台。”

  许忠钦在旁道:“是啊,但拔擢陟升之事,也需朝中有人才行,这一次老爷来京,旧友已是不多,也不知找谁。状元公在吏部那可有朋友?”

  林延潮听了寻思,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乃张居正的同乡,但眼下张居正已不是首辅,若谋升迁确也麻烦,自己也不好开口。

  胡提学听了对许忠钦道:“诶,你这不是让宗海为难吗?老夫大计一等,四格皆优,吏部还不肯为老夫升迁吗?”

  林延潮才想胡提学找上门来。

  大计一等,四格皆优,这对于外官而言,当然是十分优秀。按朝廷律令,是应给与升迁的。

  但规矩是规矩,但上面没有人,不去疏通门路,自有人会想出借口卡你,让你升迁无望的。

  如大清官海瑞任知县时,到了上京朝觐之年时,曾向地方科派二百四十两银子作贽敬之费,其中九十两给了府衙及布按二司。

  有人就拿此说海瑞拿这一百五十两行贿京官,说海青天原来也有行贿之时啊。但一百五十两银子,别说行贿京堂了,连下面的胥吏都不放在眼底。勉强够最低标准。

  若真一两都拿不出来,人家连门都不给你进。对于连两斤肉都吃不起的海瑞,那人拿这说事,也只能说他不知国情如何。后来海瑞升任户部云南司主事,也不是这一百五十两起了作用,而是当时任吏部文选司郎中陆光祖,为人秉持公正,能擢廉能官吏,故而海瑞才得升任。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误会了,学生在吏部也有同年同乡,可藩臬之职乃是封疆大臣,需天子,阁部,吏部同批,非独吏部所能决之。”

  一旁许忠钦问道:“状元公乃内直之臣,能参赞枢密,应是认识不少宫中贵珰,你看看是否可替东翁引荐一二。”

  这话林延潮不好答了,宫里几位贵珰,冯保他肯定是不能找,张宏素来清正,向他行贿肯定是不行了,倒是张鲸风评不错,对于外官所求只要钱给到位了,一定帮你把事办成。

  可是虽说自己在内廷与张鲸关系还不错,但此人除了钱以外,是六亲不认,若要他给胡提学活动,没有足够的钱是打动不了了。

  林延潮道:“宫中贵珰我倒熟识几位,只是……”

  胡提学听林延潮这么说,立即猜到他的言下之意,对许忠钦点点头。

  许忠钦到外面拿了个不起眼的大皮袋进屋。

  胡提学示意许忠钦打开皮袋,林延潮见了倒吸一口凉气,但见皮袋里满满的都是珍珠。这些珍珠大小巨细不等,但几乎都有豆子那么大的。

  珠光洁亮,晃人眼睛,而许忠钦拿手伸进袋子里抄了抄,珍珠哗啦哗啦地从他指缝里落在袋中,甚是悦耳好听。

  胡提学喝着茶,淡淡地道:“一点乡土之物,本是不怎么入宫中贵珰之眼,所幸是此次来京,带了数斗,应是能令贵珰满意。宗海,只需替我引荐,下面的事我自会办妥。”

  见胡提学如此,林延潮顿觉得陌生了许多,当年那敦厚长者,有德师长印象,有些模糊起来。

  林延潮向胡提学道:“陛下身边的张鲸,老师可还记得。”

  胡提学与许忠钦对视一眼,露出惊喜之色。

  许忠钦笑着道:“原来是张珰,听闻他甚得陛下信任,与大司马也是兄弟相称。”

  胡提学道:“听闻张珰虽为内监,但颇有文人风骨,老夫一直相敬,可惜缘悭一面,若是宗海能替老夫引荐,也不虚此来京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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