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韩战坐在车里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警察带着卓远鸣笛渐渐远去,才转过头看向文珂:“看来你真料中了,还真有人想要干掉卓远。”
“重要的,是这个人是谁。”文珂也坐在宾利车里,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平静地说:“其实……爸应该也能猜到一点吧?”
韩战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文珂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有些忧郁。
他当然知道,韩战此时的态度意味着明显的抗拒,在这个时候去触怒这位年长的Alpha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但是过了一会儿,文珂还是抬起头,坚定地平视着韩战:“爸,是韩兆宇。”
韩战看着文珂时眼里已经闪过一丝明显的愠怒和凶悍:“你给我小心说话。”
文珂却毫不退缩,一字一顿地道:“韩江阙被堵在去H市的偏僻停车场,如果卓远没有事先得到他上路的确切消息,根本就不可能赶到,而这样的行踪信息,即使是韩家,可能也只有几个人知道吧?
“IM集团主要股权都在韩江阙和韩兆宇手里,本来由付小羽代持韩家的股份,后来付小羽被韩江阙暂时辞退之后,股权当然直接回到韩江阙的手里,韩兆宇的股权只有韩江阙的三分之一,IM的价值您是清楚的,而且一旦卓家的东霖集团垮台之后,IM集团将会是B市最强大的地产集团——韩兆宇在这里面,本来就有有着最切身的利益。而更重要的证据就在面前,只要您想查,今天被逮捕的去追杀卓远的人的来历您一定能很快查清楚,一切只看您愿不愿意——”
怀孕的Omega越说越急切。
“住口!”韩战却忽然暴怒地喝道,他的眼神阴沉到了极点,过了很久,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转头看向窗外,慢慢地道:“文珂,抓卓远的事,你做得很好,接下来起诉卓远的事,韩家仍然会继续全力支持你。但是其他的事我不希望你再多插手,尤其是关于兆宇……”
“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韩战的声音不由微微沙哑了。
文珂明白韩战的意思,他的手搭在车把手上,可是仍然倔强地盯着Alpha的背影。
在他下车前,终于忍不住咬紧嘴唇轻轻说:“韩江阙……他也是您的儿子。”
韩战仍然没有开口,只是一直凝视着起雾的车窗。
那一瞬间,他的背虽然挺得笔直,可是却感觉苍老得可怕。
文珂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
……
卓远被用手铐铐着,从警车上下来的画面被反复循环播放,成为了整个B市乃至全国的头条新闻。
与卓远一起达到曝光高峰的,就是末段爱情这款APP了。
从音频里面听起来,卓远对韩江阙的迫害,本身就出于想要抹杀末段爱情上市的恶意,而也恰恰是末段爱情中时间胶囊的功能,钉死了他涉案的证据。
这种“天网恢恢”的剧情,不得不说简直像是神来一笔,更何况卓远这么忌惮这款软件的上市,反而让公众对app起了特别浓厚的兴趣,人们不仅关注末段爱情创始者的命运,也开始关注起这款app本身。
广泛的好奇心和关切,当然是爆炸**件营销的最佳土壤。
就在卓远被捕的当天,末段爱情的首日下载量已经达到近八十万,直接成为地区应用商店的榜首,它已经注定是一款现象级的app,所以夏行知勾勒的瑰丽前景都已经触手可及。对于蓝雨和LITE来说,从数据上来看,这已经是一场绝对的胜利。
可是所有人也都知道,撑起这场胜利的,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悲剧。
其实文珂播放音频的时候,曾经也犹豫过,但是后来仍然选择保留了之前韩江阙那一段絮絮叨叨的独白。虽然是与后来的暴力案件完全无关,可是也正是因为这一段傻傻的独白,所有人都无形之中与这个Alpha的内心挨近了——
那是一个单纯地想要成为一个温柔的爸爸的26岁Alpha。
网民找出了韩江阙的照片,惊讶于他是那么的年轻、俊美。
正是因为那段真实心情的存在,才真切地勾勒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这样一个充满了希望的生命被虐打的过程被记录下来,当听到那一声声重击和惨叫被播放,能引发的公众情绪和心痛是难以想象的。
这甚至已经不只是关乎卓远一个人的暴力杀人案件,人们不仅想要卓远被判处死刑,无数的媒体和公众更在迫切且愤慨地追问着——
这是不是一个犯罪团伙?
东霖集团是不是涉黑?
卓家背后工商局的卓立作为政府官员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诘问形成了巨大的呼声一天之内就席卷了舆论,互联网时代,甚至在相关部门正式回应之前,网络上就已经遍布了关于卓立和卓宁的各种小道消息,真真假假,但是骇人的却着实不少。
其实想要在内部系统下慢慢扳倒卓立本身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可是卓远杀人的案件,再加上文珂将音频公布这一个突然的举措,虽然不是很符合规矩,但是却就像直捣敌营的将军,直接一招钉死了卓立。更何况到了这种危机的时候,韩家在背后的助力也是致命的,而卓家的所有人脉关系到了这种时候全部作鸟兽散。
大厦倾颓之时,只伴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和满地的尘嚣。
卓远被捕的当天傍晚,政府部门宣布成立对东霖集团和卓立的调查小组,全部财产冻结,并暂时对卓立进行免职处理。
半夜两点钟,本来已经想要逃亡海外的卓宁投案自首。他对警方声称,是他亲自主导了对韩江阙发动的暴力袭击,并提供了他和黑社会联系的确凿证据。
卓家至此,正式走上了灰飞烟灭的道路。
这一年的冬天,也终于就这样悄悄走到了尾声。
……
立春的那一天,B市下起了绵绵的小雨,到处都是雾蒙蒙的,空气中有一股泥土被雨水打湿翻涌出来的土腥味道。
文珂的车子停在临江看守所的门口,他穿着米白色的毛衣,褐色的靴子刚踩到泥泞的地上,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响了起来:“小珂——!是我啊!”
文珂当然记得这个声音。他皱了皱眉,但还是抬起头看向了不远处。
只见卓母穿着浅灰色的套装,一只手打着伞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
她显然仍然努力想保有一点体面,发丝像往常一样高傲地盘起,但是一旦靠近了,便能看到女人脸上只仓促地打了粉,连唇膏都忘了擦,一张脸苍白得像鬼一样。
“小珂,你终于来了,你是来看小远的吗?你听妈说,他知道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好不好?”
文珂微微顿住了脚步,转头看了过来。
或许是这个动作让卓母看到了希望,嘶声喊道:“小珂,算妈求你了,你要妈做什么都行,磕头下跪,什么都行,只要你能消消气,饶了小远吧。”
文珂浅褐色的眼睛看着卓母,其实他只是觉得有点可笑,以前的卓母,从来没有主动对着他自称过“妈”。
她被保镖拦在了外围,不得不用手用力扒住保安的手臂想要往里挤,原本盛气凌人贵妇人从来没有过这么失态的时候,好几缕头发都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沿着耳边凌乱地垂了下来,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虽然是在撕心裂肺地哀求着,可是当她和文珂对视着的时候,眼里还是流露出了片刻的不自在。
她的身体……像是半蜷未蜷的虾米。
下一瞬间仿佛真的要马上跪下去,偏偏眼里却又闪过一秒因为尊严而痛苦挣扎的神情。
她嘴唇颤抖着,瞧着文珂,像是在乞怜地等着文珂赦免她,可以让她不用真的这么卑微到土里。
然而这种微乎其微的挣扎,反而使这个女人显得更加绝望可怜。
文珂看着卓母,看了很久。
Omega的眼神淡然到让卓母渐渐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或许是因为过于淡,反而让人从波澜无惊中,瞧出更多意思,像是有嘲弄、有观察,又有玩味。
“伯母。”
文珂终于开口了,他的称呼很客气,这让卓母不由又泛起了点希望,巴巴地看着他。
文珂轻轻地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踩着泥泞的小水洼,往卓母那边靠近了两步,凝视着卓母的双眼。
“我绝对不会饶了卓远。”
他平静地说:“你也别太难过。”
文珂说完这句话,漠然地转过身。
被保镖簇拥着,一步步往临江看守所里面走去,将卓母的哭嚎声留在了身后。
……
卓远被带出来的时候仍然戴着手铐,他腿上的枪伤还没好,走路一瘸一拐、需要人搀扶。
他坐在玻璃窗后面,呆呆地看着衣着光鲜的文珂看了好几秒,第一句话便是哑着声音问:“能给我一根烟抽吗?”
文珂抬起眼,对一旁的保镖示意了一下,随即保镖便递了一根烟过去,让一旁的警察给卓远点了。
卓远低着头,闷头抽了一口又一口。
蹲牢房的人有种特有的姿态,哪怕只是在看守所待了几天,就已经佝偻着身子,抽烟时微微歪着脖子,看起来有种瑟缩又无赖的姿态。
“我听警察说,你想和我见一面。”
文珂终于慢慢地开口了。
“对。”
卓远点了点头,他没有接着话头往下说,文珂也没催促他。
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在下,卓远出神地看着那一扇小小的气窗。
或许他们都隐隐地感觉到,这大概是他们一生之中,最后一次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了。
“小珂,你最近还好吗?”
卓远终于开口了,与其说他在和文珂说话,不如说他的眼神飘忽着看向了另一个奇怪的世界一般,轻轻地呓语着:“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当我待在这里的时候,这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了,于是我的心……也变得很宁静。
“我待的地方很小,从左走到右,只需要五步,从前走到后,也是正好五步。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像是一天突然变成了三天那么久,但是忽然之间,我也有了很多的空闲去思考。我时常想你,小珂,白天时会想到你,夜里也会梦到你。”
文珂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卓远,他没有说话。
“小珂,我一直在想我们——想我们之间的这一切。”
卓远喃喃地说:“其实许多事,都不该走到这么绝的。这一路走来,其实我也不懂自己了,我有时候想你,有时候爱你,有时候又恨你恨得咬牙切齿。人竟然可以同一时间抱有这么多情绪,有时候连自己也真的是搞不懂啊。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渐渐摸清了一点头绪。”
“有一件事其实很重要,但我却从来没有对你承认过。后来我想,你或许已经知道了,韩江阙应该是查到了,但无论如何,我想我到底应该当面告诉你——
“当年你被北三中开除,其实不是因为作弊被抓……是因为我爸在背后施压。从始至终,我都知情、也默许了。所以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的一生都等于是被我的家庭毁了,我只是从来都不敢承认。”
卓远如释重负地、轻轻呼了口烟圈。
或许是经年已久,也或许是这些话曾经在他嘴边徘徊过,终于说出来的时候,没有想象中排山倒海的压力,却只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薄雾在他们彼此之间袅袅升起。
“我知道。”
文珂终于慢慢地开口了。
这三个字还没有让卓远惊讶,但是文珂顿了顿之后,继续道:“其实在和你结婚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卓远夹着香烟的手这才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什么?”
他的震惊是钝而深沉的,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绵长的痛。
只能抬起头,隔着脏兮兮的玻璃窗呆呆地看着文珂。
“我说,我早就知道了。那时候,我偷听到你爸对你说,让你直接离开我,我已经没有价值了。你说:你还是想要和我结婚。所以那时候我想——算了,就这样吧。”
算了,就这样吧。
这当然说不上是什么动人的描述。
可是卓远却忍不住忽然猛地吸了一口气,他的鼻涕流了下来,不得不用手背狼狈地去擦,擦完了鼻涕,鼻子和眼睛也红了。
成年的Alpha此时此刻就像是一个丑陋的大号娃娃。
卓远哽咽着:“文珂,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初恋,我得到你时,曾经那么快乐。可是刚一和你结婚,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出错了。”
“本来我以为,我对你愧疚,便会逼自己对你更好、更好,可是真的开始生活之后,我才发现那是错的,人的性情,从来不是那么善良。恰恰相反,我对你越是愧疚,便因为这说不出口的愧疚,而更厌恶你,甚至痛恨你,想要远离你。越靠近你,我就越痛苦,这种折磨快把我逼疯了,甚至让我以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早就知道了。文珂,为什么?我们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
卓远猛地站了起来,控制不住地用手掌拍打着玻璃,甚至警察不得不走上前来,用警棍狠狠敲了一下玻璃,让卓远安静下来。
卓远当然从头到尾都是自私的,可是在这一刻,他脸上的痛苦却真实得撕心裂肺。
即使是恶魔,也有畸形的伤心处。
在他少有真正快乐的一生之中,他只对文珂有过这样复杂的情感,欲望、愧疚、舍不得、贪婪、病态的执念。
那其实已经很难被归结为爱,而更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牢,无法纾解的戾气和恶意在里面,源源不断地滋生。
“卓远,韩江阙是无辜的。”
文珂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状若疯癫的卓远,一字一顿地说:“这一路走来,任何一件事有所改变,其实都不会改变结局。我不爱你,从来就没爱过你,错的是你我。我们之间——其实根本就不应该开始。”
卓远的脸贴着玻璃,他仔细地听着文珂的话,当听到文珂说“根本不该开始时”,他的神情却忽然从癫狂,慢慢变得安静。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凝视着文珂。
“小珂,我不是说,我这几天偶尔会梦到你吗?”
卓远的声音很轻,像是带着一层雾气,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很浅的笑容,呢喃着:“我还没说完呢,小珂,我梦到……我好像重新活了一次。这一次,我们没在一起,没结婚,当然也没离婚,我只是在高中时期,悄悄地、无疾而终地暗恋了你一段时间。我梦到现在这个年纪的我,去参加北三中的同学会,然后看到你牵着韩江阙的手,他抱着你们的双胞胎……你们很幸福的样子。于是我坐在一群同学中间看着你们,同学们都在笑,我也笑了起来。梦里的我……好像作为旁观者也很开心的样子啊。”
金色的阳光,透过小小的气窗洒在卓远的脸上。
那一瞬间,他的神情好像永恒地凝固了。
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向文珂,低声道:“风大得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
——在梦里,我只是在高中时期,悄悄地、无疾而终地暗恋了你一段时间。
临走前,文珂终于问出了他来之前想要问明白的问题,卓远回答的也很干脆,或许他真的是已经无所谓了:是,消息就是韩兆宇传来的。
半个月后,卓远在临江看守所用磨尖了的牙刷柄**喉咙里,他的尸体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血都流尽了,湿湿地沤在被子里。
临死前,他写下了一张很简短的认罪书,对自己所有的罪行供认不讳。
其实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判死刑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韩江阙毕竟没有死,卓宁也在把罪行往自己身上揽。
除了文珂,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卓远会在这个时候寻死,他明明是一个为了活着不择手段的人,甚至在被追杀的时候被吓得尿了裤子。
文珂还记得那一天,临江看守所的午后,春雨初停,雨珠坠在柳树枝头、坠在水泥屋檐底下。
阳光慢悠悠地洒下来,透过一滴滴剔透的雨珠折射出灿金色的光芒,像是有一粒粒璀璨的金粉弥漫在湿润的空气中。
他仰起头望着天空,矗立了良久良久。
离开时他没有回头,但是在某一个瞬间,文珂就是知道——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卓远了。
……
卓家的事慢慢尘埃落定,文珂也住到了H市,因为韩家把韩江阙带回了那里。
文珂把所有关于韩兆宇的证据都交给了韩战,但是仍然被勒令不准插手。韩兆宇不像卓远,他的涉案几乎没有任何明显证据,只有韩战有意愿动手时,才有可能被威胁到。
文珂能够把卓家拉下马已经是筋疲力尽,实在是无法再和韩家对抗了,那段时间,韩战的保镖虽然跟着他,但是双方的关系却并不好。
韩江阙始终都没有醒来,文珂其实在处理卓远的事途中回来看过几次,都只是坐在病房一边的椅子里,安静地看着病床上的Alpha,然后再在天亮之后匆匆离去。
这个Omega的克制表现,甚至让许多韩家人都有微词。
他们看到文珂忙着在B市打击卓家、甚至坚强地接受采访,却没有看到意料当中Omega在韩江阙身边悲伤啜泣的样子,这多少让他们感到不愉快——
韩江阙陷入昏迷数个星期之后,文珂平接受了人工的标记手术。
在术前,他没有通知任何韩家的人,只是让许嘉乐帮忙签了个字,就冷冷清清地接受了手术。
手术的时候,文珂侧着脸趴在手术台上,看着一旁静静沉睡的韩江阙的脸孔。
他被打了麻醉,但仍然能感到锋利的手术刀地切开后颈的皮肤,那感觉有点像是被剥离标记的手术,但是随即,他感觉到一个粗大的针筒**自己后颈的腺体里,然后……有什么东西缓缓地被注射了进去。
人工标记是冰冷的,没有炙热的亲吻和**,没有恋人之间温柔的絮语。
但是当麻醉褪去,文珂前所未有地——
感觉到了韩江阙。
他闭上眼睛时,像是能闻到淡淡的,韩江阙的气味萦绕着他。
他把手放在胸口时,像是自己的心跳里,装着韩江阙的灵魂。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被卓远标记时,曾经有过这么紧密相连的感觉。
刚刚标记完的那一个星期,文珂新奇地感受着这种气息,韩江阙像是无处不在,这种久违的亲密,让他近乎是乐观了起来。
他的肚子越来越大,宝宝时常踢他,肚子痛时他会温柔地坐下来,摸着小腹和宝宝说话:
宝贝,你们想韩爸爸了吗?
我也想他。
你们说,他快醒了吗?
可是韩江阙一直都没有醒。
即使文珂无时无刻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都没有醒来。
……
付小羽正在渐渐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文珂到了孕后期力不从心,无论是IM集团和LITE都需要主心骨,所以他和许嘉乐都回到了B市,重新掌控局面。
因为忙碌,他每周通常只能来H市一次。
三月的一个周末,他开车赶来时已经深夜了,医院里几乎没什么人了,走廊里的灯都熄灭了一半。
付小羽脚步很轻,往韩江阙的病房里赶去,但是走到门口,却发现门虚掩着,只隐约开了一道小缝。
他有些担心,于是无声无息地凑过去往里面看去——
里面的人是文珂。
安静的夜色中,Omega像是在做贼,正在偷偷地、小心翼翼地想要往韩江阙的病床上爬。
韩江阙住的是高级病房,连病床都是十分宽敞的。
但即使是这样,对于Omega来说,也异常艰难。
孕后期的文珂身材臃肿,尤其是腰身更是粗重。
像是一只胖胖的熊,他的动作笨拙得很,一只腿迈上病床,试图爬了几次,却总是找不到位置,于是不断地往下滑,到最后也始终挤不上去。
那场面本该是有些可笑的,可是付小羽心里却感到难过。
文珂最终只能沮丧地放弃,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韩江阙。
过了好一会儿,他很吃力地俯身。
从付小羽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Omega怯怯地把自己的脸,挨过去贴着韩江阙的面孔,很轻、很轻地磨蹭着——
他多么想要和韩江阙亲热啊。
他怀着孕,不再是那么娇小的、轻盈的Omega。
而躺在病床上沉睡着的Alpha也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把他拥进怀里。
韩江阙依然是俊美的,只是无声无息地躺了这么久之后,他身上的肌肉都在渐渐退化,再也不像之前那么强健。
伴随着这样小动物一般厮磨的动作,付小羽听到很小很小的、拼命压抑着的、痛不欲生的啜泣声从病房里传了出来。
付小羽放轻脚步后退,坐在走道里的长椅上,他的心里,说不上来的难过。
韩江阙刚昏迷一个星期,他的痛感是很锐利的,可是渐渐的,一个月、甚至是两个月,这种痛感渐渐被磨得钝了。
清醒的人总是有更忙碌的生活,所以在中间,付小羽一度以为,文珂也渐渐接受了这件事——
毕竟文珂看上去是那么的坚强、柔韧,这个Omega甚至没在外人面前落过多少泪水。
直到刚刚窥见了那一瞬间,看到那个在深夜里笨拙想要和沉睡中的Alpha偷偷厮磨的文珂,小声啜泣着的文珂,付小羽才忽然意识到——
文珂的悲痛,从来就没有结束。
或许永远也不会结束了。
付小羽望着窗外的月色,眼睛忽然有些发酸,他一直等到文珂从病房里出来,然后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
“小羽,这周来得这么早。”文珂像是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然后慢慢地扶着肚子走过来,坐到了他身边的椅子上,轻声说:“公司那边还好吗?”
“一切都好,末段爱情的日活到了百万。文珂,你呢?”付小羽转过头,当文珂坐到他身边时,他忽然之间意识到,怀孕的Omega已经憔悴到了不忍直视的地步,甚至就连他问题的答案,在这一刻都变得显而易见了:“你看起来气色很差。”
“没事,昨晚有点没睡好。”
文珂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在月光下,能看到他白皙的脸上,长了好几块黄斑,他的唇色几乎没什么血色,就在说话时,忽然发出了嘶的一声,吃力地弯下腰握紧了腿肚子,很小声地说:“就、就是经常抽筋,别担心……”
就这么握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坐直了身体。
付小羽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指了指他怀里的绿色夹子,问道:“这是什么?”
文珂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轻轻打开绿色夹子——
原来那是个画夹,里面夹着以前韩江阙给文珂画的那两幅画,一张是一个小男孩环着长颈鹿的脖颈吊在它身上,给它系上了粉色桃心形状的蝴蝶结。
一张是高大的、丑丑的长颈鹿咬住了一朵巨大的乌云,温柔地给地上的小男孩遮住豆大的雨滴。
文珂一张一张给付小羽看,然后翻到了最后一张,那是一张画到了一半的彩色蜡笔画——
画的是一只皱巴巴的长颈鹿坐在地上掉眼泪。
和之前韩江阙的相比,文珂显然没有画画的天赋,付小羽几乎要很吃力地看上半天,才能勉强辨认出那是长颈鹿。
“我特别想他的时候就瞎画一点,以前总觉得他画的挺丑的,后来自己开始画,才知道,原来他还挺有天赋的。这是我昨天失眠时画的,我想放在他病房里,但是又觉得没画好……想带回去再照着他的画再改一下。”
文珂抚摸着画纸,细碎凌乱地念着。
“文珂,那你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吗?你总是半夜过来看韩江阙吗?”
付小羽忽然严肃地问道。
文珂抬起头,愣了一下才说:“我真的没事。”
可是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憔悴和恍惚。
文珂的脸色是苍白的,没什么血色,这绝不该是一个孕后期的Omega应该有的状态。
付小羽没有多犹豫,而是趁文珂没注意,当机立断给韩战打了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韩战就带人直接赶到了医院,煞气腾腾地把文珂堵住了。
文珂想对韩战重复对付小羽的解释,可是这对韩战可并不好使。
年迈的Alpha一看到文珂的脸色,神情就已经变了,文珂刚想开口,就已经被异常严厉地打断了:“从现在开始,马上住到我眼皮底下来。不把身体调养好,不许再来医院!”
一旦韩战的心意已决,文珂无论如何反抗也是没用的,Omega被正式带到了H市郊区的韩家大宅,和韩战住在了一块儿,韩家的几位大哥倒不住在那儿,宅子里总是空荡荡的。这段时日里,多了营养师和护士随时严密地监控着文珂的状况。
Omega的食量很小,然而他并不是不吃,只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像是没有胃口一样,吃一点,再费力地吃一点,但是吃得总是不够多。
他总是浅眠,有几次韩战夜里隔着门,能听到文珂房里很细微的动静。
韩战担心自己的儿子,更担心文珂受刺激伤到孩子,所以不让Omega去见韩江阙,Omega就成日里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韩家的宅子很大,外面有着宽阔的花园,可是文珂从来都没有出去看过,只有韩战要去看韩江阙的时候,文珂会反复问他,能不能带他去。
韩战狠下心来说不行之后,文珂会递来几张彩色蜡笔画的画,让他带去韩江阙的房间。
尽管精心照料着,Omega仍然渐渐枯萎下去。
他从不歇斯底里地请求韩战放他出去,只是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韩战心急如焚,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先前那个冷酷镇定地报复卓家的Omega,更像是文珂给自己造出来的一个坚硬的壳,那个壳让所有人都以为,文珂能就这么顺顺利利地扛过去。
可是实际上那分明是个假象。
真正的Omega因为思念韩江阙,明明已经快把自己活生生熬死了。
有一天夜里,韩战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把Omega带到了自己平时谁也不许轻易进来的房间。
那是一楼的大平层房间,建造的风格有点日式,长长的阳台铺着竹席子,可以走两节台阶,走进被圈好的后院里。
后院外面,是满目的青山。
后院里面,则是韩战的小天地。
Omega抱着柔软的被子坐在竹席上,怔怔地看着这片陌生的景色。
后院看起来和韩宅其他的地方都不一样,它看起来……
很粗糙、很乡村。
左边搭着葡萄架子,爬着长长的藤蔓,上面已经结出了青紫色的葡萄;右边是好几排的小番茄,红通通一片从土里长了出来,被雨滴打得晶莹剔透的。
靠近墙根的地方是一排青翠颜色的笋子,还只冒出了尖尖儿。而有一只毛茸茸的乌骨鸡正在笋子中间悠然自得地散步。
韩战其实不擅长和小辈沟通,便只是把文珂安顿在那儿,然后沉默地背对着Omega,像他平常一样,穿着满是泥土的靴子,在地里干活。
他腿脚不好,又神态威严,平时都是被人围着伺候的上位者。
可是在这里,他却就像是乡野里一个最普通的老头,每一件事都亲力亲为,给小番茄一铲子一铲子的松土,检查葡萄架子上的虫子,把鸡棚扎紧一点。
那几天夜里,文珂像是和韩战达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临睡前,文珂会抱着被子坐在那儿看老人干农活儿,看一会儿之后,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
直到了第四天,两个人才终于有了交流。
韩战摘了一小把葡萄、还有一小把熟透了的小番茄,用一旁接过来的水龙头,给文珂洗了一小盆。
文珂捡了一颗小番茄吃了:“好甜啊。”
韩战看着他,忽然低声道:“这么多年来,你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坐在这里的人。我连我的儿子们也不让来。”
文珂愣了一下,但还没开口,韩战就已经摘下帽子,慢慢地坐在了他身边。
他们一老一少并排坐在竹席上,安静地看着月夜下安静苍茫的青山。
“今晚会下雨的。”韩战说:“明早起雾,这里的景色会很好看,你应该看看。”
文珂低头吃着葡萄,过了一会儿,终于轻声道:“为什么只让我来这儿?”
韩战沉默了良久,就在文珂以为他已经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忽然道:“因为你总让我想起小楼。”
“我三十六岁那年,被家里的哥哥派人追杀,子弹击中了我的一条腿,但是我不敢回城市里,就一路往乡下逃——逃啊逃啊,这一路,腿越来越疼,失血太多,就凭着一股求生的劲头儿沿着山路走到了半夜,后来实在是撑不住了,就昏倒在了路边。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Omega,那会儿他在我头顶看着我,所以脸孔其实是倒着的,可是在我眼里,却不知为什么好像非常的漂亮。然后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他已经坐到一边了,这下脸孔正过来了,正对我笑呢——这一笑,更不得了了,他牙齿白白的,眼睛月牙一样弯起来,对我说:你总算醒了啊。我都看得呆住了,这个Omega,就是聂小楼。”
那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旧事了。
韩战很少有这么多话,唯有在讲到聂小楼时,连那个Omega脸孔的一倒一正的迷人都舍不得省略。
“他救了你,是吗?”文珂忍不住问道。
“嗯。”韩战点了点头:“聂小楼是学画画的,那年他在老家乡下写生,碰巧在河边捡到了受伤的我。我那会儿不敢回城怕被我哥查到,腿上伤重又不方便找东西吃。聂小楼喜欢画山水、画小动物,所以总是在野外,种菜捕鱼这些事样样都是会的。我们那会儿住在河边的小屋里,他的画架就支在外面,只有下雨天时才拿回来。他看着娇弱,可是其实很了不得啊,夏天里,把裤脚挽上去,就站在小溪里拿个铁叉子叉鱼,晚上烤了给我吃。那段时间,月亮一直都又圆又大,夜里很凉爽,只有蝉鸣的声音,叫人感觉好像是睡在大山的怀抱里,下了雨时,就更美好。——刚开始我睡在他的床上,他睡在小椅子上,后来我和他说,一起在床上挤挤吧,我不做别的事。”
文珂听得出神,一直到了这里,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轻声说:“真的吗?”
韩战也微微笑了,他眼角有皱纹,可是当说到这些往事时,眼里却依稀有光。
三十多年的他,那么年轻,那么富有魅力,即使是在伤重落魄之时,仍然可以迷住年轻美丽的Omega,他曾自信得认为他可以抓住一生之中的所有机遇,包括爱情。
“他真好啊。”
韩战哑声说。
坐在他身边的,毕竟是另一个年轻的Omega,许多年轻时的狂浪事情,是没法说出口的,但是这几个字,或许已经足以。
“我和聂小楼在河边近三个月,其实我早该回去,只是总舍不得,拖着拖着,实在拖不下去了,我必须得启程了。我和小楼说,等我再回来,我就带他走,和他永远在一起。但是——”
“但是我那时其实已经结婚了,也有了兆基,妻子家也是很有势力的。说出誓言的时候,其实我的心里不是当玩笑,可是很多时候,事不遂人愿,回去之后和哥哥的争斗太过险峻,我本来就顾不上小楼,更不能在那个时候离婚,等小楼进城来找我时,我才知道,他已经怀孕了。我当然是欣喜若狂的,可是他太倔强了。”
文珂和韩战一同沉默了。
文珂是聪明人,其实不用韩战说下去,他也能明白那是多么惨烈的结局。
过了很久,他终于轻声说:“是你对不起他。”
他个性温和,很少有这么尖锐直白地和韩战说话的时候,但是这句话,还是这么说出口了。
“文珂,韩江阙不像我,我一直觉得他不聪明。可是听到你的录音之后,我才发现,他不像我,但是却是另一个我。人到了一定年纪,总会忍不住想年轻时候的事,想——那时候,如果没走老路,走了另一条路,那今时今日是什么样?
“韩江阙就是走了另一条路的我。”
文珂的眼睛忽然有些发酸,低头看着碗里鲜红欲滴的小番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吸了一下鼻子,很小声地说:“我真的好想他。”
“我知道。”
韩战年迈的Alpha深沉的眼里迅速地闪过了一丝心痛:“我知道。”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轻轻地、有点笨拙地抚摸着Omega的肚皮,轻声说:“你好好的,无论小阙最后还醒不醒得过来,你都已经是进了韩家门的Omega,韩家会照顾好你,不会让你无依无靠。”
文珂猛地抬起头,他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
“我知道你失望,因为兆宇的事。”
韩战叹气时,神情带着一抹沧桑,他望着面前的青山,道:“可兆宇这样……其实也不过就是走了我当年的老路,我责怪他,其实种下果的,是我自己。小阙是我的儿子,兆宇也是。我老了,承受不住一下子失去两个儿子——但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文珂,”
韩战转过头,他平日里总是威严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无奈的请求,轻声说:“小阙是我和他的孩子——你肚子里的,是我和他的孙子。你……你要好好的,为了我的儿子,也为了小雪和念念,好好的。”
硬朗高大的老人不擅长用这样柔软的态度说话,他重复着“好好的”,眼睛殷切地看着文珂。
文珂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转头看向后院的外面,细雨绵绵,织成云雾,笼罩在青山上,繁星贴着彼此,像在耳语。
文珂仍然在想着那个三十年前的故事,那里有明月、有如黛的青山、有潺潺的溪水,有夏夜蝉鸣。
三十年后,这个孤独的老人把当年的桃花源都搬到了自己的后院里。
可是他的生命里,再也没有那个叫他说出“他真好啊”的Omega的身影。
人生啊。
竟是如此的不圆满。
一切的一切,都露水一般短暂;
只有不圆满,才是永恒。
或许是在这个夜里,突然理解了这种永恒的不圆满,反而从枯谷一般的绝望中渐渐走了出来,那是一种近乎禅意的顿悟。
到了清晨时分,墙角的青笋在雨丝中悄然钻出土壤,就像是他腹中悄然躁动的小生命,一个新世界在悄然升起。
……
文珂的状态好转之后,韩战开始带着他一起去每天看望韩江阙。
他们一老一少形成了奇怪却又密切的情感纽带,孤独的老人、脆弱的孕期Omega互相依靠着,挣扎着从伤痛中一点点走出来。
期待着小孙儿降临的韩战和任何一个平凡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预产期将近,韩家的大宅里摆满了给新生儿准备的物品,从几个月的到七八岁的衣服都买遍了,玩具更是堆得到处都是。
在临近文珂生产日的家宴上,韩战让Omega坐在自己左手边,郑重地宣布,无论韩江阙是否会清醒过来,文珂都已经是他作为父亲所认同的伴侣。他提前为韩江雪和文念分别设立了基金,等到成年后由两个小家伙自己决定用处。
第二件事,让整个家宴的气氛都凝重了起来,韩战决定让韩兆宇一家出国生活,没有特殊理由不再回来,不再列为家族资产的继承人。这个决定,大概整个韩家是有所预料的,韩兆宇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但是两位大哥却显然表情轻松。
韩战不理韩兆宇,直接宣布最后一件事——IM集团的股权将会收回一部分,剩下一小部分留给韩江阙,这个部分暂由付小羽代持管理。韩江阙同时也不再将韩江阙列为家族资产的继承人。
这个决定,多少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还以为这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权衡。
但只有文珂很平静地喝着汤,他是在场唯一一个明白韩战真正心情的人——
老狼最终决定将韩江阙放了出去,让他按照自己所说的那样,自由地做一只快乐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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