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2章 也许,我就会比他老了……
从集贤殿回来之后,我先回了一趟宜华宫。
才刚一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是妙言在闹。
“娘到底去哪里了!她不会不要我了吧?”
“孙小姐不要乱说,大小姐怎么会不要你呢?”
“那她怎么老是不回来?”
“大小姐——你娘在陪着皇帝陛下,他们有很多大事要做。”
“大事,比我的事情还大吗?”
看来,是我这两天没回来,让妙言有些坐不住了,听见她的话,素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倒是吴嬷嬷带笑的声音响起,说道:“公主殿下不要心急,你娘心里是一直挂着你的,只是,天下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事,总有一些要赶在公主殿下的前头。”
听见吴嬷嬷这么说,她倒是安静了一些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她低低的说道:“我也不是要娘什么都不管,只陪着我。但——我想见娘啊。”
这句话,说得我心里顿时一酸。
我的女儿……
我知道她黏我,也知道她懂事,但这样两件凑在一起,却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做我的女儿,她是不是真的太委屈了?
而就在这时,她撅着嘴往外看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了我:“娘!”
一听到她惊喜的声音,我立刻打起精神,微笑着走了进去,但还没迈进门槛,她已经蹦跶着跑了出来,一头撞进了我怀里:“娘,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娘回来了。”
我满心疼爱,甚至有些愧疚的抱着她,只觉得怀里满满的,心里也满满的,但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抱着她微笑,却不由自主的就湿润了眼眶。
屋里的素素和吴嬷嬷看着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在宜华宫里陪了妙言一整天,她像一片粘人的膏药一样,就一直贴在我的身上,一直到傍晚,吃过晚饭,她才终于松了口。
我也松了口气。
想来,不管经历了什么,又将会经历什么,只要她在身边,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不过,也正如吴嬷嬷所说,我有她就够了,但还真的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她的身边,晚饭之后,我让素素带着她玩一会儿消食,便要出门,妙言倒是警醒得很,一看见我准备出门的样子,立刻跑过来抱着我的腰——
“娘!你要去哪里!”
我回头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拍拍她的脸:“娘去景仁宫,见见皇后娘娘。”
“啊……”
“她生病了,你记得吗?娘要去看看她。”
“我也要去。”
“不行,生病的人不喜欢见到太多的人,那样会打扰她,你就乖乖的在这里玩一会儿,娘去去就回。”
她也真的很乖,就这样被我说服了,站在门口看着我离开,那双恋恋不舍的眼睛在屋檐下灯笼的映照中,显得格外的楚楚可怜。
我去了景仁宫,一进门才知道,裴元灏刚走。
常晴刚刚吃过药,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我进屋的时候,只在床边看到她苍白的脸庞,她一直在发冷,好像还想要说什么,却一直在混沌中死死的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将唇瓣下面咬出一道伤口来。
她,从来都是个不惯倾诉,更不惯诉苦的人。
即使在自己这样脆弱的时候,她都不会让自己轻易的开口。
处在她的位置上,也实在不能轻易的开口。
看着这样的她,我只更加觉得心痛如绞,幸好念深从御书房回来之后就一直守在她的床边,我轻轻的问他,户部最后那件事是如何解决的,他对着我笑了一下。
我也就明白了。
在这个时候,郑追已经完全不是太子和査比兴联起手来的对手了。
念深又说道:“其实之前,母后还一直放心不下,听我回来说了御书房的事情之后,她才睡过去的。”
我看着常晴苍白消瘦的脸庞,轻声道:“她,也煎熬得很啊。”
念深听着,轻轻的低下头。
我看着他:“怎么了?”
他说道:“白天,宁妃也来了。”
我一听,心里顿时激了一下,急忙问道:“她说什么了吗?”
念深道:“这一次因为是吴尚书的事,父皇恩准她回家,过了丑时才回来。一回来,就赶着来见过母后。听她说起来,吴夫人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是么……”
只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感到胸口一阵绞痛。
念深用手指缠着自己的衣角,如同此刻他烦乱的心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对我说道:“父皇已经下旨,要厚赐吴家,还有吴夫人,授以三品诰命。”
“是吗?”
我轻轻地叹息着,这,的确是厚赐,三品诰命,也是寻常官员夫人难得的殊荣,但我知道,对于杨金瑶那样的女子来说,任何的尊荣,尊贵,对她都没有任何意义,她所求的,只是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而已。
想到这里,心里更是痛不堪言。
这时,念深的声音又在耳边轻轻的响起——
“青姨,我想去看看吴夫人,可是,我又怕见到她……”
“……”
“我不敢面对她。”
“……”
看着他有些畏缩的样子,我的心里也一阵发苦。
这个时候,又有谁能去面对杨金瑶?
我沉默了许久,轻轻的说道:“太子殿下,我想经历了这件事之后,你也长大了不少,更应该明白,有一些事该你自己去面对的,就必须要去面对。”
“……”
“尤其是这件事,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
“……”
“如果你真的要去看望吴夫人,青姨可以陪你一起去,但该说的话,你还是得自己说。”
念深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着我,说道:“谢谢你,青姨。”
我微笑着,轻轻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个少年,也不过十岁出头,但经历的,却远比同龄的孩子多得多,也成熟得快得多,回想起当初刚刚在冷宫那道栅栏外看见的他,和现在相比,恍如隔世了。
也许天下大势,将来的走向,真的就在他的身上。
希望之前种下的一切,都是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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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两天之后,裴元灏的旨意就下了。
如念深所言,皇帝厚赐了吴府的人,授杨金瑶以三品诰命,并且,由太子亲自去吴府颁布旨意,这算是对这位把命都交给了朝廷,交给了皇族的臣子的无上的恩宠了。
我也如前言,陪着念深一起去了吴府。
吴彦秋现在落入黄河,生死不明,虽然人人都很清楚,在那样水流湍急的堤口落水,能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说是生死未卜,可人人都知道,是九死一生;但大家还是愿意抱着那一线希望,吴府并没有举哀,更没有摆设灵堂,所有的陈设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是迈进大门的那一刻,也能感觉到这一府中人的愁云惨淡。
我的气息,甚至都在这一刻被压得窒息了一下。
念深宣旨的时候,杨金瑶并没有出现,因为怀了身孕,又受到这样的打击,她不病也得病,家中的下人全部过来跪接圣旨,完了之后,管家才领着我和念深一起往他们夫人的房间里走去。
然后,我就见到了杨金瑶。
虽然事先已经想到,她会有多憔悴,有多痛苦,但真正看到这个年轻的女子两眼无神,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不管身边的丫鬟怎么劝,将汤药递到她嘴边,她都一动不动,也不肯张嘴的样子,我的心还是被狠狠的扎了一刀。
丫头的勺子微微一倾,汤药没有送进她的嘴里,反倒沿着她的嘴角流淌下来,那丫头急得低呼了一声,急忙拿出手帕来给她拭擦,带着哭腔道:“夫人,你别这样,你喝点药吧。”
“……”
杨金瑶仍旧毫无反应。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里也难受无比,倒是管家慢慢的走上去,轻轻说道:“夫人,太子殿下和颜小姐过来看望夫人了。”
“……”
我走过去走到床边,轻轻的道:“金瑶……”
她木讷的眨了眨眼睛,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我。
“金瑶,是我,我来看你了。”
“……”
“还有太子,太子殿下也来了,他也来看望你。”
“……”
她虽然看着我,但那双眼睛仍旧是无神的,甚至连一点光都没有,念深走到床边,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可一对上那双眼睛,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低着头,轻轻的道:“吴夫人。”
杨金瑶又转过头去,向着他。
我不知道她到底有多久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了,嘴唇都完全干涸开裂,唇瓣微微的颤抖着,几乎能够看到血痕。过了许久,她突然对着念深轻轻的说道:“水流,急吗?”
念深一愣。
下一刻,才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
这个时候,我看到他站在那里,两只手拼命的捏着两边的衣角,手背上青筋暴起,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金瑶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仍旧仰面望着他,问:“水流急吗?”
念深像是已经承受不住这一刻的压力,抬头看向我。
我苍白着脸,只轻轻的对他点了一下头。
他必须要面对。
吴彦秋是为了救他而落水的,他不能连面对吴夫人的勇气都没有,所有的一切,他是见证者,就必须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
念深咬了咬牙,终于开口吐出一个字:“急。”
说完这个字,他像是已经拼尽了全身力气,几乎要虚脱一般的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如果杨金瑶再要问他什么,只怕连他也会崩溃。但这一句问完之后,杨金瑶反而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慢慢的又低下头去。
那纤长的睫毛盖在她的眼睛上,像是一对鸟儿的翅膀,明明可以展翅高飞,但这个时候,却和她的眼神一样,泛着死气,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实在难受,慢慢的弯腰坐到床边,对着她无神的眼睛。
“金瑶,你难受,就哭出来,或者骂人,摔东西都可以。”
“……”
“你不要这样憋着自己。”
“……”
“孩子,全都感觉得到!”
杨金瑶低垂着眼,这么近的距离,我能看到她的脸色枯黄,是完全没有血色,也没有生气的那种黯然,但即使这样,也看不到她的脸上有泪痕,大概所有的眼泪,也只能往心里流,即使抬起头来对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也没有泪。
只有无尽的空洞。
她轻轻的说道:“颜姐姐,你知道吗,我哭不出来。”
“……”
“我也没有力气哭,没有力气骂人,摔东西。”
“……”
“我只是一直在想他,从我遇到他那天开始,到他离开我去河南,每一天,他每一个样子,我都在想,我要尽快,趁着我还记得,趁着他还没有走太远,把他所有的样子都想起来,然后记牢。”
“……”
“不然,我怕将来,我就想不起来了。”
“……”
“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看着她空洞的眼睛,听着她茫然无助的话语,我只觉得心如刀绞,也许她流不出来的泪,全都到了我的心里,这一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吴彦秋心痛,还是在为眼前这个衷情的女人心痛,只能用力的抓着她的手,凄然道:“金瑶,金瑶,为了孩子,你无论如何要挺下去,那是他留给你的,也是他的血脉,你要好好的保重,听见了没有啊!”
相对着我的悲痛欲绝,她反而很平静,只是眼睛里满是血红的影子,过了很久,对着我笑了一下:“我会的。”
“……”
“我一定会撑下去,等孩子长大,等他回来。”
“……”
“只是,他不要太久都不回来,不要一直不回来。”
“……”
“不然,也许,我就会比他老了……”
撑了那么久,我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崩溃,抱着杨金瑶哭了起来,可她却一直就那么木然的坐在那里,像一具没有灵魂的人偶,她的悲痛,传递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身上,心里,可她自己,自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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