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禅让

　　四周围满了晋军甲士，所有人都两眼发红的盯着孔苌，痛恨中带着一丝敬意。

　　这个石勒麾下头号大将当真了得，指挥一支并不算精锐的部队跟他们恶战了差不多一个月，从常山郡打到灵寿县，从灵寿县打到灵寿县衙，到最后他的亲兵都死光了，还在冲杀不休，打起来完全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许多以勇武而闻达于大丞相面前的勇士都死在他手中，尸体围着他摆了好几圈！

　　这样的人，哪怕是敌人，也是值得尊敬的。

　　不过，这个可恨又可敬的敌人的生命也到尽头了。他受了那么多伤，血都快流干了，全靠长矛撑着地面才没有让自己倒下，这个时候随便一名小兵上前，都能轻松的一刀将他砍翻。孔苌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在等，等待着晋军给他补上这最后一刀。

　　只是，晋军不知道在等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动手。

　　他嘴角涌出血泡，两腿软得厉害，每多维持哪怕一秒钟的站立都是一种堪比满清十大酷刑的折磨。但他还是不肯让自己倒下，倔强的站在那里，等待着。

　　终于，晋军军士两边分开，北宫纯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这位威严的大将军昂首阔步，来到他的面前，冲他点了点头：“晋大将军，北宫纯。”

　　孔苌声音嘶哑：“败军之将，孔苌。”

　　北宫纯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孔苌说：“我死后，把我的尸体喂给苍鹰，我想随着苍鹰翱翔于天际，最后再看一眼我的主公……”

　　北宫纯点头：“好！”

　　说话间，手中长剑幻作一道白虹，呼啸而过，孔苌的头颅像绣球一样飞了出去。

　　没有多少血，他的血已经流干了。

　　北宫纯捡起孔苌的头颅，交给副将让他拿去保存，献捷的时候还要用呢。他扫了一眼孔苌的尸体，说：“把他的尸体拿去喂老鹰！”

　　两名军士上前，将孔苌的尸体拖走，拿去喂了老鹰。

　　至此，石虎、孔苌、夔安、支雄这四员大将已经尽数战死，石勒那几个比较争气的养子，如石聪、石生、石挺、石他、石堪等等，也全成了晋军的刀下亡魂，可以说，石勒的老本已经被打清光了。没了这批能征善战的将领，就算他能再次拉起十几万军队，也没有办法再像永嘉之乱时那样卷起如此大的声势了。

　　再多的军队，没有优秀的将领指挥那也是白搭。

　　孔苌和支雄的首级很快便送回了南阳。

　　看着这两颗首级，李睿都有点儿不敢置信。

　　在晋军收复并州之后，他便已经预料到，距离收复河北不远了。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快到这种地步，现在距离收复并州也才过去了不到四个月，羯胡军团的主力便已经不复存在，河北大片大片沃土被晋军切豆腐一样切了下来！

　　用“兵败如山倒”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笑着说：“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收复河北会来得这么顺利啊！”

　　贾攸说：“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胡人也有兵败如山倒的一天啊！看着他们这狼狈逃窜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攻占洛阳、纵横河北时的威风？都不敢相信就是这么一帮人险些将大晋给灭了！”

　　羊崇感慨：“胡人的气焰总算给打下去了啊！真的太不容易了！”

　　一众大臣都连连点头，简直不能再赞成了。

　　过去十多年时间里，整个大晋一直笼罩在胡人的阴影之下，胡人那凌厉的兵锋让他们无法抵抗，胡人粗野的狂笑让他们颤栗。过去十多年时间里，天知道有多少达官显贵变成了胡人的刀下鬼，有多少传承数百年的世家高门被杀得连只活鸡都没留下来！一直以来他们都生活在对胡人深深的恐惧与绝望之中，度日如年，连睡觉丰一只眼睛放哨，生怕一觉醒来胡人就打到家门口来，然后男的蒸，女的煮，老的小的做烧烤！

　　仅仅过去了十多年时间啊，他们却感觉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现在，这场噩梦终于迎来终结了！

　　虽然漠南漠北已经尽数成为胡人的猎场，虽然辽东辽西已是鲜卑人的天下，代郡及代郡以外，拓跋鲜卑只是暂时还算恭顺，一旦让他们积攒到了足够的力量，天知道会不会像匈奴人那样径直杀向长安、洛阳……但不管怎么样，中原、山东、河北、并州、关中等等这些地方已经尽数收复，他们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不过，在睡个好觉之前他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四月六日，朝会上，贾攸、羊崇、韦泓等重臣不约而同的聊起了当前战争的大好形势，同时对李睿的功绩大肆宣扬。他们说的都是些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是现在大咧咧的在朝堂上摆出来，还是有点儿意味深长。一众大臣见状纷纷跟进，一时间朝堂之上马屁如潮，让李睿这个受众心旷神怡，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

　　司马诠也笑眯眯的，一副“我的老师就是厉害”的表情，让少数暗中依旧忠于司马家的大臣极度无语。老大，你真看不清现在这形势吗？接下来就该让你禅让了啊，你还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唉！

　　心里郁闷归郁闷，这些大臣是万万不敢表现出来的。李睿在去年十月发动的那场大清洗到现在都还没有彻底结束呢，虽说这场大清洗是奔着豪强门阀去的，但是那些忠于司马家的守旧势力同样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几乎是被连根拔起了，少数几个苟到现在还没有被揪出来的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哪里敢冒头？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气氛烘托到位后，司马诠主动开口：“过去我司马家治理天下时多有失误之处，又耽于享乐，沉迷于争权夺利，将国事败坏得无以复加，最终酿成八王之乱，大晋的实力在疯狂的内战中消耗一空，胡马乘虚而入，华夏几乎亡于蛮夷之手……每每回想起这些往事，朕便心如刀绞！如今中原虽然光复，然而早已十室九空，千里无鸡鸣，千村万落遍长荆棘，不见人烟，只闻鬼哭……这一幕幕着实让朕羞惭难当！我司马家愧对天下人，朕不配做这个天子！幸得大丞相挺身而出，汇聚大批仁人志士挡在胡马面前，骈足抵肩，浴血拼杀，历经将近十年的苦战，终于将胡人给撵回了塞外，将崩塌的天空撑了起来！大丞相之功绩德行，比诸再造大汉的光武帝也毫不逊色，司马家的德行已然丧尽，实在没脸继续执掌神器了，朕决定，禅位于大丞相，自行削去帝号，当个平头百姓！”

　　这番话刚说出来的时候还有点儿忐忑，毕竟亡国之君，能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但是说开了之后便越发的自然、流畅，一口气说完，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些年来，这担子主要是李睿在挑，他分担的只是很小一部分的压力。然而，就这很小一部分的压力都几度将他逼到濒于崩溃。那时候他便知道，他挑不起这副重担，司马鲜不行，司马邺更加不行，只能交给李睿。

　　李睿并没有像曹丕、司马炎那样挤出诚惶诚恐的表情，甚至来个伏地痛哭叩头如捣蒜，大呼诸公误我这样的套路，他只是平静的看着司马诠，这个他花了九年时间教出来的学生，语气平淡：“你真的作出决定了吗？”

　　司马诠笑着说：“早就决定好了，老师。这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托你的福，司马家的国祚多延续了九年，最后还是以大晋的名义将胡虏全部赶回了塞外，哪怕是宣王、景帝、文帝、武帝泉下有知，也该心满意足了。请老师不要再推搪，接掌玉玺，代我司马家治理这天下，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盛世吧！”

　　此言一出，那些暗中仍然忠于司马家的大臣都沉默了。

　　太平盛世，真的是好遥远的字眼了。从刘秀建立东汉算起直至西晋灭亡，三百年的漫长时光，整个中国似乎也只是在汉光武帝、汉明帝和汉章帝这三代帝王统治的时候享受了几十年的和平，此后便陷入胡乱和天灾的漩涡之中，一点点的衰弱下去，直至灭亡。得亏中间出了个女君邓绥，以其卓越的政治手腕和一颗悲悯的心，带着东汉有惊无险地扛过了中间那十六年最为严重的天灾，并且在天灾频发之际频频发兵痛揍试图落井下石的胡人，给东汉续上了一口气，不然的话东汉可能等不到黄巾起义就要完蛋了。等到东汉灭亡，群雄并起，就别提什么盛世，连太平都变成了极其奢侈的东西。就这么昏天黑地的厮杀了数十年，直到司马家走狗屎运，梦游一般的统一了中国，天下才迎来短暂的太平。

　　至于盛世……

　　西晋有个屁的盛世。就算有，那也只是豪强、世家、门阀的盛世，普通老百姓非但分享不到半点红利，还得为此背负极其沉重的徭役、赋税。这个国家从建国开始便暮气沉沉，一个国家灭亡前该有的征兆它一个不拉，全都有了，还有了一些别的国家所没有的。司马炎一起，太平盛世这个泡沫瞬间破灭，随后便是八王之乱、胡马入中原……

　　真的，这片土地乱得实在太久，所承受的苦难也太多了，所有人都渴望能够迎来一个太平盛世，不要再在乱世的无边血色中痛苦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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