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面具 (完结章)


徐霆茳订婚后,在第二年的春天举行婚礼。

        穆松作为舅舅,作为和徐霆茳一起长大的玩伴,他坐在穆橘身边,笑望着台上两个笑得美满幸福的新人,交换戒指亲吻的时候,穆橘感动的落下泪来。

        穆松拍了拍姐姐的肩膀,以示安慰。穆橘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冲穆松说:“我就是太高兴了,盼了这么多年,终于见到他成家了。”

        “嗯,”穆松低低应了一声。

        穆橘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弟弟,心里头一阵沉默,这一年多来,穆松很少回穆家,但每次回来都沉默了许多,穆橘虽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肯定是对他打击很大的事,她每每想问,却被徐霆茳劝阻,说舅舅这么大了,有些事只适合放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

        “霆茳已经成家了,你什么时候也成家?不管男女,有个人陪在身边,也好啊,”在婚礼的间隙,穆橘小心翼翼的劝:“总比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好。”

        穆松勾了勾唇,脸上带了几丝笑容,他说:“姐,我心里有人,不孤单。”

        穆橘想追问,台上的仪式已经进行下一项了,她只能将注意力放在了台上的儿子和儿媳妇身上。

        徐霆茳带着姜妍敬酒,敬了一大圈才到穆松这里,穆松笑着说:“你这个新郎官,冷落我了,敬了半天才到舅舅。”

        “谁叫咱俩一块儿长大呢,舅舅,”徐霆茳今天结婚,心情真的很棒,他半搂着妻子,两人举杯和穆松碰了碰,脸上同样幸福的笑容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恭喜,”穆松喝空了杯里的酒,然后又倒了一杯,对着他们再次举杯,又说了一次:“恭喜。”

        徐霆茳疑惑的看他,疑惑他为什么要说两遍恭喜,倒两次酒:“是我结婚,你不灌我准备灌你自己?”

        穆松又喝完了杯中的酒,解释:“替秦凉说的,你订婚他都那么开心,你结婚,他一定更高兴。”

        徐霆茳本来已经喝了很多酒,胃里也难受的不行,想着是家人就喝一口意思意思,他们应该也能理解,但听完后仰头喝了干净,姜妍知道秦凉是谁,也跟着丈夫一起喝光了酒。

        接下来还有很多客人徐霆茳要去敬酒,他没法和穆松聊很多,只能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的说:“舅舅,你要朝前看,别和秦凉一样,被困在了原地。”

        穆松笑笑,没有说话。

        婚礼结束,穆松让司机过来接他,自从秦凉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开过车,每次出行都带司机。

        要问原因,穆松打开隔板,望着车前变换的红路灯,曾经红绿黄色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黑白灰。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一天起床,世界就失去了颜色,放眼望去,一片黑白灰,他私底下找医生看过,医生说这是由于心理原因导致的植物神经功能紊乱而使他的眼睛只能看到黑白灰三个颜色,这是心理原因导致的,不是先天性,也不是后天头部受伤,恢复的可能性很大,只要穆松配合治疗。

        穆松却拒绝治疗,他知道,他的颜色,早就已经被人带走了。

        穆松很庆幸,秦凉虽然离开了,却带走了这个世界最缤纷五彩的颜色,那他应该,在自己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感到开心一点点,对吧。

        秦遇的生日,再次邀请了穆松,穆松去了。

        他站在生日宴会的角落,低垂着眼看秦遇和秦家人热闹的有说有笑,分蛋糕的时候,秦遇走过来递给穆松,穆松摆摆手,没有接。

        秦遇愣了下,没有强求。

        “叔叔这些年很忙,都很少见你了,这次生日要不是提前给你的助理约,可能都没法见到你,”秦遇虽然在笑,但语气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上次去图睿办事,想找你,你的助理说你不在。”

        “嗯,”穆松没在乎秦遇语气里的情绪,他淡淡的回:“忙。”

        秦遇张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恍惚觉得他和穆松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再和从前相似了,现在的穆松,冷漠冷淡,已经很少和自己交谈,更不会再开玩笑,有时候秦遇都觉得穆松看着自己,都像是在看别人。

        两人之间是尴尬的沉默,过了许久,穆松开口,问他:“秦凉呢。”

        秦遇怔愣,半晌才说:“谁知道他去哪了,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不过他总是这样,经常消失……”

        “够了。”穆松的脸色阴沉,他看着秦遇提起秦凉时眼神中难以掩饰的厌恶,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穆松从秦家正门出去,却绕到了几年前他和秦凉在一起说话的屋檐下站了好一会,穆松站在这里,回忆了很多很多,抬眼望向前方的黑夜,仿佛有个单薄脆弱的身影。

        穆松毫无犹豫的抬脚跟上去,心里急切的想叫住那个将要融入黑夜的背影,却被门口的停住的车鸣粗暴的将他拉回现实。

        司机在他身边停车,穆松缓缓收回手,拉开车门。

        天气很冷,司机询问穆松要不要把空调开大点,然后才说:“穆总,刚才穆董打电话过来,问你今天要不要回去吃饭。”

        司机是跟了穆松很多年的,从穆松二十多岁接手公司开始就跟着他了,所以穆橘有时候会直接给他打电话让他问穆松要不要回家吃饭,尤其是近几年,穆松出行都带司机,再也不自己开车后。

        穆松揉了揉眉头:“不去了,回家。”

        “好的,”司机答:“那我掉头。”

        许是今天元旦的气氛很浓,让人有了许多感慨,司机望了一眼窗外挂满红灯笼的路灯,怀念的说:“一晃都十多年了,时间过得也太快了,我儿子都二十二了,我记得当年穆总你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兜里总爱揣两颗奶糖逗秦总家的小秦总,可惜小秦总吃了几次就不爱吃了……”

        原本不过是司机一番普普通通怀念过去的话,却让靠着座椅闭目养神的穆总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动。

        那天是元旦,秦遇的生日,天气很冷,穆松还年轻,二十几岁,他兜里总是揣着奶糖,他每次去秦家,兜里都要揣几颗奶糖,逗一逗秦遇。

        那孩子很挑嘴,吃过几次就不喜欢吃了,就像蒸蛋一样,吃过几次就不再吃了,亏自己还为他学的辛苦。穆松从秦家出来的时候兜里还剩一刻奶糖,揣在兜里,被身上的热气捂得都有些化了,他想扔掉,却在秦家门口看到个脏兮兮的小孩,穆松心头一动,走过去把奶糖递给他。

        为什么会那么做?也许是年轻的穆松比较喜欢小孩,也许是因为秦遇的原因爱屋及乌。

        那小孩呆呆傻傻的,蹲在墙根,不接也不动。

        天真的很冷,穆松没有耐心,他蹲下来,剥开糖纸把糖递到小孩的嘴边,小孩看了看他,张口把糖咬了进去。

        小孩的腮帮子就鼓了起来,像只可怜的小仓鼠。

        穆松笑着问:“甜不甜?”

        小仓鼠眼神茫然,僵硬的点点头,声音小小的:“甜,好甜,好甜。”

        穆松得到满意的答复,就离开了,等他再回头的时候,那个地方已经没有那个脏兮兮的小孩的身影。

        穆松想了好几年他们什么时间见过,一直一直没有想起来,却在这个元旦的夜里,猝不及防想起。

        但要是没有司机的提醒,穆松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那个说奶糖好甜好甜的小仓鼠。

        他那天想吃甜甜的冰淇淋也是因为这样吧?

        穆松一直以为秦凉在演戏,戴着面具和他在一起,但其实秦凉才是活的最真实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在失去妈妈的那天,他也失去了和妈妈在一起时的所有,剩下的秦凉,是当初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可穆松却要教会他成年人世界的规则。

        穆松回到家,他的家,在南山公寓。从秦凉走后,那里就已经是穆松的家了。

        关上门的刹那,他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如果,他早一点,再早一点,遇到他,珍视他,给他很多很多奶糖,然后带他去看看这个世界有那么多那么多和奶糖一样甜的风景,去感受那么多那么多和奶糖一样甜的事情,那他们会不会,就不会这么苦,这么累,这么难过。

        真正的死亡不是没了呼吸,没了心跳,而是被人遗忘,就像秦家一直在抹灭秦凉的存在,徐霆茳也会在很久以后不太记得秦凉,但穆松记得,只要他记得。

        不是被困在原地,而是……舍不得从美好中离开。

        在徐霆茳的记忆中,秦凉是个可怜的孩子,尽管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偶尔徐霆茳还是会想起他,只不过在脑海里最先出现的是一个孩子的形象,尤其是他当了爸爸之后。

        徐霆茳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秦凉的场景,穿着白色T黑色长裤的瘦弱小男孩,坐在诊室里,平静而乖巧,直到秦烈用略微惊恐和极度厌恶的语气说着他用这幅样子亲眼目送亲生母亲的离开。

        看到他这幅样子,谁又能想到他的母亲是坠楼惨死的呢。

        徐霆茳是惊讶的,他原本以为这个孩子是精神发育迟滞或者是精神分裂中对任何事情都非常冷漠的那类——作为医生他知道,一旦得了这样的病,这个孩子的一生基本就毁了。可后来他才发现,这个孩子不是,他那么平静的表情下是为了掩藏他对这个世界的不知所措。

        妈妈去世前,他因为对母亲的爱和恐惧分离出来两个人格来保护自己,但发生在两个人格上的事情他清清楚楚,有时候徐霆茳都分不清秦凉的身体里到底有没有那两个人格,但这些不重要,刚从学校毕业的他还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同情,所以他非常有耐心的教会秦凉学习别人脸上的表情,帮助他离开这个要把他锁住的医院。

        徐霆茳曾经以为自己成功了。

        但世事无常,秦凉会遇上他舅舅,是徐霆茳怎么也没想到的。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又在一起纠结了多久,他问过,穆松不说,只要穆松不开口,徐霆茳就无从得知,他参与这件事情中不过几个月,猝不及防的见到了秦凉的死亡。

        也许在潜意识中徐霆茳知道秦凉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一个带着不会痊愈的溃烂伤口的孩子是走不到终点的,但人总是会抱有一丝的希望。

        但他最不愿看见的,是穆松因为秦凉的离开,彻底把自己困在了他走的那天之前。

        医生说秦凉的呼吸机是穆松拔掉的,徐霆茳听完胸口也跟着疼了起来,他明白,他的舅舅也在同一天死了。

        秦凉的后事很简单,徐霆茳没有机会参与,只是知道穆松消失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他从前那般,上班下班休息,非常的规律,却也非常的沉默。

        秦家人一直不知道秦凉的去世,穆松不说,徐霆茳也不会去多管闲事,这件事也就成了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提及的秘密。

        几年后,徐霆茳的孩子降生,穆松很喜欢他,只有面对小孩子的时候,穆松脸上才会露出几丝笑意。

        孩子十一二岁的时候,穆松的眼角添了好几丝皱纹,他和徐霆茳一起站在一起,看着庭院里和狗狗打闹的孩子,忽然开口:“原来十多岁的孩子,也可以长这么高。”

        徐霆茳疑惑的看着他,穆松轻笑,他的目光仿佛透过自己的孩子投向了无尽的过去:“当年的秦凉,小小的,像只仓鼠。”

        徐霆茳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不能规劝,因为无法感同身受,他不是穆松,不懂他的爱意多深。

        就像他不是秦凉,不懂他曾经多痛。

        孩子面对未知恐惧的伤口会放声哭泣,或者封闭自己,而成年人,却把它埋在心里,任它溃烂,然后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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