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挣扎
入夜,微凉。
萧练眼睛里的血丝还未散去,胡茬从下巴上长出来了一点,看上去竟有些宿醉未醒的样子。只是他身上丁点酒味都没有。
他轻轻推开王府里下人住处那一户独门独户的小院。沁脾的檀香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好哪怕是一点。
意外的是杨珉之并没有睡,油灯微弱的光线下他静静的坐着,嶙峋的脊背在轻薄的衣衫下支楞出来,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老了十岁。听到自己院门被打开,杨珉之微微抬了抬头,看到来者是萧练,又将眼皮垂了下去,招呼都没打一个。
萧练也不恼,抬脚就走了进去。浓郁的檀香顿时扑面而来,呛得萧练眉头都蹙了蹙:“这么浓的檀香,不是用来安神的吧,你是想把自己熏晕吧。”
杨珉之半垂着眼帘,头也不抬地答道:“我睡得浅,闻惯了这味道,要是味道淡了就闻不出来了。”
萧练拣了把椅子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壶看了一眼,茶是凉的,又意兴阑珊地将茶壶放了回去。萧练一哂道:“我克扣了你月俸吗?你连杯热茶都喝不上?”
杨珉之无奈道:“你何时给过我月俸?”
萧练回忆了一下,好似的确是没有这回事,尴尬地笑了笑:“你这时不时就玩消失的,给你月俸不合适啊。”
杨珉之冷冷地斜了萧练一眼:“你大半夜来找我,就是来喝茶的?王府是没钱了么?”
萧练看着杨珉之,嘴角勾起一个笑,淡淡地问道:“为什么想杀王韶明?”萧练声线平稳,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在问杨珉之:“你吃饭了吗?”
杨珉之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了眼萧练,冷笑道:“我何时想过要杀王姑娘了?”
萧练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地方飘来,平淡又悠远,听不出喜怒:“我想了整整一夜才想明白。我们都以为山匪要绑架的目标是阿英,因为王姑娘乘了我们的车才遭了此难。后来我发现我一开始就错了。”
杨珉之侧脸对着萧练,一侧脸颊被窗外的明月照得忽明忽暗。他似颇有兴致似的看着萧练:“哦?愿闻其详。”
萧练叹道:“一开始的目标原本就是王姑娘。山匪没有绑错人。我以为是徐家要报复阿英,才买通了山匪。但是彦青曾对我说过,最开始雇主找的是他,是在王姑娘被绑的三日前,说的是要南郡王府里的女人。王姑娘一直被我当作客人,所以我从来没有将‘南郡王府的女人’这几个字与她联系在一起。”
杨珉之嗤笑道:“南郡王府的女人难道不应该就是指的王妃么?”
萧练冷冷一笑:“如果阿英在府里,那么这么说没错。但那日是皇上的寿辰,恰巧我送给皇上的贺礼需要花时间布置,所以这个人并不是阿英。”
杨珉之好笑道:“即便是这样,怎么又成我想害王姑娘了?我那日可是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啊。朱雀大街上的炮竹我还亲手绑了几根呢。”
萧练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在桌上:“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怀疑你。”
杨珉之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萧练。
萧练叹道:“如果不算丫鬟,南郡王府里的女人就只有三个人,阿英、徐婉瑜和王韶明。徐婉瑜装疯卖傻是不会轻易出梅院的。那么只要保证阿英不回王府,南郡王府的女人就只有王韶明一个。你正好能做到这一点。”
杨珉之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也能。”
萧练点点头:“的确,我也能。能在皇上寿辰那日保证阿英不回府,又能第一时间知道王姑娘要去赏桃花的人,就只有我们两个。但我不是凶手,所以是你。”
杨珉之嗤笑道:“你不觉得你说的话有些牵强了么。”
萧练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继续说道:“在彦青没接这桩生意的情况下,大当家来找了雇主,表示自己愿意接。一直待命的大当家终于在王姑娘赏花的那日等到了机会。”
萧练摇了摇头,万分无奈道:“也是凑巧,这帮山匪竟然选了个桃林背后,这么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安营扎寨,连布置截马车都没花多少功夫。”
杨珉之的眼睫在刀削的鼻梁一侧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让他的皮肤看起来都泛出些青白的颜色:“那日提出去赏桃花的人可是阿英。借故不去看桃花,想让季尚与王姑娘单独相处的人可是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了?”
萧练嘴角的弧度微微挑起一些,眼神却是越发的冷了:“所以你没有告诉山匪车里究竟会有多少人,故意让他们轻敌只派了五个人来截王府的马车。若不是王姑娘不会功夫受制于人,那五个人连季尚都打不过。如果车上还有我和阿英的话,那条路上只会有五具蒙面的死尸。”
杨珉之讥讽道:“所以,不还是你害了王姑娘么。”
萧练沉声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一个无辜的人?”
杨珉之好笑地看着萧练:“你觉得她无辜?你可知道她来王府是什么目的?”
萧练眉尖拢了拢:“太常王慈的算盘我知道。”
杨珉之又好气又好笑:“你既然知道,你的应对之策居然就是希望她与季尚发展出真正的感情?”
萧练冷声道:“有何不妥?”
杨珉之终于笑了出来:“我原以为你还有点聪明,结果还是个傻子。如果王韶明没有出事,王慈在朝堂上提出要立王韶明为太孙妃,你根本拒绝不了。”
萧练的手指用力按在桌上,骨节都有些泛白:“那你就要用这等下流阴损的招数?”
杨珉之若无其事地将落在胸前的长发拢了拢:“我已经很仁慈了,我一开始就没有说要她的性命,只是要她的清白而已。”
萧练怒极:“你太卑鄙了!”
杨珉之嘲讽地看着萧练:“你如此动怒,难不成是对她动了心不成?”
萧练恨不得一拳揍在杨珉之脸上:“王姑娘与季尚本已情投意合,只要在多拖一些时日,此事自会有转机,倒时皆大欢喜,有何不好?”
“皆大欢喜?”杨珉之仿佛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在这样的世上你居然想求一个皆大欢喜?”
萧练怒道:“可你知道出了这件事后,阿英已经几日没有睡过好觉了吗?阿英不是那样心狠卑鄙的人。她若知道此事是你做的,可能会更难过。你知道吗,萧,昭,业!”
杨珉之那青白冷漠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紧跟着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你都知道了?”
萧练死死地盯着杨珉之,眼里都是怒火。
杨珉之也不纠缠这个问题,继续说道:“你以为我对王韶明出手是为了阿英?”
萧练怔了怔,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盛的怒火:“你说什么?”
杨珉之有些好笑地看着萧练:“你一个满脑子只会想着女人的人,是怎么还被封了个皇太孙的,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么。“
萧练看了看眼前这位“祖宗”,讥讽道:“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头顶上冒青烟的不正是你么。”
杨珉之懒得和萧练斗嘴,淡淡地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那么多告诉你点也无妨。你以为我当初为何要违逆圣意,执意要娶阿英?”
萧练浓眉浅浅拧起,难道不是因为你把阿英当天女下凡了么?但这句话萧练没说。
杨珉之叹道:“或许我们的皇上自己都没发觉,他对王家的忌惮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那个天真的二王叔自以为与王融交好,迎得了王家的支持,就能动摇先太子储君的地位。可恰恰是王家一面倒的支持他,才巩固了我父王的储君之位。”
萧练道:“可是文慧太子妃也出自王家。”
杨珉之好笑道:“母妃生性太过恭顺懦弱,早就是王家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否则王融当初身为太子府侍郎怎么会去投靠了西邸。”
萧练道:“所以你娶阿英,看似是违逆上意,其实反而是顺应了圣意?”
杨珉之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当时是真的在违逆圣意。但是只有这样日后我才能有上位机会。”
萧练渐渐回过味来:“与其娶一个权臣之女,不如娶一个徒有虚名的士族之女,这样不仅不会被忌惮,还能赢得何家无条件的支持。”
杨珉之手指点了点萧练:“你还是不算太笨。”
萧练握紧的手放在衣襟上,紧握的拳头让缠绕在手上的纱布箍进了才刚刚结了一层痂的伤口里,一丝鲜血从手心里渗出来,滴落在月白的衣襟上。”你为什么一直骗她?你知不知道她一直在等你?”
“等我?”杨珉之失声笑道:“我看她挺开心的。”
他说这话时包含深意地看了萧练一眼。
萧练怒极,一拳揍在杨珉之的脸上。
可是拳头才刚刚碰到杨珉之的脸,他的手臂就像忽然被卸去了力气一般,忽然之前垂了下来。一阵心悸传来,萧练瞳孔骤缩,他抬起头来,看见杨珉之低垂着头,隐藏在黑暗中微微勾起的嘴角。
“你做了什么?”很快不止是手臂,萧练的双腿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似的,开始颤抖。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吃?为什么还是会中毒?
杨珉之一直蜷缩在阴影里的身躯舒展开来。萧练这才看见,他身上的衣襟上全都染了血。手腕上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已经凝固。
杨珉之重重地吁出一口气:“你还真是厉害,这么重剂量的迷药是头牛都迷倒了。你若不是动了怒让气血翻涌得更快了些的话,你还能撑得久一点。”
“为什么你没事?”萧练勉强让自己的双腿站直。
杨珉之轻声笑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都不是活人,也用不着呼吸。”
杨珉之伸手将屏风推开一些,露出屏风的卧榻。绞绡纱的卧榻前,用鲜血画了一个奇怪的但却十分熟悉的图案。
萧练瞳孔骤缩,眼前的天地似乎在旋转,小院的门槛变成了一条水蛇,让他跨不过去。
但是不行,不能就这么死了。不能让萧昭业这样回到何婧英身边。
萧练用手抓住门槛将自己半个身子送了出去。
杨珉之从屋里走出来,将手轻轻搭在萧练身上,将萧练轻而易举地拽了回来。
萧练满目通红,手指连门槛都抓不住。
“为什么?”萧练嘶哑的问道。
杨珉之冷笑道:“为什么?难道要我看着你着皇太孙冠服站在金銮殿前?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享受属于我的一切?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你把阿英夺走?”
萧练咬住自己的舌尖,顿时浓烈的铁锈味充盈了整个口腔。舌尖传来的疼痛终于让萧练清醒了一些。他反手一拳打在杨珉之的脸上,跌跌撞撞又往外跑去。
他还不能死,何婧英根本不知道自己处在危险之中!
杨珉之从嘴里吐出一颗碎牙,暴怒地拿起桌上的茶壶敲在萧练的脑袋上,鲜血从萧练的额角流下。
萧练张嘴,想大喊出声,但喉咙就像被麻痹了一样,只能发出“嚯嚯”声。
可是不能死啊。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
怎么能将阿英交回这样的人手上呢?
可黑暗渐渐弥漫上来。萧练就像落入泥沼的人,慢慢一点一点的下沉,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脚踝、膝盖、腰际、胸膛、脖颈,直至黑暗淹没过下颌,掩住口鼻。
他的双手在虚空之中徒劳的挥舞,可周围连一根稻草都没有。
杨珉之重击萧练之后,身形晃了晃,他有些无力地扶住了桌子。杨珉之这具躯壳真的是太弱了,加上之前布阵费了不少血,现在竟然有些头晕。
好在萧练早已吸入了足够多的迷药,任他再挣扎一会儿也该没力了。
杨珉之干脆倚在桌边,看萧练如水中溺水的人一样在紧紧抓住门槛做最后徒劳无益的挣扎。
……
……
清晨,何婧英有些疲惫地醒来。昨夜做了一晚上噩梦。
自从淳儿走后,何婧英就没有再用过贴身侍女了。她此时也懒得再唤丫鬟来,赤着脚走下床来,将门打开了。
门外,“萧练”逆着光站在那里。
何婧英莞尔:“你怎么来了?”
“萧练”微微一笑:“阿英,我回来了。”
那一抹笑含了久别重逢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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