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无忧摆弄着手上剪纸剪出来的小老虎,那是他自己的生肖。阿九在整理林煜悄悄塞进来的东西,和宇文怜一起商议着什么,没空陪他。他只能自己剪了纸,抓着老虎脚下的一角,在眼前看了许久。
从小姐姐就教给他,要乖一点,才能在不是家的地方活下去。
只不过无忧一直到现在,还不清楚到底哪里是自己的家。他是和阿九亲昵了不少,只是他自知性子敏感,阿九的承诺他也不敢相信。无忧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哪点值得喜欢。他看不上自己,在希望别人一样看不上自己的同时,却又控制不住的对别人有了些许爱情。
那就不自觉的,希望别人能对自己好一些了。
这样的心情矛盾的很。
他还记得,姐姐出事之前自己都不把她的劝告当回事。直到她出了事,自己才每次都和她说,你说的我都听。
听话听惯了,谁说话便都会听了。
一直盯着剪纸看也不是不会累。无忧把小剪纸放在床边,看着在房里背对着自己阿九忙碌的身影。
有那么点像是自己的兄长。
他已经将近一个时辰没有回过头了,若算上一句话说完的时间,那应该是天色还没黑下来的时候。他想和阿九说几句话,随便聊几句也好,但就是不好意思开口,即便是开了口,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阿九和宇文怜说话的时候,自己插不上嘴。
就这么一直坐着,无忧心里愈发闷着,干脆起了身,拍开门跑到外面去。
“那小东西怎么了?”宇文怜被他不满的拍门声弄的一阵蹙眉,但应当是原本心情不错,还是问了一句阿九。
“应该是不大开心。”阿九回答道,看着无忧拍门离开的动作,如实说了自己的猜测。
“这样,那你跟出去吧,有话待会再说,我也看看这些。”宇文怜拿起桌上的笔对阿九说道,对于这些事情,他向来猜的仔细,阿九急忙的翘首样子,早就被宇文怜看在眼里了。
“多谢您!”阿九道了谢,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小无忧…”
他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观星,阿九叫了他一句,便也和他一同坐下。
无忧偏过头,看着阿九。也算是忽然注意到了,自己昨夜里喝醉了酒,不怎么清醒的情况下,弄得人家唇角的那块青紫。他微微启唇伸出手,轻点在伤痕上。
“…疼吗。”
明明都已经近了六月份,无忧的指尖却还是这么凉。这句话倒是让阿九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问了一句。
“不疼。你怎么了?”阿九摸摸他的头发问道。
“……”无忧收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我没想到你会追我出来的。”
阿九有些好笑,“我看出来你不大开心了,所以想着跟你出来问问。”
无忧抬起头,怔怔的看着阿九,一字一句的问道,“我的心情…是你跟出来的理由…吗。”
“嗯,是啊。”他点点头说道,“虽然我算不上很了解你,但我其实也大概能看得出,你的心情。”
他心头一紧,其实,基本上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心情。
“好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管你想不想多,总之,你不介意的话,我会陪你的。”阿九笑叹了口气,自顾自的打趣了两句,却发现他表情依旧冷淡的很。“怎么了?”
“我想起那个丢掉的玉佩了。我说…你突然被宇文淮烨疑心,是因为这个吗?”无忧想着,那玉佩也不是凡品,自己弄丢了没再找到,被顺走了哪个小贼胆大包天敢卖了去?还不都是上交给官府,要这般的话,还真就必然经宇文淮烨的手。虽然阿九没提,可是他的玉佩无缘无故出现在了天水郡,这不管如何都该起了疑心。
“不是,别太在意了,没事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只要能处理好了,就都好了。”阿九猜到他会在意这个,当时没有和他说,却不曾想他自己问了起来。
“嗯。”无忧不置可否的应了声,“你去忙吧。”
“那你呢?”
“我坐一会,也会去找你。”他眯起眼睛把头转向月亮,看起来还是不怎么好意思。
待阿九回去了,无忧望着月色,才想起自己远在异地的兄长。相别天涯两地,只是他还惦记,自己离开的时候,何文泽的那番话。不过,抛去那些事情不谈,也不知道宇文怜的消息递了过去,对他来说是开心还是不怎么开心。无忧对于祝氏的事情一向是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的,也就理所应当的认为,知晓了一直以来都在调查的事情,即便只是有个苗头,也应当是开心的。只不过在这之余,无忧惦念着他的话,猛然想起,祝氏是他的母亲,任由他再如何刻薄,总也不可能因为调查到母亲的死因而开心。
他有那么些担心何文泽。
这人脾性古怪,为人虽谦逊有礼,可背地里却也是真的无情。
希望他的冷血,能再多一些,不要太冲动的插手这件没有太多证据的事情。
无忧对着月亮这样默念着。
此一明空,同样也有旁人,拜月默念千遍。
“我想…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只是我现在也出不去,没法子替你准备什么了。不过…我知道你对星空感兴趣,我可以替你猜猜看,浩瀚星河,都说了什么。”何文泽趴在窗边,兴许是累了,转了个身子躺在他膝上仰头看着时笙,戏谑似的点了点他的唇,“总之…先祝你安好吧…”
他和他都出不去。
何瑾美名其曰叫了人手替他分担琐事,可却实为监视。朝中之事他说的确实有道理,自己刚刚回来,也不见得能处理好,且百官也基本都更偏向于何瑾。本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何涉还在的时候,自己就已经随着被废的祝氏成了庶人,这么些年来也没能找到证据为祝氏翻案,若真按实际来说,自己现在确实是也没什么资格与何瑾争的。何涉的诏书确是自己没错,但总要倾听百姓意见,总也不能让自己成了风口浪尖上的那个罪人。
平心而论,何瑾处理的政事是十分妥当的。
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自己是为了蜀国考虑。战乱初定,百废待兴,若这个时候贸然禅位,阵前生死回来的将士也是不肯服的。攘外必安内,如若内政不顺,纵然百万雄兵亦难防敌军千人。离心为最上策,可抵千军万马。这些事是何瑾跟何文泽两个人都知道的,只是不约而同的,都没有提出来。他还是想要控制这个小皇帝,甚至想自己做皇帝。但他也知道,现在的时机不允许,只好暂时先这般监视下来,往后再作打算。
再说些私心的话,何文泽自己压抑了那么久,到了手的权利,他真有些不甘心,被人威逼利诱一下就让了出去。
“陛下,您还未休息?”
有人叩了门,何文泽不大满意的回了句进来。
“这是殿下拜托给您送的苦艾草,说是看您夜不能寐,便给您这个让您安寝。”
来人低垂着头,何文泽站起身子,亲手去接了那份艾草。
“有劳您了,那个,我该怎么称呼您?”何文泽一样垂眸问道。
“贱名陈皓。您大可不必理会。”
他抬起眼睛,眸中与世无争,只是摔入尘埃,多了些许寒意。
这寒意彻骨,冷的何文泽在五月天里,也如同风霜彻遍衣袖。
回忆席卷而来。
自己幼年的事情接二连三的被何瑾搬了出来,可这一次,他搬来的却是自己最害怕的。
当年前朝不当何涉面的时候,都会提上两句。这孩子性子和模样长得都好,若在乐府里好好调教,怕也是个千金美人。自己不是没有应过,后宫里玩些伤痕,而前朝更多的是让他放弃自尊的事。
为着这些,不是没和时笙闹过。
陈皓是当年对自己最好的一个,后来辞了官,不知道因为什么,被何瑾又抓了回来。
旧年承欢皆在眼前。
“子阳…大人…”他咬咬嘴唇,努力挤出一个笑意,“没想到是您。”
“我担不起你这一句。”陈皓轻笑了声,看了看坐在房间里正一脸紧张的时笙之后,又把目光转了回来,“他等你呢。怎么每次见了我都跟什么似的。”
何文泽点点头,还是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
“等等。”陈皓忽然站住脚,回过头来跟他说道,“艾草气浓,你别因为这个错漏了什么。你聪慧又通得医术,这便是他让我从来这个给你的意思。”
陈皓讲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话里的边边角角都像是浸透了花心上的露水,软玉温香。
“多谢您。”
他关上门,拆开了那一份并不多的苦艾草。
浓烈的香气直冲着房间,他把艾草都倒在一边,“阿笙,你来帮我挑一下。”
时笙应了声,便随着他一同将所有艾草都摊开来。
那些艾叶里赫然夹杂了些麻蕡。
若要研磨捣服,量少多用,总也是看不出的。
何文泽蹙眉,忙把那瓶药里剩余不多的粉倒在一边,仔细尝了尝。从前不清楚这药性,只记得母亲吃过后确有疯癫,他又分析不出里面的药物到底是什么,因此并不敢贸然入口。
艾叶掩盖了麻蕡的浓重气味,佐以白薇,伤身根本。若日日服用,即便是母亲不选择跳井自尽,过不了多久,应该也是会死于身子的不适。
定要对她赶尽杀绝…?
他站在原地,温柔的笑靥悄悄染上眼角眉梢。
是…卫国吧。
“阿笙。”他轻轻叫道,“先休息吧,明日再说。”
他身边的木桌底被他不经意间划出三道长痕,刚刚愈合没有多久的指甲又一次被血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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