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墨迹暗淡,纸也都泛了黄,边角起了毛,开了几个小小的口子。
他要来了那坟里的匣子,然后把这些纸页从匣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的。
那是何涉的手笔。
其中有几张重要的,是十四日,算起来那年正是自己八岁,在自己生辰前没有多久。
仿佛何涉就在眼前。
“小张仪呀…你说…该给湄悦取个什么字?”他兴致冲冲的问着自己身边的总管道。
“这种事情…还是得至尊您来选,奴才怎么好插手。”张仪笑着看自己的小主子说道。
“你快帮我想想!”何涉不满的说道。
“那,明玉如何?”
何涉挥毫写下,把字转正了给张仪看,“可有什么讲究?”
“掌中明玉…大公子一直是您的明玉吧。”张仪低眉笑道。
不出意料的,何涉脸一红。
“改成明彧好了,这样也不至于太出挑让人看出什么来。”他轻轻的画掉了那个玉字,写了个彧上去。
“这样更好。”张仪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也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这孩子一直都这样。自己不过比他大了四岁,随他一起长大的,他竟从未有过什么架子,下了学还是什么的,只要回来便都要抱抱。
自己的父亲一直都这样温柔。
唯独对自己不温柔。
可他看到这张纸的时候,却是泪沾湿了眼睫。何文泽一直只是猜测,何涉并不讨厌自己,但这字里行间的情意,他这才知道,何涉是真的很爱自己。那这样…为什么要杀了祝氏,又为什么连自己年幼时候,衣裳都是捡的姐姐的穿?
匣子里的信纸上,还有许多许多,关于自己婴孩时期,何涉记下的字。多半是夸自己可爱,也是多提了祝氏,提她辛苦,也提了爱她。
“阿叔。”何文泽对着眼前递来匣子的何瑾求道,“您…能不能带我去见见,张仪大人?我知道…您认得他。”
何瑾的手刚刚碰到桌案上的纸,听着何文泽这一句,却又不着痕迹的收了回去。他点点头,对何文泽说道,“你不接着看了?我带你去也好,只是你要记得,张仪现在的样子,我和你保证不了是完好的,当然,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和我闹,明白么?”
他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时笙,垂眸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带你去就好了,时家的小公子,能不能在这边等等?如果您拒绝我的话,我会很为难啊。”何瑾看向时笙问道。
时笙犹豫了一下,而后坚决道,“那臣请四殿下,务必将我家公子好好的带回来。”
何瑾对他点点头就当应了。
他跟着何瑾出了宫门,只坐在车里,用手撑着下颌看承安的街。
“阿叔,真羡慕您能经常出来。”何文泽似乎自言自语的说道,“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个国家居然…是我的。啊…我从前可是个连吃饭都要下跪才能求来的。”
“我不大的时候,有段时间是在乡里生活的,不过不管是从哪方面来看,我总要比你幸运的多。”何瑾没有看他,就那么随口的回了句,“我倒不希望是你的,我一直都觉得你管不好,像我兄长一样。”
“但我爹不一样管的很好。只不过…他虽然很棒,但我们不在的时候,还是您的帮助,才能像现在这般好。”何文泽看向何瑾,笑着说道。
何瑾哼了声,没理会他。
车子停在一处院落前,何文泽站在门口,望着院内清瘦的中年人。他似乎没有发现院前的车,依旧自顾自的给院中的花草浇着水。
“张大人…”何文泽轻轻的叫了一声,四目正好相对。
还没等张仪回应,他便三两步的扑了上去。只是刚刚抱住他,何文泽便感觉到了张仪猛地一个哆嗦。
他赶忙松开了手,疑惑的问道,“您怎么了?”
张仪的目光落在何瑾身上,他把何文泽拉在身后,质问似的说道,“你今天来了,又想干什么?我先告诉你,你怎么样都别想从我这里听到半点的好话。”
“你误会了。陛下想找你,却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只是带他来找你的。”何瑾摆了摆手,站在府邸门口,“陛下政务繁多,你还是快一些,问问他到底想和你说什么,然后别耽误了他的事。”
何文泽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张仪手上的伤痕。
“您…手上?”他扯了扯张仪的袖角问道。
“四殿下做事不大让人信服,自然想从我这拿到些什么了。”张仪怜惜的看着何文泽,“稚才的人有些也是在奴才这里的,他想要而已。陛下不必担心,奴才无碍。”
“你这样的人,要了兵权有何用处?倒不如与我,还能为了社稷出力。”何瑾调笑道。
哪知道张仪却是一阵怒火,“你这个没心肝的,枉了主子那样对你好,到头来你倒好,要抢了他的江山?”
何瑾不置可否的歪歪头,没争辩什么。
何文泽只是问了一些,关于自己母亲的事,其余的大约只是多关怀了下张仪,“张大人,我娘…和我爹…”
他这才得知了当年的事情。卫国强迫着何涉给祝氏下了毒,何涉也懂些医术,硬是忙了许多个深夜做了份解药,试图能吊住妻子的命。只是祝氏依着毒药是强灌的自己才以为,他是在害了自己。那解药她一点没动,写了咒就丢在了井里。
往后的几句话,何文泽根本没听进去。
他只记得,血债血偿。
江山一望,愿来路不再迢迢。
娘…爹爹他爱您…
“小无忧…”阿九的手指抚上无忧紧蹙的眉目,轻轻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从夜里就是这样,睡也睡不踏实,起来莫名其妙的问了些问题,还没来得及吃点什么就又睡了过去。
阿九没时间去猜测无忧到底怎么了,摸着他还有点发烫的额头,温柔的唇也有些干的裂了鲜红的口子。他含了一口水,轻轻的凑了上去。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是忽然间,不在意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想要照顾他一辈子。
他看着无忧的眉眼,拿锦缎又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天色明朗不少,刚刚也让守在府上的小侍卫去叫了宇文怜方便叫疾医前来诊治,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在这些事情上口是心非常常火急火燎的七殿下,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来。
阿九掖了掖他的被子,在床边倒了药,依旧是含着水送了进去。
“九殿下…”
哪儿知道他还没来得及起身,门口便是小侍卫的一声,阿九听着那声音由急忙变成了茫然,最后变成了不知所措。
“怎么了?”阿九猛地回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心虚来。
“七殿下说,他有些事,所以先找了疾医来。等他处理完了手上的事情,待会便亲自来找您。您要现在见见疾医大人吗?”小侍卫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将宇文怜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阿九听。
“有劳有劳,快请进来就是了。”阿九暗暗揉了揉自己跪在地上早就有些麻木的腿,连忙往边上挪了挪,目前看来,他暂时是起不来的。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御医,想必医术也是精妙极了的。不过是态度差了些,面无表情的给阿九行了礼,连一句旁的话也没有。
直到把了脉,他才向阿九问道,“敢问九殿下,与小公子服用过什么药物?”
阿九回忆了一下,“常用的药,他夜里烫的太厉害。”说完,他把药瓶递给了眼前的御医。
那小御医接过看了眼便点了点头,跪在地上上身伏在在床榻边用无忧的笔墨写了份方子递给了阿九,“九殿下接着和小公子吃就是,待小公子能起身了,便按这个与他。”
“这样就可以吗?”他愣了愣,接下了方子,略有些拘谨的说道,“还需要有什么特别照顾的没有?他这是怎么了?特别突然,昨天还好好的,晚上出去了一会,约莫是亥时才回来的,然后也没说什么,就突然这样子了。”
“忧思而已,瞧着小公子的身子本就有些虚弱,再加夜里许是贪了凉喝了点风进去。只是不知小公子是否还有心悸或胸闷,也便不好过多说什么。”御医看了眼无忧又补充了句,“臣以为,九殿下应多关照,小公子似有心症,这次忧思郁结,又赶上了风,即便是来不及能叫臣赶来,也该立刻叫疾医前来诊治。”
“我记下了,多谢您。”阿九硬撑着站了起来,腿麻的他有点想笑,“今天有劳您了,我送您出去。”
“不敢劳烦殿下。”御医依旧简单的行了礼,便自己离开了。
他把药方交给门口候着的侍卫,吩咐了先去备好这些药材。
“无忧?”他回过头准备回去接着守着他,却瞧见无忧也正看着自己,“你怎么醒了?”
无忧沉默了一下,用不大的声音说道,“太吵了。”
“吵?哪儿?”阿九努力听着,却也没听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罢了。”无忧撑着坐起身子,垂着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兴许是做了梦。
阿九回忆了下御医的话,忧思…明明前些天都好好的,也不见他哪儿不大开心,怎么忽然…忧思郁结了呢…
“小无忧。虽然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是…我会一直陪你的。”阿九坐在床榻前,抬眸看着他毫无生气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视线的问题,阿九看无忧那只不大好的眼睛,更多了份不该有的黯淡。
他许久才对阿九的话做出回应。
“和我在一起,你会很委屈的吧。”
“嗯…”阿九觉得有些好笑,想笑无忧怎么忽然会这么想。他摸了摸无忧的头发,认认真真的对他说道,“我还时常担心,我会让你委屈了。”
无忧没有躲,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蹭蹭他的掌心,只是任由他摸自己的头发,依旧是一句话也未讲。
对着这样的歧路,到底该如何做出决断…
那份国仇家恨,与这点滴的情意。
他还记得,霜雪融化后,燕子在空中翔过的痕迹。春枝柔软,遍山峦青翠。
执手迢迢千里,亦是故乡。
“阿九。”
人未至,声先至。
“宇文淮烨给你的官职已经定了,你瞧瞧看。”宇文怜叩了叩门,手里握着份信。
相别轻易。
却莫轻易。
云流万里,何瑾刚送了何文泽回宫,在转角处便遇见了陈皓。
“我要和你说的是,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陈皓无悲无喜的说道,“探子早些天赶来,今刚和我说过,和卫国的协议已下,何文泽剩在边塞的亲兵,很快便能赶到承安,到时候,他们是一定会见何文泽的。你要是再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我想着被他们说了谋反,可不是什么好事。”
何瑾蹙眉,“这么快吗…那我该如何?”
“想知道?”陈皓挑眉看了眼何瑾,随后笑开来,“跪下求我,我就告诉你。”
他黑着脸从陈皓身边跑开去,“不必你,我自己也会想。”
骗走了何瑾,倒是能跟何文泽好好说说话了。陈皓无奈笑笑,往宫里去。
江山煌煌,不过信手一张舆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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