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樽酹酒,空见旧事,不见故人。(何涉×何瑾)
落雪满阶,少年秉烛月下,锦衣翩然。
淡泊明志。
那是何瑾不曾见过的锦绣模样。
“小弟。”他把灯放低了再低,手里拈着一枝刚刚折下的白梅,见到何瑾便递了上去,笑颜里是山峦遥远,好看的不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啊,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的。”
何瑾手里握着何涉递来的白梅,暗香悠然。
他解开外袍,披在了自己身上,而后略有些埋怨的对着自己身后的宫女说道,“姐姐,您下次记得,要给我四弟带件衣裳啊…”
倒不是她不带,只是自己一直是个私生子的地位,长到了六岁这才被接到宫里来,母亲也是才被迎为妃,平常养在乡下,也没多少人在意。这个少年说着是自己二哥,但其实也就比自己大了一岁多一点。
自己一身粗布素衣,和兄长身上的华贵完全无法相比,他握着白梅,不知道该怎么去和这个兄长讲话。那件被他披上来的衣裳上,也有着淡淡的衣香。
他觉得自己不配。
“爹爹似乎有些忙,所以拜托了别的娘娘来接你,我不放心,也想急着见你,就求了娘娘,自己来接的你。”何涉把手里的灯换到右手里,用左手牵起何瑾冰凉的小手,打着灯边走边说道,“是和我住,想着也没那么些事,总比得上别的娘娘好。”
“那…我娘呢?”何瑾问道。
他的手心暖暖的,软乎乎的,一看便是没有干过什么的。
何涉一愣,面有难色道,“四弟别急,等过段时间,我慢慢求,爹爹会让娘娘亲自教导你的。不过这段时间,我们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嘛。”
何瑾点点头。
本以为何涉的用度就十分华贵了,只是何瑾到了他宫殿前,这才知道自己和他的差别。
一片长青的君子竹,软纱的门帘。竹子一旁,还有个落满了雪的秋千,石桌棋盘,流杯亭前。不过刚进了房间,便是温暖如春。
“你随便坐,直到现在才到承安,一路上定是没吃什么吧。”何涉把手里提着的灯吹灭,而后放在一旁,伸了个懒腰,“我去弄些好吃的给你。爱吃什么茶叶?”
“我很少吃那个…您别忙了…”
何涉若有所思,“没事儿。对了,我想着,你应该都是和娘娘一起,我怕你第一天来了,夜里有什么需要的没人不适应,偏殿正好也还在整理,嗯…今天就需要你委屈一下,和我一起睡了。”他指指自己盛满温柔的眼睛,笑着说道。
何瑾还是只点了点头。
没多久他便带来一壶茶和几份吃食。
“是庐江的新茶。”
他这样说道。
那一夜里何瑾睡的并不是很舒服,他有些认床,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兄长还在灯下,认真写着什么,时不时的揉揉眼睛,看看自己这边。
小孩子体弱,一路颠簸太累,何瑾直睡过了清晨才醒来。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何瑾替伏在桌上的何涉搭了条毯子。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儿做的不好不对,让他不悦了。
许久许久,何涉都对自己很好。
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也并不是他的问题。只是这个地方,大约就是自己的父亲不怎么爱理会自己。自己像是个旁观的,看着父亲跟何涉一直以来嬉笑。
流杯亭前的那个石桌,是何涉跟父亲下棋用的。
他跟着何涉学些剑术,诗文,琴曲长笛,也看着何涉年纪越来越大,常爱叫些朋友,不是偷偷溜出去玩就是一起折腾,弄得父亲很是头疼。
“四弟,在做什么?”何涉摇着折扇问道。
那双美目,天命便是惹人喜爱的。
“看书。”何瑾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哦…”
之后就没了下文,等何瑾看完这本书之后,才发现他早就趴在石桌上春睡。何瑾默然,将书放在他额前,替他搭了件单薄的外衣。
这算是多年的习惯了。
何瑾坐了下来,铺开纸写着书上的东西,也不知道多久,父亲便来在眼前。
“瑾儿?你兄长早上是不是又跑出去玩了?”何遥低头看着何瑾问。
“啊…儿臣不清楚。”何瑾有些心虚的回答道,他不敢告诉父亲。
“连兄长去哪儿都不知道?”哪知道何遥略有不满,却也只是说了句,“罢了罢了,跑出去玩了不短时间,这又睡在水边,唉…”
棋盘上的折扇忽然掉在地上,何涉悄悄的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说道,“爹爹正好来了,我瞧着弟弟也看了许久的书,您与他下下棋玩嘛,我回去睡觉…您可别怪弟弟,是我不让他说的…”
何涉揉揉自己的头发,踉跄了两步,便基本清醒了。
“小何涉…我怎么和你说?不是不让你出去?”何遥带着气叫住了他。
就何瑾估摸着,这天底下,应该也就自己兄长敢这样气父亲了。
“爹爹,您生气啦?”何涉站在原地,笑意里也带着灵巧,“那您抱抱我,就不生气了。”
“何涉!”他蹙眉对何涉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朕说过不让你出去了,你日日往外跑,那旁人怎么看你?在这和朕糊弄?”
何瑾就看着自己兄长眨眨眼睛,猛地扑在了何遥身上。
“您不抱我,那我抱您。算起来,您都好久没有抱过我了,现在还要凶我,那改日,我娘知道了,您不怕噩梦啊?”何涉抱着何遥蹭了蹭,“我会注意的,我最近都不会出去了,爹爹您别生我气了。”
他的母亲因为难产离世,也许是因为这个,何遥总是更偏疼他一点。何瑾看着满不是滋味,自己做些什么基本上都讨不到父亲欢心,但只要是兄长一句话,父亲必定要无奈的叹口气,而后也不再提。
“行行行…好好的又提她。去去去别让我再看见你了,睡觉去,我跟你弟弟下会棋。”何遥口气也温柔了不少,拍拍何涉的身子,赶快让他回去。
何涉抱着搭在自己身上的衣裳哼着哪门子的小调便回去了,临走前,还跟何瑾比了比什么口型,他说…谢谢。
其实何涉不算个好人。
他也爱跟着一群公子哥,尤其是时家的小少爷时延,一群人一起在承安招惹哪个姑娘,招惹到他们都出了名,弄得姑娘们满心相思,无处可诉。
何瑾根本不记得那是哪一日的时候。
“兄长!”他兴冲冲的跑到宫里,想跟何涉说说,这么多年,父亲终于准他和母亲一起住了。在他转过头的同时,何瑾看到一向爱干净的兄长,宫里地上突然出现了一滩血迹,“兄长,这是怎么了?”
“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呀。”何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并且寻了个旁的,“我们出去?”
“兄长?您还没和我说,这是怎么了。”何瑾看出他眼里隐约的恐慌,兄长一定是有事瞒着自己,“我看您也有些不太开心呢…”
“你和他说了,不就行了?”
几乎从未有过旁人来的殿内,袅娜走出个女子来。
这应该是父亲的妃子…
何涉把何瑾护在身后,他是第一次见自己兄长那样的气势。
“娘娘,您想如何?我与我弟弟的事情,自然不需要您管。”
也对,他是嫡长子,合该有这样的气势。
“殿下,这件事又怎么说不管本宫?是四公子的母亲害了本宫,那本宫又如何不能与四公子知会一声?”
母亲…怎么了?那滩血…会是她的吗?
何瑾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他低低的扯了扯何涉的袖子,“兄长,我娘怎么了?那血是她的吗。她…”
这么大一滩血,人不会还活着,就算是谁妙手回春,救了回来,怕也是和死人没了区别。
“乖,这里有兄长,你什么都别怕…出去玩一会好不好…”何涉低头,摸着何瑾刚刚因为跑来被风吹乱的额前碎发,“让人带你去玩一会,等我处理完这边,我也去陪你…好吗。”
甄氏因罪而死。
其实应该是死于后宫争斗。
父亲的皇子不多,能争的除了自己就没有旁人。母亲又毫无什么家族背景,兄长也早就没了亲娘。
听说自从嫡母难产离世之后,父亲除了找兄长,一般是不在后宫多留的。所以后妃多数盼着,能把兄长记在自己名下。可这实在是太难了,兄长一向都是父亲亲自教导,既然他对所有女子都基本无情,那这嫡母唯一的孩子,自然是不可能过继给谁的。那皇后之位,在父亲心里,应该永远有人。
就连这件事,自己也是一个附带品。
收养兄长不成,那所有人便都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父亲也许早有意向,把自己给一个位分高些,出身好些的妃子。总之,不能是自己的母亲甄氏。
而这些事情,被养在人心尖手上的何涉,都不知道。
他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吧?那眼睛里的恐慌,比自己还要浓重。
何瑾甩开何涉的手,退后了两步呆呆问道,“那父皇今天,还答应了我,让我去随母亲…所以…要杀了我,是吗?”
“不是…小弟,你别听旁人说,甄娘娘还有救,真的…”何涉有些慌乱,他不是不知道眼前的庶母想做什么。她们争的太过,弄巧成拙的让父亲认为,何瑾也有和自己争的心思。
“她在哪儿?”何瑾的目光越过何涉,看向万氏。
“你偏殿后。”
得到了消息何瑾二话没说,不可置信的退后了两步,而后转了身,往自己住的偏殿跑去。
“你够了没有?”何涉对万氏冷淡问道,“你若敢伤了我弟弟,本宫…必然杀了你。”
万氏一怔。
少年抬眸,松墨般的眸子里尽是怨恨,那干净纤细的手指正指着自己的眉心间。
“你给本宫等着。”何涉抛下这句话,便去追了何瑾。
好歹自己也是被他爹喜欢的人,如何忍得了这孩子这样的无礼?陛下也早就下了令,要杀何瑾,那这事怎么能怪自己?
万氏心里五味杂陈。
“娘…”何瑾抱着甄氏,喃喃自语道。
甄氏气若游丝,是根本听不到他的话的。
本来长相温婉的甄夫人,腰间以下被人活生生打断,应也是掌了嘴,鲜血淋漓弄了满脸,牙齿也微微松动。
何涉也是刚刚回来宫里,便看到甄氏横躺在地上。
“娘…您看看我…”
何瑾抱着甄氏的身子,反正没哭出来。
“小弟…我去传御医…”何涉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既然甄氏还活着,那就能救一救。
“不必了。”何瑾叫住何涉,“不用救了。这样子活下来也只能是难受。”他淡淡的说道,颤抖着的手却死死抱住甄氏。
甄氏的表情并不怎么轻松。
“娘…”何瑾也注意到她昏迷中的表情和满头的汗水。
“来世见。”
何涉还没反应过来,何瑾闭着眼睛,将身上的匕首深深没入了甄氏的胸前。
这是父亲给的,应该就是让自己自尽的吧。
何涉怔在原地,却被赶来的侍卫惊回了神。
何瑾知道,这是来杀自己的。
“你们…谁敢放肆。”
他看着何涉单薄的身子横在自己和侍卫之间,却像是蜀地的路,连绵难行,是自己一辈子也到不了的地方。
干净的衣裳被染得血红。
他觉得自己还是像当初那样,第一次见到兄长的时候。自卑自己满身落雪融的水痕,自卑自己肮脏不堪,不配与他搭话。
何瑾看了一眼天空,眼前却越来越模糊。终于是一瞬头昏,便没了意识。
在这之前的最后一眼,是何涉匆忙奔向自己身边。
后来因着何涉的缘故,和自己身体实在不好,便只是打发到了外面王府,最终自己还是活了下来。年纪越大,自己与何涉之间越明争暗斗。
自己寻了陈家,何涉却还和以前一样,跟着时家那孩子一起玩。可偏偏那孩子却是个爱跟人清谈的雅士,带的何涉也没事就往哪个山上跑,美名其曰采什么仙草,又要跟谁斗琴去。每一次都让何瑾觉得,自己是在单方面的争皇位。
他何涉本来就没想争。
理所当然,自己败了下来。
再后来,他离开承安,北上卫国,是自己代他执政。
要说自己对兄长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没能陪着他到离世。
何瑾看着堂上的何文泽,有些出神。
这强压着恐慌的样子还真是有趣。
不过,这般的淡薄气质与背后那一点天之骄子的气势,还真是和他像极了。
兄长,你教导的儿子很厉害,没有给你丢人,反而我现在要与他一较高下,或许愧对了你从前,待我那样好。
他很像是曾经的你。
一举一动都像,尤其是那副运筹帷幄,是那日你奔向我的样子。
何瑾许久没有回过神。
他没有离开皇宫,而是直接去了自己曾经与何涉住了许多年的宫殿。
旧樽里经年,酹酒流杯亭。
逝者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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