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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无忧刚刚醒了酒,便看到阿九坐在门口,依着门框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兴许是睡着了?

  他揉揉自己还有些疼痛的额角,踉跄几步走了过去,慢慢坐在阿九身边,以为他还睡着,也是一贯的习惯,向来是由着他先开口。

  “你醒了?”阿九转过头,轻声问道。

  “你没睡么。”无忧没什么表情,却是心底窃喜着,搭了他的话。

  阿九摇摇头,叹了口气。

  无忧没问,只是看看阿九,等他说自己的心事。这是他不常见,阿九好好的会叹气,尤其是看他眉目间的愁,更是不解了几分。

  “我现在挺在意的,自己到底该不该,让你来陪我。”他依旧看着庭院里的月光说道。

  “你怎么想这个。”无忧虽然没有表示出来,却在心底更确认了自己的观点,阿九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大开心。

  “公主找到了。”阿九缓缓说道,“她找到了…唉。说什么都不愿意,亏的她性子好,在宫里把自己先关起来了,烨儿生气,与她闹了通,说着不想她嫁人,可谁又知道到底真假。也说和我无关,只是找到公主的人不是我兄长,并且有心的提了句,似乎看到了兄长来找过我的事情。不知道怎么,烨儿也许是跟公主发脾气的缘故,对于这句话虽然没说什么,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是真的介意了。你睡着的时候,兄长让人悄悄来找过我,说是这事不让我插手,由他去管着,我就只当是不知道便好。”

  无忧盯着阿九少见垂下的眼睛,思量再三。

  “你的意思,是怕真的到了你身上,牵扯到我吗。”他确认似的问了一遍。

  “这事不可能不到我身上来。”阿九抬起眼睛,却又随着一声叹息垂了下去,“毕竟公主是要说给你兄长,你又在我这里,兄长又来找过我。烨儿尚还不至于疑心公主,但我与兄长,那便说不好了。假借寻回公主的名义,他来找我了我,被人疑心了我们商量什么,自然开脱不了。能做什么,顶多挟持公主,卖国求荣。”

  他自嘲似的笑笑,可无忧看着,却是满心的绝望。

  如果自己猜不错的话,应该有点他曾经说过的,李贤那时候的感觉。

  “你是怕这件事?怕死么?”无忧了然些许,接着问剩下的疑虑。

  “我不怕,但我怕你不好做。夹在我们两国中间,真要牵扯到这么个事,两国的矛盾是必然的,到时候你回也不好回,留也不能留。我若再出了事,那该如何…”阿九摸摸他耳畔散下来的碎发说道。

  “既然你不怕,那我也不怕。”无忧的声音一直是干干净净的,只是听起来缺了些感情,唯独这句,真诚的便也令人动容,“无论生死…我都陪你…像你接受…一直不好的我…那样。”

  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断断续续的,仿佛千年前擦过耳畔的哪阵风。

  不悔相识。

  “不会的。”阿九笑道,“总也不能让你一个人了。好啦,也别和我吹风了,还早,再回去睡一会吧,我陪你?”

  无忧点点头,站起身随他关上了门,一瞬间房间里便暗了下来,黑漆漆的一片,弄的无忧还是心下一紧,抓抓他的衣袖,复又不甘心让人发现一般的松开。

  阿九是不常睡得那么晚的,刚刚上了床没有多久,便没了声。

  他只能听到他清浅平稳的呼吸声。

  无忧侧过身子,贴在他身边。

  你眼中忧愁,也愿戍国太平,中间平白遭了疑心的委屈,依旧一片赤诚。

  我都能懂。

  依旧是犹如从前那样,无忧抱住他的手臂,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肩上。

  纵然天下不懂,又能如何。

  再等等看,如果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帮你…

  今夜睡得晚,自然无忧起得也晚些,不过就算是这个时间也不是他自己起来的。阿九不在身边,院内争吵声大,无忧就又被吵醒了。亏的他刚起床没的什么脾气,不大适应的抓起自己的外衣披在身上,推门想出去看看是怎么了。

  “便是公主来过又如何?根本就毫无关联,再者我也不愿意,你们却去做了官,平白拉上我又是为何?”

  无忧站在门口,看着阿九背对着自己,与众人争辩。

  “王侯于封地,您却在长安,且不为官职,岂非让陛下落个苛待您的名?就算您是无心,可您常与太常大人来往,又有何人不信,您于仕途无心。这样一来,陛下派了臣等来请您,您却不接,便是应了众人之口,陛下苛待了您,让您心怀不满,竟连官印也难以接下。”

  兄长宇文怜一直是受封吴王,却因着太常一职的缘故留在长安,夫人陆氏本为下贱,也因易通婚而封县君,面前大臣私下爱称宇文怜为七殿下,只是突然称了太常,那这些话的意思,便是说自己白吃了银钱,什么也不做,倒不如爱玩爱闹的宇文怜。

  不过自己刚刚回来未有多久,难不成就都忘了,自己曾经厮杀疆场?

  好说歹说,阿九终于是让他们先回去,等下午有了时间,自己去找宇文淮烨说个清楚。无忧这才下了台阶,扯扯阿九的衣袖。

  “让你任官?”无忧好奇问道。

  “对,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打的精神,一大早就来劝我。”阿九闷闷的回答道,“不过你怎么也起来这么早?”

  “没什么,被吵醒了。”无忧揉揉自己的眼睛,要说不大困基本不可能,“你不一样也是么。”

  阿九笑笑,“这倒也是。不过你刚刚,居然听到了?”

  无忧点点头说道,“听到了。叫你任官…这个意图…”

  “我何尝不知道…”阿九深深的叹了口气,本来就没有睡好,这一事闹的,便更是愁上多添一秋了,“软禁我也不能多久,可如果我任了官,那事情不就是随谁说去了,我离开朝廷那么久,包括是从前的时候,也未曾上过几天朝,对于朝政更是一窍不通,不过多久若是有了错,到那时候谁也保不住我。我寻思着,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不就等我出事,然后用这个做理由么。”

  “我也知道你确实想做官。”无忧听着他话里的那么半点掩盖不住的想法说道。

  半晌阿九都没有说话。

  直到了双飞鸟越过头顶,他这才开口道,“我承王位,承的是国恩,怀的也是官家。我见天下大乱,不好弓马却长于戎旅,本这也没了什么不能忍受,只国恩是生我长我,官家却是我之出身,苍生涂炭至此初定,我却不能为匡世济民做些什么,更不能为官家兴隆做些什么,这让我如何能安心。”

  你愿济苍生…

  无忧从未有过什么家国大义。他不明白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好在意。从小离了家的人,无情无义倒也难怪他。

  “你想试试。”无忧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阿九的目光落在歇脚在屋檐上的鸟身上,“我不能去做,也许我会丢了命,更怕也会拖着你丢了命。”

  “你爱苍生…和爱我一样吗。”无忧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又转回来接着放在阿九身上。

  “我想是的。”阿九毫不犹豫的说道。

  “这样。”无忧若有所思的接话道,“那你可以试试看。就像你接受我那样,接受这一切,由心中所想带来的一切。”

  从前总听人说无忧文采斐然,却只见过他一次劝降书。那封写着不才何文昭的书信,被自己看过后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只是今日再听他浅声的劝告,才叹一句,真文字寄情,深藏胸中。

  他从前是从来不会这样的。

  阿九摸摸他的头,忽然将他抱在怀里。

  “我会保护你的。像从前那样,绝不改初衷的保护你。”

  他这样在无忧耳畔说道。

  宫里的事情一直闹到现在还未有个结果。

  “姐姐…你想怎么样?”宇文淮烨坐在床榻边的地上,手搭在榻上昨日因着气恼而病倒的宇文良淑手上说道。

  她向来是最温柔的那个,也从不反抗什么,对于这件事,却反抗的十分厉害,厉害到宁愿憋着不说出来,把自己憋到生了病。

  “你不是不知道…咳…”宇文良淑撑着坐了起来,“你不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父亲的干预…让何家亲手杀了自己的夫人,那我如何嫁给他们的儿子…更何况…你也…”

  这话她说的恨,让宇文淮烨也是心头一紧。

  前些日子的宴会,自己醉酒后把什么都吐口了,包括自己到底是对她什么样的心思。

  她反抗不得。

  这算是她的质问。

  宇文良淑看着自己沉默的弟弟,一种委屈逐渐蔓延上了心头。

  自己的弟弟幼年就失了母亲,太子之位被废又被立。这两废三立,实在是不好接受的。宇文良淑还记得,弟弟从前是不在意太子位的。但后来在这么些动荡里,差点丢了命,他变得也开始在意。

  他知道,自己也知道,只要陈贞有一个儿子,他必然随着他那被冠上造反的母亲一起去死。

  宇文良淑在最后一次弟弟又被立为太子之后见过他,他瘦的不成样子,战战兢兢的,只有见到自己,还怯生生的扯了扯嘴角。

  没想到时至今日,就连这么双层的利害,他都要丢了自己出去。

  “爹爹是他的杀母仇人,你到底让我怎么嫁给他?!即便他现在不知道,可七叔一直在查,你不是不知道!”宇文良淑哭着喊道,才刚吃下去没多久的药堆的身子难受,“别说我了,就是你到底愿不愿意见到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焚了多少城,杀了多少人,你告诉我啊!”

  质问声声泣血。

  宇文淮烨仰头,像是曾经那样,仰望姐姐被泪沾湿的眼睫。

  “不是非要这样…姐姐…您不是不清楚的,辛劳这么久…也许您去了能安抚一下他们,能让我们多安稳一会…您在的话总是会好一些,怎么说都是天下该重些的。”他断断续续的劝说道,只是越劝到深处,话就越说不出来。

  他看到姐姐擦擦眼泪,和自己默默对视着。

  眉眼如初,只是刚刚哭过,通红的眼圈加上本就生着病的她更是憔悴不堪,“我…所以是不要我…好…那我接受。”

  她嘲讽的扯扯唇角,没再说话。

  我也知你恸切。

  “对不起…”宇文淮烨直起身子在她床榻边,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对不起,我以后,不会提了。你别哭,以后绝对不会了…总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怪你。”

  “我不舍得你受委屈。”

  要说离开,宇文淮烨又如何舍得?自己幼年丧母,除了姐姐,基本上父亲是不怎么管自己的。算是幼年种种恩情犹在,不过是自己大逆不道了那么一次。

  也罢。

  这讯息没多久就传到了蜀国。

  “嗯…我看下。有劳您了,您且去忙吧。”何文泽对着送信的小侍卫说道,而后拆开了信件,粗略的过目了一遍,眯着眼睛笑转过头,“阿笙,他们说,不与我们婚…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时笙不在自己身边。

  何文泽笑着在心底打趣了句自己蠢,而后小心翼翼的把信收了起来。这信上提出不再通婚,而是改为互相贸易。

  这样好的事情,等到阿笙回来,一定要和他说。

  他刚刚把信放好,刚关上的门却又一次打开。

  “您怎么来…”何文泽看到门口面无表情的何瑾,起身准备招呼问安。

  话还没说完,就被何瑾重重的甩了一巴掌。

  何文泽愣了一愣,然后也颦眉,年纪这么大了,也早就没有像从前那边可怜,许多年来这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打。

  “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舔舔嘴里被牙齿磕出来的血腥味问道。

  “我今天才知道,你对我的人做了什么。”何瑾冷淡说道,仿佛荒原明月,倨傲不可近,“你够狠心的啊?他们两个比无忧年纪还小不少,你倒真是下得去手。这么说来,我还真是看错你了。”

  “您如果再派人监视我或是与旁人做些什么交易,您的人我还是可以这么对待。反正我不介意,再给我这条命多加点血色。”何文泽傲然笑道。

  他第一次献计焚城,策谋绝决,城中萧杀。从那一次之后,幼年所受的所有不公与凌虐,就都化作了放纵的狠辣,深深埋在骨子里移除不去。

  “您打我,我不介意。”何文泽悠悠说道,“但是您想不想知道,陈令君知道您因为那两个孩子来找了我的事,会有什么反应?”

  何瑾看着眼前的少年人,斟酌着该与他说些什么。

  “陛下,这是二殿下让人送来的东西。”

  小侍卫打断了二人的气氛,何文泽温顺的接过了他手里的包袱,“有劳您。”

  他打开包袱,那是一些麻蕡的粉末。

  和宇文怜的书信。

  “我也很想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得知母亲离世的真相…会有什么反应…”何瑾心下了然那是什么,撂下这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去,临走前他站在门槛外,“呆在门槛里面的感觉,如何。”

  何文泽抬眸,没有说话。

  何瑾一定知道什么。

  他拆开书信,掉出来一张药方。

  麻蕡赫然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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