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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寒,素月皎皎(何文泽)


  “少爷,少爷?”

  何文泽的房间里散乱着写满了字的纸页,几本书卷翻开还没来得及看,被风吹的也找不到原先看到哪儿,便随手扔在了一边。

  冬季荒原夜里的风大,他房间的窗纸因为生病还未来得及糊新的上去,因此才弄得整个房里十分萧瑟。

  寒冬里是最容易着风寒的。吃不好穿不暖的何文泽自是没能挡住。

  这是第三天。

  两年前年前十岁那年,宫里不知哪儿翻出了他和祝氏的书信,都成了自己谋反的证据。如此一来,便被顺理成章的关在皇城外的别院里。为了怕他逃走,这脚腕的枷锁也已经很久了。

  “怎么了。”

  正是深夜,平常这也不见得一个人影,怎么深更半夜的,还有人来?

  何文泽掀开身上单薄的被子下了床去开门。

  “少爷可还安好吗?”

  来人是何涉身边的公公,门刚刚打开他便感觉这房里竟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他看着眼前矮矮小小又长发散乱的孩子,近来陛下多提了他几句,他才知道这个孩子反复发热已有三天了。看着何文泽憔悴不堪的模样,一辈子无儿无女的他有些替何涉心疼。

  “我没事,多谢张公公。”何文泽仰着头,冻得发抖却依旧露出一个笑意。

  “我的少爷哟…”张仪忙牵起他的手进了屋,把门关上。可他刚触到何文泽的手时便感觉到,这小手冰凉凉的,他忙把自己的手贴在何文泽额上,果不其然有些烫。

  “张公公不着急回去吗?怎么突然这么晚来了…”何文泽摸了摸桌上的茶壶,水是凉的,他也不好给张仪倒杯茶。

  “少爷您可休息吧,别忙了。”张仪连忙把他拉到床边,“今天陛下让奴才来看您的,少爷不用担心奴才。”

  张仪的手碰到自己,又替自己搭了被子。

  何文泽忽然有点想哭。

  他裹了裹身上的单被,破天荒的没有说话。他为了能过的好写,几乎什么时候都会说些什么讨好别人,温顺的笑意也成了他的常用表情。

  “少爷,您的药吃过了吗?奴才给您去弄点温水吧。”

  孩子纤弱的手突然抓住了张仪的袖子。

  “不要去…我自己会做药,我吃过了。只是技术不成熟,药效不敢猛,就慢了些。”

  “好好,少爷您好好休息,奴才在这陪您。”

  宫里的太监人到了中年,其实多半是心疼他的。他们不是宫女侍卫,有个出宫的念想,惜命不愿接触何文泽也是有情可原。太监一辈子没有儿女不能结婚,这落了难的皇子由着自己心疼虽是大逆不道,可也没人真的会公之于众。

  “张公公…”

  张仪的手搭在自己背后,像是曾经奶娘那样,哄小孩样的手法。

  他很久没哭过了,伤了疼了,病了还是累了,都不哭,笑笑也就过去了。可今天这时,何文泽忽然哭了出来。

  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他抱着张仪的袖子,哭的虽然无声,但是湿了一片衣服。

  何文泽再睁开眼,就是第二日的早晨了。

  他有些怯生生的瞧着张仪。

  “少爷,跟奴才走吗。”

  何文泽揉了揉哭肿了的眼睛,“嗯?去哪儿?”

  “陛下想要见您。”张仪将吃食送到他手里。

  “我不去…我不去。”他忽然紧张了起来,摇摇头,犹豫再三还是接过了吃的。

  “少爷,您…”张仪欲言又止。

  “张公公,我不去,您为难吗。”何文泽忽然抬起头问。

  “奴才都听少爷的就是了。”张仪无奈充他笑笑,其实真的很为难,可他知道,若真这样说了,何文泽便是一定会去了。

  “那我就去吧。”

  何文泽最大的优点,便是他会察言观色。

  这源自于他从小的所有经历。天子或布衣,教坊司奴婢,几乎都看不起他。他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己一手做的。洗衣做饭,裁制衣裳,他不会刺绣,穿着的也均是清凉的浅色色。

  谁家翩翩少年,沾画了春为柳眉,星河皓月点染落了满目,泱泱千年史册为魂,端正毅然。似有飞龙在天。

  他没来得及为自己占卜。

  何涉很少见何文泽,这是两年内他第一次见到他,也不得不说,岂止风华绝代。

  也许上朝的大臣们没有看到,但何涉却看的清清楚楚。大殿上的孩子堂堂正正的仰起头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填满了凛冽的霜雪,而这表面浅显的平静下,是切骨之仇。

  这眼神和祝氏一样,哪怕半分屈服也不曾有过。

  他跪的端正,额头叩在金殿地上,有些彻骨的响亮。

  “陛下…万岁。”

  何文泽这声万岁,唤得几乎和祝氏一模一样。

  几点不屑,几点冷清。眼里却含着假到不能再假的眼泪。

  何涉听他说完话,也用同样虚假的模样说道,“回来就好。”

  那是与何文泽的感激涕零同等的,假意慈悲。

  “当年的事你虽有不对,但眼下正是用人的时机,朕便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下了朝,何涉叫了何文泽到书房去。他这才知道,卫国君,一月多前,死于重病不治。

  “跪下。”何涉看着眼前的少年,无论如何,他身上祝氏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

  何文泽没说话,犹豫了几秒,还是乖乖跪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不服,那你知道我为何突然叫你出来么?”何涉微微弯腰,手轻轻覆在他额上,有点微热,倒是还好。

  “不知道。”何文泽偏过头,躲开了何涉的手,“你…别动我。”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何涉冷哼了一声,坐回桌前,“我叫你来是要给你个机会的。”

  “卫国皇帝死了,继位的是他的小儿子,六岁的小童。我知道你勤奋,书也一天没落下不是?我想如果你能跟我起兵,兴许能拿到点什么想要的。”

  “我没想要的,这些事我毫不关心。”何文泽低着头,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说话声虽小,可胜在底气。

  “是吗?”何涉漠不关心道,“真的没有想要的?”

  “没有。”

  “那无忧呢。前段时间派你去看过他,怎么样?日子过的可还好?你是清楚的,宇文卿放手不收拾无忧,是因为你三弟已经替他死了。那么,你怎么那么确定,宇文淮烨不会…”

  何文泽没说话,何涉的想法是对的。他反驳不了,这是他以为的,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人了。这话他从未说出来过,他从不敢叫过无忧一次弟弟,可无忧幼年时奶声奶气的每一声“哥哥”都是唤进了自己心里。何涉不认自己,自己也不想认他。但他不能放着无忧不管。

  “你想要我做什么。”何文泽的口气像是谈判老练的说客,“但是这一些我不会白做。那也是你儿子,如果我得不到什么好处,我完全可以拒绝你。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吧。”

  “好久没见,你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和你娘一样冷血。”何涉能想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倒也没有如何生气。

  “我冷血?”何文泽嫣然一笑,口气似是疑问却没有接着说下去,“我想要你跟我娘道歉。你别忘了,她是被你跟你的好臣子们冠了什么罪名才死无葬身之地的。”

  这让人十分不舒服的口气,简直就和祝氏如出一辙。何文泽的眸子是雨过后的天色,蓝的不掺杂质,本应是很好看的样子。可何涉看着,这眼里的恨,倒有点像是祝氏的索命。

  冤孽。

  “你别想。”

  “那你也别想。”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何文泽就跪在地上想起了从前的事。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早被鞭子吓懵了的孩子缩了缩手,瑟瑟发抖的拼命往潮湿的墙角挤去。

  本就褴褛肮脏的衣裳这下蹭的更脏了,不知名的虫子趴在碗里还未吃完的饭上。碗放在几乎支撑不住任何东西的腐朽木桌上,碗里是早就坏掉的饭菜。

  眼前的华服女人看着墙角的何文泽,冲身边的人说了句恶心,宫女立刻递上了帕子给她。

  “大公子,您现在怕,当时怎么跟着妖妇一起密谋造反?”女人冷笑道。她姓陈,是何涉的贵妃,眉眼间,有几分像祝氏。

  “陈娘娘,我没有…您要信我…好吗,求您,求您了…”

  陈贵妃的三皇子是死于何文泽的生日,她执拗的认为是何文泽克死了儿子,便一直对何文泽冷言冷语。事实上,三皇子虽在卫国,可也难说和自己无关。毕竟自己在生日前被派去卫国见过他。

  何文泽知道,陈氏总是想问点什么出来的,证据是她提的,何涉便把审问的事交给了她。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在自己还能渗出血的伤口上再叠几层。

  没人会对这个小灾星留情面。

  蜀姬早逝,嫡出二皇子自小养在卫国,几乎没人见过,陈氏待人极好,现下失了儿子,几乎是人人都想替她出口气。

  沉重的锁链在何文泽惊惧的挣扎下撕开了他手腕上昨日的伤口,血贴在皮肉上,他手早就吓得冰凉,便也一并陪着凝固成了暗暗的红黑血块。

  “陈娘娘…”

  何文泽已经领教了好久浸过盐水鞭子的滋味了,他挣扎了一会,手上的伤口刺骨的疼,他也知道没用,便不再挣扎,安安静静的看着远处墙壁上的火苗跳来跳去,在阴暗的牢房里留下影影绰绰的光。

  也不知是多久,何涉竟然来了。何文泽本病急了乱投医一般,指望着他能救自己,可谁知只是问了些基本的东西便欲走。

  脸上的伤口还在出血,血流到何文泽嘴里,满身的伤叠了不知道几层新伤疼的揪心,他略加思索,冲着何涉的背影哭喊道,“父皇!父皇…您要相信孩儿啊…真的没有…没有…”

  何涉的脚步一顿,却还是没有回头。

  第二日,自己便被送到了城外的别院。

  何文泽知道,何涉早就想自己死了。可自己怎么也是他的孩子,他如何真的狠心杀自己。他和祝氏的感情很奇怪,祝氏动过几分情,何涉也是真的爱祝氏。可之后的追杀让何涉不知如何面对,便冷落了祝氏,对自己族人的赶尽杀绝和对自己的冷淡让祝氏还未来得及长成的感情也变成了恨。她对何涉的态度更加恶劣,何涉也逐渐失去了耐性。这种矛盾在何文泽出生后变得更加剧烈。何文泽也明白,母亲对自己虽爱,可也爱的不深,自己毕竟有何涉的血脉。何涉恨祝氏,祝氏也恨何涉。可两边是自己的爹娘,他是如何也狠不下心帮任何一方去害对方的。即使二人都对他有过拉扯。

  这是他知道的。

  张仪的出现打破了何文泽的回忆。

  “陛下,喝口茶…”

  何涉接过了茶盏,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你想怎么样。”何涉问。

  “我说的很清楚。”

  “我会考虑的。”

  “那说定了。”何文泽浅声道。

  “我对不起你娘。”何涉叹了口气,冲何文泽说。

  何文泽一愣,满眼不解。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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