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还是不肯让我出去吗?”何文泽看着门前的侍卫,柔声问道。
“四殿下交代了,近来西域商人来承安,只怕有心人伤了您的安全。以防万一,还得您屈尊,在宫里再住上几日。”
何文泽挑挑眉,只是轻笑了声,“何苦找那么多理由?还想关我多久?”
“四殿下说了,怕陛下您误会,特地让奴才和您说说。殿下绝无此意,但确实忧心您的安危。殿下也让您多加思虑,您若出了事情,那朝中岂能安稳。”小侍卫越说越觉不太对劲,他低着头,还是把何瑾的话说完了,“请陛下恕罪,奴才冒犯。”
“若是我今天一定要出去,他又该如何?”何文泽依旧是软声细语,眸中的寒光凛冽。
“奴才不知道,只是希望至尊您不要难为奴才。”
何文泽略一沉吟,温润含笑的眉眼尽褪了那些如月华的光泽,“那我们各退一步,我和你谈个条件,你觉得怎么样。”
“您且说,奴才听着。”他不理解何文泽想说什么,却也只能妥协道。
“让阿笙出去,我可以继续在这里,让你们关着我。”
他这话说的硬气,和以往完全不同。至少是小侍卫没见过的样子,他甚至开始好奇,这个人真的是那个任人揉捏的小皇帝?小侍卫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在心底里质疑了一下,他…真的能控制的住么…
小侍卫不大敢再多看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把自己的头低了下去,“可这件事,您为难奴才,奴才也没有什么办法,您要真的出了事,奴才也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我知道,你自然是担不起这个责任,我跑了,你家主子,还不得活剥了你?你要不然考虑一下,去把这件事告诉我叔叔,让他来决定,这样你也不必在我这里,看着我为难了。”笑意又蔓上他的眼角眉梢,何文泽凑近那小侍卫,悄悄在他耳边低语道,“你不大敢见他吧?叔叔在你们眼里…是不是挺凶的…他能囚禁我这个皇帝侄子,那你们对他来说…又算的了什么呢…我猜你也不会想着丢了自己的饭碗,当然,你也不会被我这么简单的离心。但也许,我会给你找些事做?”
小侍卫一愣,“您说的是什么事?”
“你可以试试看?”何文泽伸出手,在小侍卫尚未褪去稚嫩的脸上点了点,“我很期待。”
他没等人说话,转身便回了房间。小侍卫自知事情严重,未敢多等,忙让人把这些话传给了何瑾。
“我出去之后,一定不让你失望。只是公子,你一个人…我担心你。”时笙在他面前说道。
“你放心就好了,我没事的。不过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我也挺不放心倒是。”何文泽有些依依不舍的扯扯他的衣袖,“我记得当初有那么一段时间,何涉去过祁山许久。当时派兵征讨卫国的时候,是北上祁山,也有路过天水郡,而后驻兵陇西,切断河西四郡与卫国的联系。祁山至天水行路快也有西汉水路,而天水算是两国出入必经之地,周边险峻地势重要,可监视卫国举动。我觉得…他兴许会把自己的墓葬安排在那里。我算着无忧也该收到了我的信,只要他有了回信,我也能更确切的知道卫国到底常不常用麻蕡。我娘的事情大约就是这样,你去调查总比我方便不少,我对于这件事上,容易记起从前的事。当然,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更放心大胆的跟何瑾较量,不必担心他牵扯到你。”
“你叫我如何放心。你身子差,你也不是不知道,心口常疼吃了药近来也不大见管用,我实在是担心你…”时笙叹了口气,他知道何文泽决定了的事情,一般不会有变,既然他自己也有个打算和底线,时笙也不多言,“这条路我当年和你一起的时候走过,我记得。你放心我,我会带来好的消息给你。”
“阿笙。辛苦你了。我等你回来。”何文泽把自己的头靠在时笙额前,“你每次离开我,我都舍不得你,也担心我不在你身边,你会不会照顾不好自己。但…我不敢让你陪我冒险。”
时笙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微微颤抖的呼吸声。
下午的时候,何瑾便让人放了时笙出去。
“我又何尝放心的下你?”
临走前,时笙牵牵他的手,最终还是无能为力的松开了。
“还在看?你在想什么?”何瑾瞥了一眼身边的侄子,有那么一瞬间,他些许心疼了一下。
这孩子打小就被欺辱凌虐,自己当年虽与兄长争过,兄长却依旧待自己如初。他是父皇最喜欢的儿子,十五岁的人了,还能撒开父皇的手,笑着要抱。
兄长是个合格的皇帝,谁也没想到这个爱笑的小皇子,换上冕服的样子,忽然就有了一份凛冽,尚还稚嫩的眉目间,是帝王的杀伐果断。
只是兄长并不算一个合格的父亲,比一直以来忽略自己的父皇还不合格。但何瑾也曾看到过,何涉抱着小小的何文泽在怀里,戳戳他的小脸,笑的温柔。
“没什么,叔叔不必担心。”何文泽揉揉眼睛,转过头仰头看着何瑾,“叔叔,我想和您提个意见。”
“你说便是。”何瑾低头,何文泽的眉眼其实有不少地方像是何涉。
“您要和我争皇位,就当我是感谢您告诉我,母亲死去的线索,我陪您争。只是我不接受,就这么被您把持着,您不能不让我和您一起,听听朝政,我想看看,到底我和您,谁更适合做皇帝。”何文泽认认真真的说道。
这并不是一个私欲的问题。天下不能拿来做儿戏,如果何瑾真的比自己更好,何文泽不是不会考虑把这个位置让给他。
江山永固,这是最重要的。
“这样吗?好啊。”何瑾应道,“明日可以叫百官,然后你随去看看,这个东西…一年为期,国事军事,你我各理一半,你意下如何?”
“当然好。只是叔叔,您这意思,是想从我的亲兵下手么。”何文泽嫣然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的从您手下的人下手了?”
何瑾点点头,“你倒是聪明。”
二人相视,看不尽风起云涌。
“小少爷,您的信,说是从蜀国来的。”侍卫给无忧递上了信,多看了几眼。
无忧也不回避,大大方方的拆开了信,抖了两下,迎过了侍卫的目光,这才转身,回房里去看。
是何文泽拜托他寻些麻蕡,随着信一起送回去。
“小无忧?”阿九刚刚进门,把手上的碗放在案上,又从四儿手里接过来了两个酒盏,“你在看什么?是新茶和新酿的葡萄酒,你看喜欢什么?不过我不太推荐你选葡萄酒,你喝醉了的样子…”
他还没说完,就连忙开始试图止住自己的笑意。
无忧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有,没有,挺可爱的。”阿九戳戳他的脸,“不过你在看什么呢?”
“何文泽的信,想要些麻蕡,不知道做什么。”无忧把信递给阿九,“他要那个做什么。”
阿九顺着他的目光,将葡萄酒递给他。无忧就是这样,酒量又差,还又爱喝酒。而葡萄酒善醉易醒,比起其他杂七杂八的酒,阿九倒是也不怎么怕他喝这个醉了难哄。毕竟他除了会哼唧两声,说些平常憋着的话,也不见得能耍哪门子酒疯。
他和他兄长一样,都像是三月天里的花影。多情扰人,却始终无依无靠,其余万紫千红,似乎都与自己无关。便是那置身事外的人一般,却还要亲口说着,那些从自己耳畔擦过的无数阵风。
“话说起来,我兄长前些日子还提过,你兄长也不给他写信了,为此不满了许久,连带着看我也不怎么爽快。”阿九闲谈道,他本也不在意过宇文怜的态度,现在说来也只是找些话来搭。
“他一般除了给宇文怜写,是从不和我写的。”无忧摇摇头,把喝了一半的半杯葡萄酒放在手边,“家书也少得可怜,也许是源于我不和他写的缘故。”
“那这封信是…”阿九诧异的低下头,又看了一遍手里的信。
无忧这话说的无心,只是阿九听着却觉得不太对劲,“他不与你写信,却找你要了麻蕡,而不去找我兄长和他关系那般好的人。而且也是点明了,要你接下。”
“是啊,这样难找的东西,他不找我要,倒是找无忧要。”
这话定不是无忧说的。
阿九仰头,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宇文怜。
“兄长?您怎么来了。”阿九把信放在无忧手里,忙站起身来迎他。
“来看看良淑那孩子在不在,你侄子和我说来着,两个人闹了别扭,良淑便跑了出去,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干脆我就借着替他找姐姐这个由头跑出来了,省的他见了我心烦。这不是刚刚想来问,就听到你们在谈事情。”宇文怜摆摆手,没让阿九忙活,“我站一会就行了,还得走,做样子也得做到样子上头。”
“公主走了?”阿九悄悄地看了眼无忧,发现他一脸无所谓的喝着酒,心下也放心不少,“是因为什么?我记得公主一向是最乖的啊。”
宇文怜也顺着阿九的目光看了眼无忧,而后又把目光转了回来,“因为她的婚事。”
“可是这件事不早就提过了?”阿九疑惑道。
“早就提了归早就提了,但是她一直不同意。”宇文怜意味深长的说道。
“那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个打算?”阿九看出他的弦外音,却不曾在意。
无忧放下酒盏,看向宇文怜,“为什么不同意?公主和亲,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她又怎么不愿意。”
“我知道明彧他也不喜欢良淑,你倒愿意与他说媒了。怎么,嫌你自己也是这样来的,以为自己和亲?”宇文怜心情大好,只笑着打趣了一句无忧这酸溜溜的话,而后便正色道,“良淑她知道事情的始末,但是她一直躲着我。明彧拜托我替他查一下祝夫人的死因,我家里人查到了些苗头,我就拜托你递给他了。而最近的事情,大约是直指了皇宫的。我从曾经的方子里翻到一份从未用过的,里面就带有明彧要的麻蕡。这个方子的记载是在老宫人手里,可是却还有一份,是秘密送去了蜀国。对于明彧和无忧你弟弟的死,也许良淑是不怎么在意,见了你们顶多愧疚,但这不管她的事。只不过若要换成明彧,她倒是反抗的比一般激烈多了。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听都能听出来了宇文怜的意思。
有什么事情牵连在宇文良淑跟何文泽中间,说不好也许就是何文泽一直在找的事情,而这件事,恰恰和她自己有关。
“无忧。”宇文怜走到他眼前,低眉看着他,“明彧待你很好,你记得在长安城外的时候,他给的药是他自己的,那段时间他都没有吃。他其实很爱你。他是怕他和我寄信,牵连到我,但是我知道,你在外面出了事,他一定会难受。所以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也对于我们国家比较熟悉,你意下如何。”
“嗯。”无忧点点头,宇文怜这么一说,他忽然有些心疼。
原来兄长不是不近人情,不是讨厌自己的。他和自己一样,却还是把药给了自己。也不知道多少次,他会不会在背后心悸心痛的厉害…
“成,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宇文怜松了口气,他还怕无忧不吐口。
他离开之后,阿九才发现自己的茶错过了最好的水温。
“阿九…”
“啊?”阿九没惋惜,听着无忧叫自己,就坐在了他身边,“怎么了?”
“我跟何文泽…他真的不讨厌我么?”无忧扬起头,眉目也胧了一层醉意。平常冷淡的眼眸里,现下尽是些呆呼呼的神色。
阿九想笑。
他哄了两句无忧,替他弄了些解酒汤。
后来便是第二日了。
蜀国的夜向来不怎么冷清,街上还有零零散散,从乐府刚刚出来的小少爷们,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连太尉夫人,尚书令的母亲曾经都是乐府头牌。甚至到了陈皓本人,也娶了个头牌做妾,似乎近年来,刚刚扶正。
关于蜀国的夜色,若是再往边陲去,还能看到风沙如幔,卷起大漠明月,显得摇摇欲坠。天地无涯,那份沉静,便也能惊艳每一座热闹的城。
陈皓陪了何文泽一会。
“子阳…”他抬眸,不安的轻呼了声。
“嗯?”陈皓替他梳顺头发,也看出他的不安,和幼年的时候见他,是一样的,“有些怕,是么?”
何文泽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他性子本就内向,又被折辱多年,心底里的自卑早就除不去了,做个军师还算可以,一到什么大的场合,他确实也是害怕。
“别怕,待会子瑜会和你说说的。”陈皓把梳子放下,安慰了他一句,“我待会去给子瑜带些吃的,你要吃点什么?”
“不必了,多谢您。”他摇摇头回绝道。
“忘了你没有早上吃东西的习惯。”陈皓略有所思的说道,“那我先回去了,待会见。”
“嗯…待会见。”何文泽对陈皓挥挥手。
在门口等着的男子却还像是个未长大的少年,见陈皓也不理会自己,连忙追了上去,明明自己还比他大那么一岁,他却比自己高了不少,实在追不上了,这才出声小声叫道,“陈皓!”
陈皓站定,回过头来看着这个长相俊秀的男人。
“你叫我令君或许会更合适一些。”他说完,就接着往前走。
“你给我站住!我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叫你?”何瑾一急,又匆匆跑了两步,试图跟上他的步子。
“你不是恨我来的?”陈皓头也不回的说道。
其实何文泽能明显感觉到朝廷上的不友好。
他没怎么听旁人说什么。
一个个几乎像是欲挟持他做些什么才罢,就像是大雨里的电闪雷鸣,苍穹黯淡无光,他就只能这样看着,眼前的风风雨雨。而眼前人也是如此,滔滔大论的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不过是给想要控制自己找了一件件很精致的衣裳,包裹成谦卑恭敬的样子。
何文泽坐在他们身后,被何瑾提了一句,只得打起精神看了眼堂下众人。
那么一瞬间里,他似乎看到自己的父亲,曾经或许力排众议,一个人扛起所有人对自己和对母亲的恨意。就连何涉这般,也从来未被看好过。谁也不信,这么个爱笑爱撒娇的小皇子,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会可以治理国家。
可何涉清秀温润的眉眼也逐渐有了些英气,坚定如初。
何文泽不是不怕,他怕的要死,连指尖都在发抖,微微的凉意顺着手臂爬到身上,惹的心口一阵阵的疼痛。他悄悄在心口点了点,试图能让这个疼痛轻一些。
堂下人还在说着自己的话。
现在他只想找个地方哭出来。
豺狼虎视眈眈。
别怕,我和她,都会陪你。
他忽然想起曾经出征,第一次何涉让自己出计时的话。何文泽将手放在自己唇边,表面上无所谓的托腮看着,实际上却是在强咬着自己的指甲。
指甲和手指的交界微微泛了红。
父亲…
我能撑下去的,至少是这一次。
他慢慢放下自己的手,指尖的疼痛让他的颤抖变轻了些,而后坐直端正。
“朕…有话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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