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
他状态挺差的。
陈皓刚一进门,就瞥见缩在角落的何文泽。眼睛应该是哭过了,通红的一圈,肿的有点像兔子。
时笙横在了何文泽跟陈皓中间,不大开心的低声问,“你来干什么,又想做什么恶心人的事儿?”
“瞧你说的。”陈皓偏了偏头,对着时笙一笑,“我是和明彧说些事的。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先出去等着。”
“我难道还不记吗,你别想和我家公子做些什么。”时笙拦在中间,竟没有一点要让开的意思。
“阿笙。”何文泽扬起头,扯了扯他的袖角,“过来抱抱我,乖。”
时笙瞥了眼陈皓,还是缩在了何文泽身边。
“明彧。据探子说,不过多久你的亲兵便会回来了,一起来的应该还有卫国的七皇子,是来送最终写好的议和文书,顺带是与我们做贸易的。”陈皓瞧着他的眼睛说道,“看你的样子…怎么哭过了?可是因为圣考的缘故?”
“是想和我说什么?他们回来,便管不住我了么。”何文泽自嘲笑道,许是因为心情不大爽快,就连平日里见面的三分笑都不怎么明显了,“想必这也是您来找我的主要目的了,我很想听听您对这件事的见解,到底怎才能继续控制我呢…”
其实陈皓早就知道,这孩子并不真是个任人宰割的主。不逼着他,倒是能相安无事,真逼急了,他这性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反咬一口。就现在看着,那点不着痕迹的嘲弄,也倒像传言里,在卫国焚城或水淹的那个谋士。
不是何涉,他早就是个废人了。也确是聪叡,只有些不大自信,亏的何涉带他征战的时候,常常鼓励些他的计策,这才算是有了点自信。他这人挺奇怪,似乎非得觉得,献计焚了城,才认为自己的价值。
“你既然能知道,我也不愿意和你拐弯抹角的。我只是想问问,你是想从子瑜手里接过你的权势,还是想接着安心研究你父母的事情?”陈皓懒得和他绕,直接问道。
“论起做人做事,说实话我都不如他。我身子也差,从大局来说,卫国定是对我爹的讨伐怀恨在心。万一哪天我就突然没了,又得搞得生灵涂炭。再从小的来说,我也就是个谋士的料,治国?暂时还是算了。”何文泽松开时笙的手说道。
“看来这段时间,倒是你自愿了。”陈皓轻松的笑笑,“你的亲兵回来必然是要见你的,这个事情上你只要不出岔子,那我们还能依旧像现在这样,你明白怎么做吧?”
“阿叔厉害,自然明白。”他垂眸,温顺说道。
“那事情就交给你了,有劳。”陈皓没有多留,和他来往客气了两句便匆匆离开。
何文泽看着陈皓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忽然仰起头问身旁的时笙道,“阿笙,我看起来是不是很没用?这到了手的皇权,竟然被我拱手让了出去。我自小渴望了许久的东西啊…真的到了我手里…是这样不堪一提。”
时笙猛然把他抱在自己怀里,额头贴着自己的胸口,将下颌贴近了他的头顶,“我也不懂你说的,该怎么才能判断。你从不会在意自己不爱的东西,我知道,你打小在意的就不是皇权。我的想法…也只是你能开心些,找到你真正喜欢的。这些东西不该是你的拖累,你不是一个人在努力了。所以…不管怎么样,我只希望你开心。因为是你,所以怎么样,都好,你的决定一定是最好的。我…一直都会爱你的。”
回答的只有何文泽微微的喘气声。
自己在意的,只不过是皇权下,那一点点本该属于自己的优待罢了。也就是说,自己从小到大,都只是想吃一顿饱饭,能不用出卖自尊,吃到一顿饱饭。
他使劲蹭了蹭时笙,吸了吸鼻涕。
这个向来容止可观,才秀藻朗含光玉中的少年,撑不住那一点表面上至高无上的自尊心,哭的像个丢了心爱玩意的孩子。
“娘…我要我娘…我爹爹也走了…从小到大我娘还没抱过我一次…他们什么时候把我娘还给我啊!还给我…”
风尘漫天。
那一年无忧辞别故里的时候,是蜀姬的满目绝望。
她松开唯一儿子的手,直到因病而去,也未再见过儿子一面。或许这个从姬姓部落远道而来的女子,也有在弥留之际,试想过自己年纪不大而活泼可爱的儿子,即便是说不利索几句话,也要缠着人玩,她在想,他长大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只是她与祝氏一样。
再也见不到了。
转斗千里,凯歌而去,梦碎终不是故乡。
无忧披着件衣裳,手里拢住一只花边的蝴蝶。
他歪着头,把手举齐眉眼,看着那只蝴蝶翩然离去,仿佛多少年前,远赴他乡时,那次拢住的彩蝶,如今重还。
“你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阿九刚刚洗好了件外衣,坐在无忧背后的不远处,又把另一件下裳泡在木盆里,“我去和你拿些吧?待会还要吃药,好不好?”
无忧摇摇头,聚精会神的看着那只蝴蝶在空中飞过的痕迹。
歧嶷幼龄他便喜欢拢蝴蝶玩,拢住之后,或是给谁邀个功,若是没人搭理,就自己放了去,目光追到再也看不到为止,无忧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他总觉得,蝴蝶长得好看不说,也自由的很。
总不像自己,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墙里,眼睛还有些不大相同。
他一直以为自己长得不好看,这件事阿九早就发现了,瞧别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都要低下头去,找点别的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但阿九以为,他其实是蛮可爱或者很好看的那种,长睫薄唇,清秀温柔,带着那么一点娇滴滴的文人风骨。阿九时常在想,若是无忧爱笑,那一定更好看。真说他觉得自己不好看的地方,大抵就是那只有些问题的眼睛,灰白色的,衬着他的另一只眼睛更是如墨好看,说多了去,倒是有那么点别样的感觉。
就说到蜀国大漠风光的时候,无忧在飞沙中那一瞬的回眸,也便配得上戏称一句,淑人君子,在彼阳关。瞧着何文泽那副样子,就不难猜到无忧这年纪不大,就这样好人品的缘故了。
阿九擦了擦手,悄悄地走到无忧身后,搂住了他的腰。
就这么一次,无忧微微的抖了一下。
他觉得,也许是自己吓到无忧了,便没有多想。
“听话好不好,我这就去给你倒杯水,然后给你做点什么,你吃了,晚上好吃药的。”阿九靠在他耳畔说道。
被宽大外衣裹着又被从后面抱着的无忧活像个掉在麻袋里的小孩子。
兴许是自知不大好看,无忧撩了撩后面散着的头发,掰开了阿九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我不吃药。”
“明个我大概便要去上任了,七哥也趁着明天的好日子去承安,再过两天怕是要下了雨的,这个季节,都是这样。所以啊…我上了任,也难说能好好的陪你了,若要赶上了阴雨,病可要怎么好。”阿九换了个位置,站在他面前,搓了搓自己刚刚在冷水里泡着洗完衣服的手,感觉热些了才覆在无忧的额头上,“还是烫…”
“那就不好了。”无忧往后退了一步,虽说现在还略有些懵着,但梦中想起的那些事,还是历历在目。
在没有清楚该如何是好之前,无忧总想跟阿九置气。他觉得,这样的自己不配被人喜欢,自己也不应该,去喜欢一个宇文氏的仇人。
——即便是这个人什么也没有做,也觉得,自己比得上姓氏重要多了。
或许只是想靠置气让他厌恶一点自己?
无忧低眸,紧了紧自己外面的衣服,往屋里去。
路过门口的时候,他瞥了眼地上的木盆。
所以阿九…照顾了自己一夜,现在又在洗自己换下的衣裳么…
他攥了攥手里的一角衣袍,心烦意乱逃避似的跑到了屋里。
阿九只当他是老毛病,似乎无忧一直不大爱吃药的,以往都是趁他睡着灌了就算,这便也没有多问,想着洗完了衣裳,再去劝劝他好煎药。
“小兄弟,天气热些,这段时间有劳你们。”阿九坐在门边,用带着水的手将自己额前的头发撩了撩,对着巡视来的小侍卫说道,“换下的衣裳给我好了,正好我一并给你们洗出来,你们也能休息下。”
小侍卫一愣,惊的有些不知所措。
在阿九强烈的要求下,他便收了三件旧衣裳。倒不是怎么,只是阿九不大能闲的住,从前刚刚到了军营的时候,就是抱着一大堆衣裳去洗。一开始对于上面分配的这个活还有些不大满意,怎么说也是个皇子,但真说久了,阿九也就没再有过那么些小性子。
恰好四儿扫了后院来,多与阿九说了两句。
无忧却是一直在窗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出乎意料的,阿九这么个好性子并未与四儿多说什么,勤快的本质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怕是避险,女孩子的换洗衣物,毕竟不能经了自己的手。
“……”无忧饶有兴致的看着二人的搭话,也不经意的,浮起抹冷笑。
等这些衣服都洗了干净,已经是傍晚。宇文怜借着辞别的名义,从宇文淮烨那出来之后,直接来了王府。
阿九还在外面晒衣服,宇文怜就与无忧一起坐在房间里。
“无忧。”宇文怜轻声轻语的唤道。
“嗯?”他看了眼宇文怜,了事似的应了声。
“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明彧么。我在这之前,把信也递给过他了,是他想知道的事情。”
他眸中的沉寂,应是隐忍已久。
无忧忽然有点发冷。
宇文怜的口气里,有点战火绵延的味道。
“那就有劳你替我向他问个好。”无忧装作没有看到,神情自若的说道。
这夜长安青石板上的月色,也冷的透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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