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一天无忧从梦里惊醒,被人连拖带拉的从床上弄了下来。
“你们要做什么…?”他一脸惊恐的看着眼前面容姣好的宫女,可她此时的表情却实在让人顾不上欣赏她的五官。
“何美人失仪,又与他国交好似有投敌叛国之意。圣上念其这些年来规矩,主子也仁慈,令做宫女,留在主子身边伺候。这要请小少爷去一趟,跟何美人做个证人。”
“阿珠姐姐…”小无忧仰起头,有些呆呆的看着她灿烂得有些诡异的笑,“你们要我做什么证?”
“当然是美人到底有无和他国过于交好。”
“姐姐没有!那是我们的家…姐姐说了…不能再回去了…不让我多想,她也不多想…我不去,我不去…我们都很乖啊!”
“小少爷,这可由不得你吧。”
一路急行,到了皇后宫里,无忧只觉方才路上的风灌在嘴里,凉丝丝的划着咳痛了的喉头。
阳光明媚下大殿的金柱有些刺眼,屏风上的牡丹开得国色天香,朱红的宫门从身后关紧,重重的回响在殿内,关严了无忧最后的梦。
“陛下求您不要…放了我爹放了我弟弟吧…两年来我和弟弟规规矩矩,他也该回去了,战事也该停了…好吗…”
无忧跪在地上,怔怔的望着姐姐手中的龙袍一角。他抬起头,眸子里满是不解,更多的是不甘。那是年轻有为的皇帝,他听姐姐说,他身上檀香味很好闻,身体并不怎么好。他只看着皇帝确是略显文弱,流连到姐姐身上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无奈的怨毒。
“传旨。美人何氏,以下犯上,与敌国王子交往较近,意欲投敌叛国。朕以其母国之谊,早日休战,一再宽恕,然并不知悔改。本应发配永巷,念罪不至此,交于皇后处置。”
那人说完便起身要走,明黄衣裳翩然,真有淡淡檀香味,他的衣角拂过无忧手边,无忧轻轻抬头,顺着他看的方向,是自己怅然失魂的姐姐。他没停多久,仅仅一瞬而已。
待皇帝离开,殿上那真正的牡丹轻轻一笑。
“何婧。”她挑着姐姐的脸,无忧本能想冲上去,却被压了下来。
“你这样子看着可真恶心。”她玉手纤纤,在姐姐脸上游走着,温柔的像春天的桃花,宜室宜家。
她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在姐姐额角至眉眼下,划出一条极深的伤痕,血流了姐姐一脸。“拖出去,掌嘴八十,以后少说点话,留在我这边伺候。”
小无忧眼睁睁瞧着她被拉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不讲话,就会没事了?
那女人甚是好看,她缓步走来时,高贵的如凤鸟从天边而来,归了乡,安逸宁静。“至于你,何文昭。赏五十鞭,幽三月。”
“娘娘,他不过六岁,这…怕不是要出人命…”
“那看他造化了。”
之后是暗无天日,他一个人,伤口处有些化了脓,便学着野兽的样子,把手臂上的伤舔了一遍又一遍。被关的那三个月里,也学会了话多说不得。这原应是他进宫便该知道的,是自己常缠着姐姐,嚷嚷想回家,才害了她。
身上的伤忽然也不是那么疼了。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阿九拍拍他的头,“看你垂头丧气很久了,天快亮了,快别想了,休息一会,不还得跟阿璟去忙呢。”
阿九的话将他拉回现实,他瞥了一眼,撞见阿九温柔的笑。
“对了,小无忧,你跟我们走吧。”
“哪里。”他稳了心情,轻声询问。
阿九想了想,说,“夜里我出去了,和将军商量,这暴雨不断,山下的营帐始终是不安全的。皇帝突然逝世,太子年岁又小,要不然,也不会有这场恶战。”
“嗯。”
“那今天你和我去探寻一下附近敌情。如何。”
无忧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用手指在颈后拨弄着什么,不一会,他手心里便静静的躺着一枚玉坠子,是块白玉,清透好看。
“这是什么?”阿九不解的看着他问。
“给你。”无忧面无表情道,虽是如此,目光却有些躲闪。
“可是…这不是你的?”
“你救我,还你。不收,瞧不起我。”他有些许不耐烦的样子,“是我的,他日你对上蜀国兵士,如果有机会活着见到他们主帅,拿这个给他。”
“你说话还挺好听的。”阿九一边打趣他,一边接过玉坠,“我听你的。不过这小东西,给了主帅又能怎么样。我是军师,轻易也没什么上阵机会。我收下了,多谢你。”
“藏好。”无忧轻飘飘的丢出一句话,弄得阿九一头雾水。
他捏捏无忧的脸,又摸了摸他的头,“既然会说话,就多说点,你讲话挺好听的,这像我欠你八百吊钱一样,你说你才多大啊,整天板着脸,多无趣。”
无忧撇撇嘴,摇摇头便不做回应。
“等战乱平定了,带你去放河灯,好不好。”
“那是什么。”无忧轻轻拨开他在自己头发上的手,口气十分认真的问道。
“想你也不知道,河灯…常放些莲花的,是对已离开的人悼念,对还在的人祝福。到时候我的愿望应该还是这样,天下太平,早点找到小棠。”
无忧安静的看着他,听他说他的愿望,竟是天下太平。他突然觉得有些复杂,第一次知道,原来也是有人会笑会闹,会许愿,会想要什么东西。
“九哥哥。”这是无忧第一次这么称呼谁的名字,“你们都有想要的东西吗?”
阿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半晌才说道,“是啊。是人都有的。”
“那笑闹表情和心情?”
“也是都会有的,所以啊,我很不理解,你怎么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无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自己托着腮不知想什么去了。
“我可以问问你从前的事吗…如果惹你不开心当我没说!”阿九讲这话时小心翼翼的凑到他身边,又小心翼翼的问。
“嗯。”
依然的回复,也没见得有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你家从前对你…不太好?”
无忧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嗯。”
“你在谁家做事啊,谁欺负你?”阿九温柔的眸变得有些许凛冽,又轻轻摸摸他的头发。
是怜惜的意思。
“我…”无忧忽然觉得有些异常,从未有过的感觉,一股辛酸涌上心头,想哭。
“啊…是个世家。”他眼圈红了,连忙低下头,不着痕迹的想隐瞒什么。
“太过分了。不过。”阿九手指尖也是不着痕迹的凑到他脸上,帮他拭了几颗泪珠,“以后你跟着我们,我晚上教你读书,白日你和方璟学些什么,我们在,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无忧偏偏小脸,咬咬嘴唇,“嗯。”
不知道为何,只要阿九在,连时光也温存了。
“你和我哥哥,好像。”
无忧微微眯了一会,便随着阿九出去,街上冷冷清清的,血迹干在地上,呈现暗红一片。
“可够狠的…”阿九凌厉的样子是极其好看的,像是仗剑山河的侠客,了无牵挂,天下清平安乐,而不必担忧任何纷争。
无忧没说话,低着头走在阿九身边,忽然看到了什么,微微一怔。
“怎么了?”
他摇摇头,自己眼前应该是姐姐的尸体。
其实不过是堆爬满了蛆虫正在腐烂的肉,但是他知道,那镯子是姐姐的。
阿九心下做出些许判断,断定宫中还有人在,都城还没有完全沦陷后,他舒了口气后又问,“看你心神不宁的样子。”他顺着无忧的目光看到了地上的女尸,眸光也黯淡了不少,“这?”
“是我姐姐。”
“这…”
“没事。”无忧看出阿九想要说什么,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断了阿九刚刚要说出的安慰。
阿九担心的看看他,知他不想听,便也没再多说。
“那我们?”
“接着走。”他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此时他却连头也不回,不多看一眼。一直以来,阿九都觉得他没什么人色,清清冷冷的,像是六月的风,拂过就是拂过了,也像是十二月的雪,冷透到骨子里。
“你们是?”背后忽然有人出声,叫住了他们。
“你是?”阿九随口回了一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人,发现此人生得周正,眉宇间似有龙啸,虽是一身布衣道袍,却一派浑然天成的王气,忽然想要脱口而出似是他的名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那人笑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派少年风流,“这边。”
阿九有些欣喜的跟他向屋后去,是见了故人的样子,情怯怯的,像是担心也是担忧。无忧没有跟太紧,回望了一眼姐姐的尸体,红了眼眶。但很快他就用手揉揉,整了整衣服,跟紧阿九。
他来时,那人在阿九耳边说了什么,惹的无忧莫名的不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看有人靠阿九那么近,就是不喜欢。
“小无忧,这位官爷让我跟他走一趟。”他扯过无忧的手,心想怎么这么凉,在袖里滑出什么,放在他手心里,并给他递了别声张的眼神。
“你自己小心。”阿九冲他说道,并且目光落到无忧手心里,又小幅度指指自己身上无忧的玉佩。
待阿九和那人离开,无忧才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是系在腰上的玉佩,模模糊糊还有宇文两个字。
是国姓。
无忧小心收了起来,往城外密林里走了几步,叩叩枯木,“出来。”
“他们两个发现我走了,你一个人,竟还敢叫我出来?”
声音从背后响起,冰冷的匕首贴近无忧的脖子。他话里有些玩味,并不急着杀人灭口。
“你不敢杀我。”无忧用手指捏住匕首离开自己,转过身去和那人保持了些距离。
“哦?”
无忧一句话也没说,撩起左手袖子,翻过来,白皙的手臂上有一小小的图腾印记。
“你…”那人反应过来,欲冲他一拜却被制止。
他看着眼前这人的眉眼,不过二十五岁左右,倒是生的周正,“名字。”
“在下时笙。”
“今天的事,你知道怎么办吧。”无忧瞥瞥他,嫣然笑道。
“知道。只是不太明白,为何您明明活着,却…”
“不该问,别问。”他只一个目光,便写尽杀伐。
此时虎啸山林,无忧又道,“我是通过你带的兽族发现你的,没事别老在城里转悠。”
“在下明白。”
“九叔,我好怕…”十四岁的孩子缩在阿九怀里瑟瑟发抖,他身后的妇人眉眼如画,浅浅的叹了口气。
“不怕,不怕,小烨儿乖,相信叔叔会把那些人打跑的,好吗。”
他怀里的孩子点点头,泪又止不住的沾湿了衣裳,“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怕,我想好好活着…”
阿九向妇人投去无奈的目光,“嫂嫂,烨儿还是常常睡不好么?”
陈贞撩起眼前的珠帘,珠帘陈旧欲断,她冲阿九苦笑道,“是啊。这懂得越多了,越天天怕了,也难怪他害怕,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阿九怜惜的摸摸孩子的头,“我们会尽力的,七哥这次不也出了山门,回来了么,他的才德我也自愧不如,有他在,应该不成问题。”
方才的少年听到这话,刚刚轻佻的表情也收敛起来,他看看阿九怀里哭的不成样的宇文淮烨,又看看因为日夜疲劳身形消瘦的陈贞,勉强道,“嗯,嫂嫂放心便是,阿九也在,只是时间问题。”
陈贞命人将小孩带下去,确认走远了,她才悠悠道,“你们不必骗我,都是一起长大的,蜀国的本事,卿哥哥在时,庶还小,但当时,小怜你可是领教过了。我近来忙完事务,有看些他从前的笔录。”她一边说,一边从桌案上拿起几本册子,已经被翻阅的周边起了毛,看不出本来的纸页颜色。
“这些事有些我不便去做,我说予你们听。若能找到笔录上记载的,兴许…很快就能太平了。”
风卷起册子的几张纸,密密麻麻的小字中,赫然有几行鲜红的字。
奇攻强战,压其人质,不露虚实,广结忠良,联通寡国,挫其锋芒,恩威并重。
“普天下除了蜀卫两国…便没有他国了啊…莫不是…”阿九仔细想了想,却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
“你想的没错,这是卿哥哥怕笔录落入他人手里,除了些情谊,也是有些迷惑的。我卫国边境有些许部族,他们应该就是卿哥哥说的寡国。”陈贞略一沉吟说道。
一旁的宇文怜一言不发,沉思了一会,道,“那我便去问问看。”
“我只能明白基本意思,但我不明白部族善战且自给自足,卿哥哥是怎么说服他们的。也许是因为常常送去的礼物,不过这从卿哥哥离世,就已经断了。大概这就是部落不肯出手相助,你若去,多加小心。”
“多谢嫂嫂。”
无忧一个人等着,也没见有什么过多的不悦,在街边一个破屋前等着阿九。长街上人并不多,和他四岁那年来时有很大区别,不再车水马龙,要好久也许才能见到一个人从窗边匆忙走过。他往北方望去,眯起了眼睛,一定要找那个人报仇。
“小无忧!”远处慢慢跑来的人影进入他的视野,“你可让我好找了。”阿九喘了口气,仍是笑得明媚。
无忧左右瞧了瞧,发现只有阿九一个人回来了,于是问道,“官爷?”
“他…”阿九刚想回答,却在口中一顿后,又口齿伶俐道,“那位官爷问我们是哪里人,来这里做什么的,问完了便放我回来了,怎么,你认识他?”
无忧摇摇头以示否认。虽阿九这么说,但无忧准确看出了他略有躲闪的目光。
“对了,小无忧,官爷还说了,若见到蜀国的皇子和公主,可以拿赏金的。”
阿九提到蜀国皇子时,无忧有些许不知名的神态,而后极快恢复成了正常的,“嗯。”
而他一瞬间的神色也被阿九敏锐的捕捉到了。
“走吧。我们回去。”
阿九将手凑到他的手边,无忧也不躲,也没更靠近,他害怕,便装着不知晓的样子。
于是他直接牵过无忧的手,惹得无忧转头,耳边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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