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二殿下别怕,在下会陪您的。”时笙轻轻安慰道。
本以为已经足够温柔,可谁知道无忧的拧脾气又涌了上来,他瞥了瞥时笙,刻薄道,“有什么用。”不过好在他虽嘴上刻薄,实际上并未反悔,手上的笔未停半分,一纸惊艳文字多少有陈贞的影子。
“这样子可以吗。”无忧用手轻轻扇扇墨迹未干处,将纸递给时笙。
时笙将纸拿在手里仔细看着,无忧就先低下了头去写另一封。
奉卫书,秦大将军启。
不才何文昭,临阵之始即闻大将军通达世事,少时已殚见洽闻,怎不谓经天纬地。今时下皆余,见贵地凄苦不堪,甚难至于不顾,每忆于此,便乃至夜不能寐,食之无味。先生自有闻见,且谓国士无双,焉能只得捉襟见肘为何人守得城门?先生辛苦,其苦必多。昔日江南之地,至国都之地,皆有无饱暖。不得已兴兵,非我所愿,为四海安定。至于贵地诸多妻子离散,良田不耕,三步野见枯骨,掩面不得见之。君子于役,先生又岂能不知归期?何苦为此,有何可恋?若先生不悟,然后兴兵,不才虽不忍,冥冥自有天意。先生若能依言,可免前后不顾,惊怕我军,也可救于八荒,他日天机典籍浩荡,先生功当论大泽差拟。我主为善,令不才兼顾良民,不可伤及无辜。先生难顾,自粮米不足;不才领命,自为粮米无穷。归鸟亦有致辞,特请先生赏面一见,定当白银珍宝相待;先生不见,不才如何真心为难,只怜惜良民无处容身,必兵戈相见,以为太平!
奉书先生,言尽泪下。
“这是给秦绩的吧,还有一份是给?”时笙将信纸轻轻放好问。
“给长安守军。”
他点点头,忽然笑了起来,“二殿下原来是这个名字。”
无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埋头写着信,良久才道,“我都快忘了,我还有这个名字。”这话并非说是真的记不清,而是自己想要记不清。
“二殿下不喜欢么。”
“嗯。”
无忧写东西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将另一封写好递给时笙。
这一份和给秦绩的差不多少,只是多了句触目惊心的难顾良民。
“二殿下似乎很想要秦绩。”时笙同样替他整理好,把信放在桌上。
他没说话,白了时笙一眼。
时笙自然也明白,无故动了秦绩,便是和虞部过不去,且此人是有真正能力的,若能招揽,也免得与其苦战。
“你派人送去吧,给长安守军的这个先留下。”
“二殿下,探子昨日报来消息,长安似乎是出了大事,这才急着召人回去,原先守城将领病故。”
“嗯?这样啊。”
“在下只能想到其先将军的领兵可能不会对现在的将领太过亲近,其他还是应由二殿下想想,在下愚钝。”
“你这是把计谋出给我了。”无忧只是对他一瞥,便没再说话。
不知为何,时笙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神,总有些深深的怨毒——即使他在努力压抑,并且压抑的很深。
像是曾经自己在深宫里看到的那具女尸,压抑着的恨,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时笙封好了写给秦绩的劝降书,“那在下便去做了。”即使是时隔多年,他也略有些发冷。
无忧在身后的书架上翻了翻,他虽兵法看的不多,但对于其余史籍诗文还是有所了解。本以为何文泽不爱研究这些东西,却不想在书架上找到了几本他默下来的书册。无忧拿了两本百家学说,翻开扉页准备解解闷。
何文泽的字较为清瘦,边边角角也显得细致,倒也不是像自己字体那样一丝不苟,多了几分轻巧之意,扑面而来,满纸灵秀。
他的手无意间摸到张纸,蜀国人人感知都强,无忧用指甲尖沾了些水,滴湿在纸页角上,左右捻了捻,果然是有两张纸贴在一起的。可这确实是黏的仔细,如果不是自己生来盲一目,就算是蜀国的人,也不一定能发现。
纸上的字轻浅,但写的还算清楚,那是一纸药方,无忧看不懂,只觉得何文泽颇通药理,那估计是搜到的什么珍惜药方,便没有过多研究,叠好了又塞回书里。
这书里没有什么,他便又摸出了何文泽收的两封信试图琢磨出点什么来。
已经二月份了,自己若是个女子,今年便是世人所称的二八妙龄了。
无忧心不在此,书是自然也看不下去的。早春寒气比深冬更甚,没了冬衣的饱暖,非是要把人冻得大病一场才算罢了。也许是天不作美,今年春季的暖风迟迟不肯来。他算是荒废了一整天的时光在发愣,直到了晚些天,时笙将探子的打听来的情报来告诉他,他这才算是讲了些话。
“打听到是说,长安城的守将病故了,这才急着回去。”
无忧一愣,半晌才问,“那阿九是不是跟着回去守城的?”
“嗯。”
“知道了…”他浅浅的应了声,眼神看向别处。
“二殿下若是反悔了,在下可和将士说好了,准备撤退。”时笙无奈道,他知道,他怪不得无忧什么。即使无忧不想承认,可他还是一直在惦记宇文庶。
——一如自己惦记何文泽那般。
无忧摇摇头,“不用,我们总是要见的,我不想太狼狈的见到他,这样…他就不会听我的任何解释了。”
“二殿下怎忽然想开了。”
他想起自己看的信,何涉给何文泽的私心。
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总要先顾着国家,再顾自己。”无忧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如果这个时候我们选择撤兵,卫国君主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不想太狼狈的见到他,真的不想。我想能让他接受,我需要有足够的能力,去让他安静下来,听我的解释。而不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一刀砍了。”
“嗤…”时笙笑了起来,笑的那样温柔,让无忧都有些怀疑,他下一秒是不是要拍拍自己的头——像是阿九。
“二殿下原来这样可爱。”
无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阿九温柔的笑颜浮现在眼前:“小无忧。”
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叫自己,显得自己多蠢一样,更是太容易让自己想起幼年的事。
可阿九每次都这样叫,怎么说也不听,美名其曰,都叫了这样久,一时是改不了口的。
八个月而已,怎么就这样久了,根本是他自己不想改口。
“时笙,你懂不懂,喜欢?”无忧怯生生的问出这句话。
“二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听阿九说,也许喜欢是想一直在一起,我想和他一直在一起,但…我…我不喜欢他吧…”无忧后半句话更像是自我安慰。
他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想法。
“他说的应该是对的。”时笙似乎是在回想些什么,好一会才回答道,“他说的一定是对的。”
“怎么?”
时笙低下头,“这个还是要二殿下自己体会。”
“我就是因为不明白…”无忧的抱怨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恨他们,可我却想他。我有点下不去手杀他,也怕他的误会。”
“在下…也不是很明白。时笙似乎也在想什么,露出傻乎乎的表情。
无忧叹了口气,“等见了再说吧。”
时笙点点头。上次无忧说过,常做噩梦,他便记了下来。时笙休息的早,就压着无忧也睡得早。美名其曰,陪您睡着了,我还得去巡营。
无忧拗不过他,只好乖乖听话。
不知多久,他还没有睡醒,迷迷糊糊的感觉谁给自己掖了掖被角。
他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
“再睡一会,还早。”眼前人温柔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道。
无忧实在是困极了,便依言又闭上了眼。
一夜无梦。
清晨的日光明媚,将近春季,洒在他眼睫上,恍惚着把他弄醒了。
“醒了?”
无忧以为是时笙,便揉了揉眼睛,一脸困倦。
“醒了把这个看完。”
一封轻薄的书信扔在他身上,尖角划过无忧的手背。他这才看清楚,眼前人并不是时笙。
“……”无忧没好气的撕开信封,忽然又连着刚刚抽出来的信,扔在手边,“我不看。”
“秦绩的回信,你爱看不看。”何文泽也懒得理他,由着他扔了,笑笑便罢。
如他所想,无忧生了会闷气,还是拿起来仔细看着。
“你都回来了我还看什么?”
“你管事,你持帅印,朕只不过是皇帝,那凭什么你要把事给朕?”何文泽懒懒说道,说时还特地加重了“朕”这一字。
无忧看他倒像是个市井无赖。
秦绩的回信没有写很多字,大约是什么诛尽宵小之类的,无忧看完便收在一边,“你打算怎么办。”
“话说回来,那个齐玉贤我看着似乎是对阿笙有点意思。”何文泽翻了翻自己的书,浅笑盈盈问,“你都看了?”
“我在问你正事。”
“哟?有点将帅的意思了啊。让我猜猜,是因为你的小情郎吧。”他把书放回去,坐在椅子上,“我会处理好的,只是我回来,还是不要透露出去。阵前换将这个情报,可是够用很久。”
无忧听罢也不多问,答了他的问题,“看了。我还想问你,都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回来这么快。”
“有时间告诉你吧。”他用手指撩了头发,眉眼含笑的看向无忧。
不得不承认,他的长相,确实足够令人魂牵梦萦。
“对付他们几个,还用很久?我找了人替我看着,怕你不行,便自己回来了。”
“嘁。”无忧有些不服气,怎么自己就不行了,在他眼里,难道自己就一直是个孩子么。
“好啦。”他难得没有顶嘴,何文泽从身上的佩囊里找到一张叠的整齐的纸递给他。
“什么?”无忧接过来,一脸狐疑道。
“你自己看看,仔细点。”他开始翻着桌子上的书,阳光落在他的指尖,千秋风流。
无忧小心的打开了那张纸,纸里面包裹的是一点香料,不至于甚香,可吸覆在衣袖上,也是经久不散。
“这是?”
“你娘病逝的时候,你也没能见一面。知道你多年虽嘴上无所谓,可怎么会真的不在意。幼年我就看你喜欢这香,回去的时候顺便托人找了些给你。是蜀姬的下人调的香,你收着吧。”他说罢,递过去一个锦囊,“收好了的话看看纸上写的什么。”
无忧愣在原地,手上的香味直逼着他,以至于何文泽说破了他的心事,他也没有如往那样说回去。自己一直对什么都不在意,可扪心自问,这到底是真的吗。
自以为豁然,可心底压抑的所有感情,能一直忽略了不成?
他接过锦绣佩囊,仔仔细细的收好了香料,开始看纸上的字。
“你给我这些做什么?”无忧一脸被他玩了的表情质问道,“你明知道我…”话说到一半,他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恨恨的丢了一句,“算了!”
纸上写的是齐玉贤和阿九的过往,在无忧看来,只当他在激自己。
何文泽听了他这话,先是转了转眼睛,这才一脸无辜说,“我就说你性子急躁,你还跟我急,这么久了还是不改,看来你手上的伤是不够。”他说罢,意味深长的笑笑。那笑容里半是认真,让无忧不禁有些寒意,“时笙教你看的兵书难道就是让你玩玩的么。”
不过他似乎懒得追究下去,“我昨天听阿笙说了,你见过齐玉贤。既然见过她,那你的意思我也很清楚了。知道你不是这块料,那我给你找个你喜欢的事做,可别说我亏了你了。你既想拿齐玉贤做个诱饵,那你不就得了解他们的事么?你什么都不了解,跟你不带竿不带网不能下河还非要抓鱼是一样的。”
无忧虽放轻了敌意,可嘴上还是不饶人道,“谁让你多管那么些…我又不需要…好吧,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了。不过…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我…”他话说到嘴边,笑叹了口气生生咽了回去,“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本想说,因为你是我弟弟,可他不敢。他命格不好,不能有亲人,也只有祝氏强调了好几次,他这才是敢认娘。
本来兵营也在调养,何文泽回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军务还是依旧由时笙料理,二人便能好好坐下来讲些心事。
“为什么始终不承认我?”无忧收好了纸条问。
“没什么。”
“那你的两封信又是什么?”
“也没什么。”
无忧蹙眉,“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等有时间,过两天吧,我再和你说。”何文泽拿出本书,“你先过来,我跟你指点两句。”
许久后,何文泽阴着脸放下了书。
“也就是阿笙脾气好,打不死你罢了。你难道是只在你那些诗词歌赋上用功了吗?我知道你文采出众,难得一见的风流雅士,可你现在…”何文泽无奈的倒了杯茶递给他,“没事,慢慢来,你天资聪颖,总能学好的。我也听说了,你应对卫军的突袭,很不错。”
无忧仰天,他是真的怕打仗,也不喜欢战场上的勾心斗角,“我…”
“你啊,巴不得什么时候能喝个烂醉,写几首小诗,写写画画的,这才适合你。”何文泽笑叹道,摸了瓶药给他,“记得吃,还是上次那些,身子要紧,等太平了才能好好的啊。”
他点点头,“谁和你说的…”
“来,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不告诉你么。”何文泽舒缓了下心情,“有些事,你根本不能知道,这…不适合你知道。”
“你是我兄长,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无忧明显感到站在自己背后的何文泽一个哆嗦。
小无忧,不能这样称呼奴才的…
儿时的回忆突然涌来。
“……不许这样说。”
果然,他还是不肯认自己。
“我想知道。”
“不行。”
“兄长。”
何文泽慌忙试图捂住他的嘴,“怕你了。我和你说。”
“祝氏…是我娘。我记得你幼年问过我,她怎么会是妖孽。她可以不是的,但也许是因为我,也许是因为出身。可我觉得,更多的是因为我。”
旧时光里的事情是不忍看的,无忧眼里提起此间事的何文泽,褪去了轻狂模样,他忽然有些后悔,勾起他的往事。
“你怕不怕一个人?就是,身边谁也没有,想有个牵挂,却发现自己根本不配。我生来克死了二姐,娘也因为这个被罚了。或许是个借口罢,可我的命格,倒是真的。你可能不懂,祝部的人是留不得,包括我也是。我叫何涉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娘疯了,便要我帮她报仇。后来何涉知道了,便让我仔细考虑,我和娘的书信,也成了我谋逆的证据。”
何文泽说的有些轻描淡写,他的唇角依旧挂着笑意,“不过还好,有阿笙陪我。”
见他不再多说,无忧也就没有再纠缠问下去,“应该,还有吧。不如等你有了心情,再一并告诉我。”
何文泽点点头,“好。”
二人无言,何文泽坐在椅子上,翻阅着离开这段时间的记录。无忧便坐在床边,随手看他批注的诗文集。
“公子。”时笙懒洋洋的推门进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无忧,“二殿下,这是探子的情报,还有一点可能的解决方案,在下刚刚整理好,您过目下。”
何文泽瞧着不知该说什么的无忧,又看了看谦虚谨慎的时笙,差点笑出声来。
时笙转头颠颠的跑去何文泽身边,“公子,月余前,卫国的突袭,您怎么看?他们定是当时知道了什么的。”
“有奸细呗。”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全然不在意的,“也不是第一天了,就你手底下还有个狗腿子呢。”
“啊?”时笙一愣,努力想了想自己手底下的人,“公子是说?管文书的那个?”
“他也没干什么大事,顶多拿换将的消息传给卫国探子,去换钱了。该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何文泽冲他宠溺的笑笑,“你要是下不去手就留着,我来就行了。”
时笙背对着无忧,无忧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从时笙的口气里,勉强揣摩出,应该也是笑着的,“那我快些去看看。公子跟二殿下叙叙旧罢。”
何文泽点点头,看向正盯着自己发愣的无忧,“想问什么?”
“你怎么知道就是那人?”无忧记得,那人是刚开始,一直拦着自己看情报的。
“很多事我怕严重,就不想交给阿笙去办,但是我又不信别人。所以这些人的家室背景,性情生辰,我都是了解过的。何涉还在的时候,我自由时间多些,也能用他分给我的人调查,他的人我虽也不信,可总是和他一心。不止我一个人调查,也事半功倍。”
“你很喜欢时笙啊。”
无忧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把何文泽问住。
他没有接话,像是在破个什么难题。
“是吗。”何文泽不置可否道。
“嗯,是啊。看得出来,你对他简直比对谁都好。”
“那你喜不喜欢宇文庶。”
无忧也被问愣住了。
一人一次,这次算是谁也没赢。
“我不知道,也许吧。”
“你喜欢他。”何文泽目光落在他身上露出一角的玉佩和浅竹色的穗子上。
无忧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急忙试图掩盖,用宽大的袖子遮住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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