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信纸翩然落地,阿九的眉眼间有些难以置信。原本以为的简单诀别信,却都是齐玉贤与无忧说过的话。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道,微微有些自责的神情,和眸中逐渐而起的水雾,似是江海烟霞,碧波万里绵延。
“接受不了?”何文泽饶有兴致的勾了勾唇角,指尖上是月光倾斜,苍茫天地间的寒凉却细腻,“行了,我也没时间安慰你。你要是再不回去,或许无忧要担心的。他一担心…”他点了点自己的唇角,目光落在房顶,“他一担心呀…说不定就又想起来你和齐玉贤的事,他一想起来…啧啧。”
“你闭嘴…”阿九恶狠狠的威胁道。
“我闭嘴好啊,那就看你能不能在我不说话的情况下自己冷静咯。”何文泽温柔的笑笑,“我送你回去?”
“不需要。”阿九知道,这种时候一个人越愣越爱多想,可他实在是不想听何文泽多说什么旁的,他不敢听,不敢打听任何事情。
阿九捡起书信折叠整齐,仔细的收在衣袖里便夺门而去。
折腾了许久,夜色浅淡了不少,半边天色虽还夹杂了些许的灰白,可已经明媚起来。阿九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往回走。
他实在是接受不了。但他知道这不会有假,齐玉贤的字他还是认得的。
“回来了?”无忧斜依着墙,看见阿九这才直起身子,话里是向来听不出什么情绪,阿九看着他,似乎是站了许久。
初初早春,夜里的天气还是有些凉,他穿的不多,站的又久,身上有些略微的发抖,二人相对无言了许久,这才好些。
“嗯。”阿九没心思理他,国仇家恨无处报,听过何文泽的话,阿九实在是不能下定决心判定他说的便都是假的,如果执意杀了他,这样大的风险阿九是经不起的。且现在无论怎么看,都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就连自己定下亲的夫人也不再帮着自己。从目前来看,状况倒是还符合何文泽说的话,蜀国没有动卫国的皇城。
但…他说的无忧喜欢自己…
阿九瞧了两眼眼前的无忧,眉目清秀,一脸的凉薄神情。
无忧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目光,半是遮掩着躲开低下头,伸出手一把抓住阿九的手腕往小院里扯,他什么也不说,就是只顾着扯,偶尔伸手拨一下拂在额上的竹叶。
“你跑什么。”无忧把他拉到房间里,狠狠的拍上房门,干净的眸子里是些许难以捉摸的神情,说不上来是纯粹的阴冷,更说不上来旁的什么,只从他的口气里听着,似乎有些…温顺到异常的感觉,“我对你不好?”
“好不好的又怎么样?”阿九反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无忧眯了眯眼睛,狼性初露,“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你要和我闹,是吗?”
“又如何。”
无忧咬了咬嘴唇,把右手边耳畔的长发撩到耳后,阿九这才发现,这个一直以来垂发遮住耳朵的小孩子,脸上已经褪去了半分稚气,“不如何,何文泽他和你说什么了?我猜…大概是和齐玉贤有关系,对吧。我觉得,应该只有她,才能让你这样不顾一切的发脾气。”无忧扬起头,唇角有些不经意的嘲弄,“怎么,你都知道了?她不要你了。”
“你再说一次。”阿九明显是因为最近的事情堆积太久,齐玉贤的事情算是压垮他的最后一点。
“我说她不要你…嗯…”
无忧的话还没说完,被怒不可遏的阿九挥拳打了过去。
地上的少年弱骨清瘦,阿九看不清他的眉眼。
打我…?
无忧看着自己的指尖和地板的痕迹,一动不动,也不曾讲话。
你曾对我那样好。可我每次听你真的开心,都是说起她。她现在不要你,她移情别恋,你为什么还要为她打我?我知道你跑出去是想干什么,无非是找机会跑掉,当然,是带着她一起跑掉。你对我好,我也还你,你对我好难道就不算喜欢我吗?我见识过兄长的计谋成剑三尺,锋刃寒芒凛冽,我不知道他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你的想法,就算是你再骗我,我也能接受,我可以好好的照顾你陪你。你们个个都在骗我,你知不知道你突然跑掉我是有多担心,你的身子未好全,你若真的跑了,他们很可能便把你当做投递情报,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无忧想说,可话到了嘴边,还是一如既往的化成了句不咸不淡的质问。
“打够了?”
阿九这才算是意识到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他不是什么狠心无情的人,他很难象是旁人那样不去在乎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阿九的脾气便就是这样,温温柔柔的,不愿与任何人为敌,且现下联系到旁人,难说是不需要无忧的。不管是真的在意还是假的利用,阿九根本没有过多追究自己的内心,他也没有什么隐瞒内心嘴硬的习惯,于是忙蹲下身子,伸出手试图把无忧扶起来,“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没事吧?”
无忧歪歪头,眸子里似乎是些不解。
“没事。”他把手搭在阿九的手上,掌心的温热让无忧明显消了气。
“对不住你。”阿九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把无忧拉起来,小声的道了歉。
无忧没有接话,抬眸一望,又立刻垂下眼睫,他向来是这样的不自信,好不容易才得到旁人待自己的一丁点好,他实在是不舍得作,生怕万一一个不好,阿九也会象是从前的一众旁人那样,丢下自己一个人。
“嗯。”许久,无忧才算是哼出了个回应,随后又补了一句,“他都和你说什么?”
“……”阿九略一沉吟,露出个并不好看的笑,“我和你说。”
一大早时笙便随着宇文怜轻骑往宫里去,他担心陆惟,便让何文泽照顾着。无忧和阿九坐在桌前,无忧就这样依着阿九浅眠了一夜,阿九并未睡着,因而还未天明,他便很明显的听到不远处是自己七叔的声音。
晨光干净从窗纸透进,阿九一人独坐,被桌子折成两折的影子旁有个小小的影子,缩着依在自己肩上。
阿九斜眼瞥了瞥无忧偶尔略有微颤的睫毛,蹙眉而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真的是不介意吗。
阿九无奈的转回了目光,自己的性子其实一直以来都被说蠢。王公贵族的小少爷捉弄自己时,都会说自己又呆又闷,自己倒是也从来没在意过。
但如果真的说回自己到底在求什么,还真的什么也没有。求金银财宝吧,虽然不多,但是兄长也不曾缺了自己的。求权力地位吧,自己也用不着,更不喜欢,一天天的过去,阿九也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点呆。
难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自己还是根本没什么用,只能等着别人拜托的事情吗。
他有些郁闷的把目光四处转了转,正好对上无忧还带着些困意的眼睛。
“你醒了?”阿九问道。
无忧死盯着阿九看了一会,这才开口道,“你心跳有点快,吵。”
“你都快把我压死了。”阿九小声抱怨了两句,“不过没事。对了,你知不知道,我七哥是不是真在这儿?”
“嗯。”无忧坐直了身子,摆弄着自己的手。
“这样。”阿九也没心思再问下去,问的越多,大概对自己越不好。
虽说是如此,只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阿九总是情不自禁的疑心,自己的七叔到底来做什么。他带兵回朝,为何不直接去找宇文淮烨,而是先来接应了何文泽的蜀军?不管怎么说,这都让人想不通。阳县还有秦绩苦守着,难道七哥也不管了么?
“小无忧,你…那一次给我送药,到底是怎么来的。”阿九开口,换了个旁的话题问道。
无忧抬眸,看了一眼阿九。
“没怎么。”
这件事无忧实际上并不打算说。城墙难爬的很,土砖和瓦砾碎片居多,又高而垂直,无忧那次爬的是失修的隘口,虽是无人看管也不够高度,可惜碎片更是多了不少,且若是一个慢了手脚扒不好,实在容易跌落下去。
无忧什么也没有,这件事他自己清楚得很。
自己的话从来没人在意,就连父母的交流,自己虽然不大懂得,却也能勉强看出几分,父亲并不是像旁人眼里,那样喜欢自己母亲。而母亲实际上,也根本不爱他。两个人常常只是说上两句话,就变成了永无止境的沉默。自己的兄长好歹还有人陪着,还有长相,还有能定天下的才智,而自己什么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旁人的,山是碧水的,日月是大地的,连一片花也不曾为自己驻足。
都说落花沾衣,飞絮拂发,那便是其的挽留。
可风花雪月,四时好景,风花是长兄,而雪月清冷,是自己的父亲。
阿九对自己好,那份温情便是自己求了许久的感觉。无条件的救了自己一命,又无条件的照顾了自己许久。对自己好的兄长早在幼年便闹掰,母亲也早早离世,这天地无边,却无一处是自己的家,幼年时便已流离,早也不记得谁对自己的好。
惟有阿九眸中,是六月的阳。
“我看你当时身上好多伤。”阿九有些犹豫,但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询问,“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情报?如果是为了我…”
“别说。”无忧打断了阿九的话,自己也没有了下文。
“我知道,你身子不好。”阿九没有理会他的打断,自顾自的说道,“你为了什么,到底值不值得。”
无忧一秒也没有犹豫,是阿九从未见过的坚定,他口气还是淡淡的,眉眼间清晰可见是些许暖意,“若是不值得,我便不会做。”
这话是无忧目前为止最后悔的一句话。
阿九认认真真的看了看无忧,想说的话最后还是陪着他的眼神一起暗淡了下去。
“这样。”他点点头,习惯性的想拍拍他的头,却还是把手收了回去,“我出去看看,刚刚似乎听到我七哥。”
他没有给无忧挽留的机会。
无忧看着他的背影,像是自己幼年离开故土,自此流离,眼界最远处那烽火连绵,逐渐被雪花朦胧的天际那般遥不可及。
阿九…无忧试图轻轻唤一句,依旧还是像是曾经那样,空自缄默。其实他一早就知道,阿九喜欢的是旁人,在他不喜欢那人之前,他是不会接受自己的。
长安城的日子过得缓慢,从那日之后这便是刚刚过了一天而已,可无忧却觉得,这一整天像是一整年一般。阿九不愿和自己说话,也不愿和自己碰面。
阿九坐在小院后的桃花下,这是七哥为他的妻子种下的。他妻子爱看桃花,他就在这满是翠竹的私宅里种了几株桃花树,红绿相映,当时初见时,大哥还在这里笑过他品味俗气难看。实际上,七哥的品味算是最好的。
一滴水珠落在额前,带着被风卷落的一片花瓣。
旁人…会怎么看。虽然养**的事从来不搬上台面说,确实也是达官贵人通有的习惯,可若是真的是为了这个不娶亲,更是爱上了个男子,这事…并不是没有,但…阿九实在不知道,旁人该怎么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看的。
城墙不矮,也不好爬。他说这一切都值得,到底值得什么?为了自己的病把他自己弄得一身伤吗,自己可是敌国的人…
春雨清寒,落在阿九的眼睫发尾上,一念便是河山间,满江的烟雨,圈点点的涟漪,绵延千万里。院内的青石板都沾了水,湿漉漉的。阿九是不太喜欢淋雨的。
天穹低矮了不少,也休止了绵密的雨滴。
阿九眼前的光透着淡淡的青,他仰起头,看到无忧手执青伞,遮在自己头顶,那是一片小小的天。
无忧慢慢坐在阿九身边,微凉的的指尖抚上他的眉眼,雨珠凝结,有些清透的白,依附在他的眼睫上。
谁也没有说话。
这结束在阿九微微的闪避。
无忧一怔,也默默收回了手。阿九清楚的看到,无忧的眼里有些受伤。不同于曾经初见时的模样,一无所有。
可其实这样,还真不如他一无所有的眼睛。
多了的只是满满的忧郁和一身的伤。
那把伞的伞柄就这么孤零零的横在两人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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