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疼痛,无忧也有些不忍看自己掀起的指甲。还有很久才到,他本想着在树下休息一会,可没想到,一起一坐,胸口忽然疼的厉害,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无忧眼前一黑,头又磕在了树桩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醒的。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额头应该是肿起来了。带着寒气的风灌进他领口,无忧直觉得,自己应该是在谁的身上。如同幼年时那般安心,却又有些许恐慌。
再醒来时,是在蜀军的大营。
无忧没说话,看了看自己眼前的时笙。
“二殿下。在下替您擦药?”时笙拧了拧手里巾子上的水,刚刚替无忧擦拭过身上,换了衣裳。
无忧看着身上干干净净的衣服,顿时红了脸。
“不,不,不需要…”
“你不让他,那我来?”跪坐在桌前的何文泽发了话,一脸不耐烦的起身,抢过时笙手里的药瓶,半跪在床榻边地上,“看着你挺瘦,怎么那么重。”
他看着谦卑站在一旁的时笙,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选择。
何文泽牵起无忧的手,低垂的长发遮住他的眉眼,无忧只看到他玉似的指捏着药瓶,另一只手正给自己的指尖上着药。
再怎么秀色可餐,那也还是疼,无忧哼唧了声,往后想抽手。
“别动。”何文泽抬起眼眸,手上的力气大了些。
“疼死了…”无忧不满的抱怨道,看的一旁的时笙竟觉得二人有些好笑。
“怎么了?是你自己非要去的,现在倒是抱怨起来疼了?”他松开无忧的左手,又换了只手替他上药。
都说十指连心,无忧今天可算是真的体会到了。
“对了,阿笙,你去派个人,把那份剩下的书递过去。”何文泽掀开无忧的衣袖,头也不抬的对时笙道。
“好。”
时笙行动向来快,待他出去,无忧忍着疼问,“你这样相信他么?”
“嗯。”
“为什么。”无忧忽然想起了阿九的不信任,他不懂得人情世故,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了自己对于喜欢一词的看法,可自己还是不明白。他也还是不懂,为什么不信,又会因为什么相信。
“用人不疑。”
“是吗…”
何文泽收起了药酒,用手指在心口处点了点,很明显,他在剧烈的运动后,也是容易心痛的。
“时笙的父亲时延是何涉从小长到大的伴读,时延的父亲又是何涉的太傅。他放着这样的身份不要,放着准驸马的身份不要,非要来陪我。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他?”
无忧一愣。
“可我就算是伤成这样去见了他,他为什么,还是不信我?”无忧很想问问,到底为什么,阿九不信自己的理由,又在哪儿。
“也许是不敢,也许是没感情。如果换做我是他,我也不敢信你。”
“那为什么在你绝境时自请而来的时笙,你就这样敢信他。”
大概是何文泽跪的不舒服,他坐在地上,依着床榻,“我也不知道。”
“你喜欢他吗?是因为喜欢才相信的吗?如果齐玉贤去和阿九说,那他会不会听她的?是不是…他对我所有的不能接受所有的恨,所有的不信任不理解,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我。”
何文泽是第一次听无忧说这样多的话。他也是第一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喜欢时笙。
“我不懂。感情这种东西,我一向不懂。”
无忧不明白,他什么都做了,怎么阿九连一句关心也不曾有过?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齐玉贤吗…
他忽然跳出这样的想法。
如果除掉了齐玉贤,会不会,他就能对自己好上那么一点?
何文泽若有所思的瞧着他出神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索性就只叮嘱了两句旁的,也不多问。
无忧不敢表露感情,可说实在的,他比谁都痴情。
“我想见见齐玉贤。”无忧说道,这种要求,如果是时笙,估计会很快答应。但对于何文泽,他就不知道了。
“怎么见。你现在这个样子去见她,可不太好。”何文泽把他从上至下打量一番笑道,他起了身,坐回桌前。
“……”无忧看了看自己的伤,“那要怎么办。”
“你想见她做什么?”
“想问些事。”
“那你等时笙回来,让他去帮你问。”
无忧看他转着笔杆毫不在意的模样,有点无话可说,“你怎么那么像个痞子。”
“在你这我转个笔就痞子了么。”何文泽似乎转的更起劲了。
“没有,我是说你…算了。”
他把笔往架子上一搭,“你就是看我哪儿都不顺眼。这么久不见你了,你怎么对我还是这么冷淡。”
无忧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他,确实,自己对于幼时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可就是不愿说,“你应该知道我在意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要冷淡就冷淡去。我要是能和你一样,我便能闯出个天下来。”
“可是你在蜀国,难道过的不好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太清楚,所以才问问你,如果过得不好,你为什么非推了我出去?你知道的,我幼年是对你最依赖了!”无忧顿了顿,“我这样子…不都是因为你么…?”
何文泽轻叹了口气,“当然不好。为什么推你出去?”他垂下眼眸,“当是我自私。”
“咳…!”无忧一阵焦急,“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他没再理会无忧。
无忧知道,自己是从他这问不出来什么了。可这是自己多年来的一个心结。
“别想着去调查那些事了,你想要和宇文庶好好的,那我就帮你。曾经的事都不重要,你没必要什么都那么清楚。”他笔底生花,是张墨染了的星象图,“听到吗。”
无忧总觉得那张图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画了什么?”
“没什么。”他把左手边的书本摞在右手边,挡住了无忧的部分视线。
他也懒得说什么抱怨,无忧知道,就算自己说了,何文泽也不会说。他望了望书本的另一边,试图记住些什么。
可惜无忧只能看到零零星星的一点边角与几笔勾勒出的线条。他猜得出,那应该是什么纹章。
折腾了一夜也难说不困,无忧老老实实的跑回床上,准备睡一会。
他做了个梦。
梦里依旧是曾经的旧事。
可似乎,这次多了些什么,他梦到一个毁了容的女子,从不见的遥远尽头跑来,追赶着,自己便跑着,他不想看到那女子的脸,女子脸上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衣领。他在长长的路上跑着,一直跑到眼前出现了大火,火里烧着的,又是一位女子。
无忧不想见到这两个人任何一个的容貌。
梦里,他匆忙的往前飞奔,忽然一转画面,成了阿九失望的眼神。
他往后退着,两个女人浑身是血,再加上阿九的目光,悬崖下是曾经自己救过的女子和陪过自己的陈贞,还有救过自己,让自己动了心的阿九。
无忧一回头,纵身跃下。
他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喘着粗气。
“做梦了?”何文泽看着他疑惑道。
“嗯…”无忧缩起了自己的身子,低下了头。
“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
无忧双臂环住双腿,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梦到宇文氏了,还梦到了一个在火海里的女人。她们两个,和阿九一起,追着我索命。”
“宇文氏?”
“宇文良淑…”
何文泽虽然有点疑惑这人的身份,但是也没有再问下去,“别怕了,没事的,待会让时笙叫齐玉贤来,你还是先解决了这个事吧。”
他说的也有道理,无忧满眼凉薄的点点头,想起曾经的事。
宇文良淑是宇文卿唯一的女儿。自己在卫国被所有人怀疑时,无忧悄悄将这个小了自己一岁的金枝玉叶推到了水里。
可他良心发现,他知道,他不该将自己的不幸转嫁到别人身上,他还是救了宇文良淑上来。
她一直以来,只当他是恩人。
从无忧逃离了卫国皇宫,就再也没有见过除了阿九之外其余宇文氏的人。
幼年时候何文泽的抛弃和自小的漂泊无依,使得他绝对害怕所有人对自己的好与不好。因为他害怕失去,所以宁愿没有拥有,就算是让人对自己的不好,他也不想接受。
但阿九半年来待自己的一切,像是能弥补所有孤苦伶仃的伤痕。
可无忧知道,自己的依赖也许是因为齐玉贤,才不喜欢自己的。
他固执的认为,只要自己身份藏的够好,没有了齐玉贤,阿九不会不喜欢自己。
可他也固执的认为,阿九早晚会和幼年的一切安逸一样失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留下他。他想搏一次,就一次也好。
时笙回来的快,一进门就腻在何文泽身边,“公子,办好啦。”
何文泽自然的递了自己桌上的茶盏给他,“喝口水,再帮我个事?”
时笙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嗯?好啊。”
“去把齐玉贤带来,有人想见她。”
无忧看着两人的动作,有点说不出的感觉。老夫老妻…?他嫉妒的剜了他俩一眼,又埋下头想着刚刚的梦。
“好,那我这就去。”
“嗯,乖。”何文泽摸摸他的头发,那满眼的柔情含着笑意,是片桃花落水。
“你们两个关系可真好。”
“嗤。”何文泽笑出声,“你想问齐玉贤什么?”
“我不知道。”无忧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问什么,但是我想知道她和阿九…她和阿九的事情,只是这样。”
“知道了,那我先出去,你想想看要说些什么吧,我好不打扰你和她说话。”
时笙做事是向来快的,他把齐玉贤丢在帐内,便同样离开了。
“不是第一次见了吧。”无忧的阔袖遮住了手上的伤,显得他更加枯瘦。他朝齐玉贤点头示意,算是对她的些尊敬。
“不是第一次见。”齐玉贤回道,“公子前些日子才见过我。”
无忧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到了嘴边,老毛病便又犯了。
“公子找我,是什么事。”
“阿九在找你。”
“阿九?”齐玉贤闻言一愣,复又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他…还好吧。”
无忧瞥了她一眼,把目光定在地板上,摇摇头。“不好,很想你,秋季的时候下了雨,他一个人在山上,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水。”
“然后?”
“身前没有湿的太厉害,我在他衣服里,看到了一张帕子。”
齐玉贤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就一直沉默了下去。
许久后,还是齐玉贤开口说,“可我不喜欢他了。”
“那他好不好,与你何干。”
无忧的冷漠的看了看她,话里是掩盖不住的半分欣喜,“其实你不喜欢他也更好,我只是想知道,你对他到底有多重要。”
“也许你舍不得杀我,说说看,你想做什么?”
“不愧是陈贞都提过的人。”无忧不痛不痒的嘲讽了句,“我想让你引他出来。”
“不可能。”齐玉贤想也不想的回绝道。
“你是还惦记着曾经的情意?决定前,要不要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他了。”无忧的其实向来不会说话,但才识也是一绝的他,不至于对齐玉贤如此窘迫。
“我与他说过,不要出城,可是他不依。”齐玉贤说的事情似乎和自己无关一样,“我和他约好了,他去打仗,我就等他回来。家里人带我走,我没走,我不放心,也舍不得。我回来原地找他,根本找不到。”
齐玉贤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应该是在想什么,“在被你们抓到前,我是被趁乱打劫的土匪抓住的。发生了什么也许不用我说。其实,我还能自尽。但是你们的人救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明我是卫国人,可却被卫国人俘虏,还被你们蜀国人救了。那些人不是真的土匪,我知道,他们只是迫于生计。”
无忧略一沉吟,“所以你才不喜欢他了,是吗。可这并不怪他,如果他不参军,也许会有更多的女孩子…”
“你什么也不懂,你不了解,我千里迢迢伶俜回来长安找他,可他却不在的感受。”
“那你为何不愿帮我。”
“我不舍得他死。”
也许阿九的离开,不是自愿的。无忧只看到了眼前的女子黯然神伤,他看不到这个乱世的始末,看不到多少人无依无靠孤苦飘零,流离在外,有家难返。齐玉贤的选择并不自私。时笙帮了她,又是阿九不守承诺在先,她完全有理由不再喜欢他。她什么也没做错,即使是这样,她也未曾借刀杀了阿九。在她的心里,相思都成了过往。
“恰恰相反,如果你不帮我,长安攻破指日可待,千军无情,难保他的命。但是…”无忧像是听着教书先生读着自己根本不认识也未见过的字词一样一字一句说道,“但是,我喜欢他,不输于曾经的你。”
“是吗。”
“我发誓。”
齐玉贤没有再说话,无论如何,始终都是一言不发。
不算不欢而散,但齐玉贤一定是会考虑的。
当夜他听时笙说,齐玉贤问过自己,你们今日那位公子,真的能保证不杀子凡么。
无忧问起他如何回答,时笙只说了不曾记得。
长夜未央,无忧一个人撑着身子的微微疼痛,踱步到大营门口,仰望着天上的星宿。
身后有人轻轻披上外衣给他,“不冷么。”
他回过头,看到何文泽难得温柔的眉眼。
“不冷。”
无忧席地而坐,虽说着不冷,却单手扯住要往下滑的衣服。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一起看过星宿了。”何文泽也坐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很久吧,像是上辈子的事。”
“嗯。”
“你看那边。”何文泽指了指南方,“井宿再往南,很远,那是我娘说,祝部曾经的旧址,也许在那也能找到许多她儿时的记忆。”
无忧看看他,又看看天空,“祝部?”
“嗯,是啊。”
“你说,星宿…一直在这里吗。”
何文泽撩了撩自己的长发,笑的温婉动人,“也许吧。”
提起星宿,他总是异常的柔情。
“有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变化本身,或者说是时光本身。”何文泽回应道,“千载后的事呢,那是谁都能说的。”
无忧才发现,自己已经和兄长是差不多的个子了。
“谁都有想要的吧。你呢,兄长。”
“不许这样叫我。”何文泽嗔怪了句,“我记得,曾经也有人,就这样和我坐在大营门口,他对着星宿说,云卷云舒分分合合,他还说,就算万年为罪,他也要占了这江山万里,风月为葬。”
“谁?”
“何涉。”他笑笑,“我始终不懂他的意思,但我知道,这和我娘的死有关,这大概就是我想知道的,如果有机会,我会去很远的地方,去看看我娘的回忆。”
无忧好像忽然懂了什么。
天下易主,国家兴亡,谁能护我永昌。
不必千秋万代,也许只是几番春夏,人与人的沧海桑田。
“公子,让我好找。”
身后传来一声埋怨,无忧转过头,正对上时笙带着微微怨气的眼睛。
“别生气,走吧。”何文泽起身,对无忧道,“天寒,早些回去。”
无忧没有出声回应他的话,一生浮沉而已,乱世何时落幕。到了那时,天下皆可负,唯你不可。
从小到大,这样久了,遇见过的人,多多少少的出现在无忧的视野里,模模糊糊的,诉说着每个人的故事。
你会如我这般,正在想我吗。
无忧望着夜空惆怅质问。
风带去了这句质问,长安城里的阿九拖着服了药好些的身子,依着营帐门,共此星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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