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1章 上邦文华
不论长孙无忌与程氏父子一案有什么牵连,但皇帝念在他与长孙皇后的兄妹之份,念在自己同长孙润的兄弟之情,从来没打算过分为难他。
但皇帝万万没有想到,赵国公为了护已之私,却不会放过皇帝的人。哪怕这个人是皇帝明确说过的、将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尚书令的人。
徐惠不是死于谢金莲的戒妒,不是死于叶玉烟的妇毒,这二人双管齐下,都未使徐惠失掉求生的意志。
她死于绝望。
赵国公位极人臣、在皇帝面前有长者之尊、深受皇帝信赖。徐惠被这个人虚晃一枪、等回过头来再看时,毁掉崖州证供的举动,已经无法令她坦然面对皇帝了。
一片荒野。四顾无人,这是何等的寒冷。
徐惠的死,令战无不胜的金徽皇帝第一次品尝了失败的滋味,每推迟一日将她下葬,都在无形中放大着皇帝的失败。
这个失败的感觉无比新鲜,让皇帝第一次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在拥有了无比强大的帝权之后,他还有个无比强大的敌人。
看着赵国公像无事人一样,在热情夸赞了褚遂良的文采之后,依旧没有多踏出半步没有对休循部请封吕氏之事多说一句话皇帝心头冷静地掠过一个问题:
“朕该怎么处置你呢?处置了你,让朕如何去昭陵见母后的面!可是不处置你,让朕如何腆着胸脯子,将徐惠葬入昭陵!!”
皇帝冥思之时,褚遂良正在客气,“国公过奖了!遂良一向懂得,文墨之重乃是华夏上国的体面。休循部国书一定找了颇识文墨的人代笔!不然一个蛮荒小国,怎会将国书写到这个程度!”
有个人赞道,“褚大人来而不往,寥寥数语,足以体现上邦文华!‘玉幕来宾,锦车当命’,用在这里倒是极为贴切!非青麦、绿草能比!”
褚遂良自从离了同州、再一次回到朝堂上来,这是他第一次被皇帝点名拟定圣诏,在文墨上用意不少。听了这人评价,褚遂良仍要谦虚几句,说道,
“刘大人过讲了,其实这只算是些辞藻上的组合罢了,无他!这些词句谁不知道呢?真正令褚某稍稍费了些周折的,并非遣辞造句啊!”
那人不由得问,“哦?那是什么?褚大夫你可要为在下细细解释,让在下也受受益处。”
褚遂良看了一眼皇帝,发现他并无反感,反而还颇有兴趣地听着,这是从徐惠过世后,朝堂上少见的轻松气氛。
朝堂之上,其实许多人也都在用心听着,濮王、晋王、樊伯山、薛礼、高审行、许敬宗无不如是。
褚遂良有些自得,心中哼道,看来你们也都不知道吧。他唇齿轻动,只吐了两个字,“字数。”
“……”
“对休循部请封吕氏一事,我们说的过多便不合适,好似我们只有他这一件大事似的,难免使其生出倨傲、自满之心。但说的过少又显得不正式,总不能只回个‘允’字吧?那就又有些轻佻、怠慢,非我上邦所为!”
朝班中有两三处,传来吸气之声,有人在回味。
但有一个人重重哼了一声,说道,“青麦绿草怎么了?人、马食之可生,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总强过言不由衷!”
说话的正是延州刺史高审行。
江夏王微微点头,但没有插话。
谁都知道,这个吕氏与高审行有过说不清的瓜葛,李道宗以重臣之尊,不能站出来说什么,但认同高审行之意十分明显。
褚遂良分辨道,“高大人,这可是两码事!我们是要纠缠于一个女子的淑与不淑呢?还是要考虑邦国之间的得失?你我可都是品阶不低的官员。”
高审行被褚遂良不轻不重地抢白,忍不住笑道,“褚大人你想差了,审行岂是在意一个同我没什么关系的女子贤淑?”
他看了看皇帝,说道,“此妇倒是入过审行侧室,但她行为不端,早被我弃如弊履!难道她是因为我,才入的掖庭宫为奴?”
江安王府参军马洇在鸿胪寺旧案复发,险使室韦出了乱子,吕氏那时是马洇的夫人。高审行急于插言、不惜拂了御史大夫的意,看来是重在撇清与吕氏的牵连。
李道宗问,“高刺史之言倒是也在些道理,本王洗耳恭听!”
审行说“上邦文品,首推言志!文采乃鸟之羽毛,意志才是根骨!离了根骨,文采再华丽,也无处附着,那只是跪舔、应和而已,上邦意志何在!”
褚遂良大惊道,“高刺史何出此言!只是允个外邦夫人,何来的跪舔!”
长孙无忌也略作吃惊地说了句,“高刺史言重了!”
高审行看了看皇帝,不再说话,他最后这句已惹怒了御史大夫,再多说一句都有可能纠缠不轻。
他认为,一个被皇帝无比看重之人,应该在皇帝所推的大政上勇于施为,不该纠缠于同僚间的口舌之争。
朝堂上顿现冷场。
一件文字上的小事,居然发展到多说一句,便要摆明了立场。以后的日子长的是,御史大夫不能得罪,刚刚被皇帝盛赞的延州刺史就惹得起吗?
皇帝不能不说话了,他已看得很清楚,赵国公一句话便使朝臣噤若寒蝉。高审行敢抢白褚遂良,却不敢当人顶对赵国公。
他想,可赵国公的权势、威严是哪里来的?
先皇后胞兄,一品国公,有早朝坐议资格的两人中,赵国公稳居其一,他主持着清议,儿子长孙润与皇帝亲如兄弟、极速飞升,皇帝言听计从……这个人在满朝文武的心幕中,那就是唯一的一个绝不会有错的人物。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皇帝给予无上尊荣的人,成为谋杀徐惠的主凶!!!
皇帝心中一痛,却笑问,“江夏王,不知你有何见解?”
休循部将吕氏与文成公主相提并论,皇帝已有不爽,不说这两个女人不可同日而语,吐蕃与休循部更是无法比较。
而且皇帝已看出李道宗极为不爽,王爷从一开始就面露不悦之色。
李道宗不无揶揄地回复说,“陛下,微臣记得吕氏最初去了西州牧场,但她是怎么去的休循部呢?可别是逃过去的。”
高审行道,“极有这个可能!那她有没有愈越我大唐牧场之制?”
皇帝道,“这倒是不得不探究一下了,如果吕氏是个愈了唐制之牧妇,朕若糊里糊涂应了他们,岂不落人笑柄!”
皇帝上位后居然一直没有废除总牧监之职,来自全国牧场的琐事又不能一件不落都呈给皇帝。兵部有个马部衙门也未取缔,但长孙润离开后,马部郎中也没有补实,一直是个从六品上阶的员外郎管着。
此时见皇帝有探究的意思,此人出班奏道,“陛下,天山牧两月前有件事报过马部:柳中牧场一个壮硕牧子,因为妻子吕氏与一位录事有染,此人愤杀录事后携吕氏外逃,未闻有归案。”
皇帝哼了一声,看向褚遂良,“好一个‘玉幕来宾,锦车当命’!你拟的这份册封诏送到休循部去,到底是宏扬我大唐国威,还是挥掌自扇?”
褚遂良面红耳赤,吱吱唔唔道,“陛下,微臣实是,实是不知。”
皇帝道,“一个自控五千弦、据地五百里的小小阿波,便敢对朕自称‘可汗’,他这个可汗朕还未答应呢,如何便答应他的瀚海夫人?褚大夫你再说说看,朕的这份册封诏恰不恰当?”
褚遂良额头见汗,擦也擦不干净。
李道宗道,“对呀陛下,休循部这是偷梁换柱,以一个册封吕氏的请求试探我大唐的态度。如果我们轻率答应他,那便是默认了阿波擅自充任可汗,周边部落会怎么想?这可真不是扬我大唐国威了!”
长孙无忌道,“王爷之言有理!别忘了,休循部就在刚刚并入我大唐的碎叶城瑶池都督府西境,阿史那欲谷雄据那么大的地方、力量岂止五千弦!他才是个瑶池都督府的都督。”
褚遂良有些失态,“国公所言极是,褚某在这件事上是,是有些唐突了!”
皇帝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御史大夫在文字之周密上,可真不能同徐太妃比啊,朕睹物思人,此时已没什么心思责备你了,你退下吧。”
褚遂良满面羞愧,此时才意识到,皇帝在这件事上,其实一直没有亮明主张。而自己急于表现,居然忽视了这一点,太过的踊跃了。
皇帝这句“退下”,就如在褚遂良屁股上踹一脚没什么区别。
褚遂良看了看赵国公,无声退了回来,委屈、憋屈而不敢多言,因为长孙无忌已经站到高审行那边去了。
皇帝道,“休循部不请朕册封他可汗,一上来却请封吕氏,无礼至极!朕若依了此稿,不知西域一夜间要冒出多少个可汗来!阿史那欲谷拥有那么大的地盘才是个都督,他怎么看?一个荡妇敢同文成公主自比,逻些城如何看?”
御史大夫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入。
而长孙无忌已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赞扬褚遂良的文采,也显得十分的不稳重了。
但他有个感觉,皇帝今日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也许皇帝等的便是自己开口,皇帝打褚遂良这一巴掌,简直毫不留情面,赵国公暗道,“若自己刚才哪怕再多迈出一步的话,那么这一掌之力道,扫到自己身上注定更重!”
皇帝道,“朕若轻易允他一个瀚海夫人,倒是能结交一处弹丸之地,却宣示了我大唐无是无非之混沌糊涂,其害不小!逻些城、碎叶城注定侧目,西域各部落从此必然张胆,朕牧场中那些牧子们会怎么想?”
杀了人、跑到葱岭那边去,大唐便不追究,要什么给什么!
赵国公道,“陛下所言甚是!我们不允休循部所请,总该有个回应,不知陛下之间,欲何为?”
皇帝道,“依国公之见呢?”
长孙无忌暗道,我可得谨慎了,不可轻言,于是回道,“陛下不允,极易招致休循部不满,而此时已近年末,葱岭之上白雪皑皑,不宜动兵,万一西部生乱,微臣恐怕……”
皇帝道,“国公差矣!”
长孙无忌一惊,心说这就来了!看来徐惠之死,始终令陛下气不大出啊,老夫放个屁也不成了!
皇帝道,“朕坐居大唐,代天行命,岂肯因一道雪岭而荒废大道?再说一个小小的休循部,何劳朕派遣雄兵?”
赵国公赧颜道,“微臣唯朕下之命是从!”他一句也不能多说了!
金徽皇帝道,“朕凭一言,回绝休循部请封吕氏一事便是,同时令鄯州司马王玄策,单身赶往西州牧场,集护牧队八百人,立即前往碎叶城。”
江夏王惊问,“陛下,微臣早知护牧队战力非凡,能凭三百人戏耍乙吡咄陆部不假,但那时是陛下亲领。陛下用王玄策亦恰如其分,其人彪悍,震慑西域,但八百护牧队是不是有些少了?休循部可是有五千人马!”
皇帝道,“江夏王已大致领会朕心,但阿史那欲谷乃是朕的都督,朕用不得他吗?王玄策和这八百护牧队不是去冲锋陷阵,而是去碎叶城督军。”
众人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不禁暗赞皇帝思路的灵动。
王玄策别看是个文官,但这人在西域可是妇女们半夜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再哭,王玄策这个大魔头要来了!”
天山牧护牧队更是连阿史那欲谷都忌惮不已的力量,皇帝将这两方面用在一起,料想王玄策到了碎叶城,又会有一番大显摆了。
皇帝拍板:由鄯州司马王玄策去碎叶城传大唐皇帝旨意:休循部无礼在先,收容西州牧场逃犯,阿史那多贰擅居汗位不懂规矩,勒令立时改回阿波之职,遣回杀人牧子及其妻吕氏,否则,责成瑶池都督府都督阿史那欲谷随即剿除。
又问,“谁来替朕拟诏?”
褚遂良往后缩了缩,无人应声。
皇帝道,“万年县令许敬宗……朕知你尚能写两笔,不妨拟来!”
底下迟迟不见人回应,人们往许敬宗的班位上看去,发现那里的人头矮了一块,再往地下一看,许敬宗不知犯了什么急症,只见他紫头胀脸,已经昏厥在地。
近处的人慌忙去扶,掐他的人中,“许大人,许大人醒来!”
此时,众人听到皇帝无比清晰地叹了一声,“唉!徐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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